第25章：我二姐在农村的生活有声有色
我二姐段世红在开春的日子走出了她的屋子。
她自己剪掉了长发，齐耳短发让她象电影里的游击队长，她穿着一双旧的布鞋，脖子里围着一条旧的方格头巾，戴着帆布手套准备去干活。
我大哥段世杰的旧房开始拆除，趁着田里还没有动工，过完年我大姐一走，全家都帮着拆房子盖新房。
大李庄的乡亲每家基本来了一人，人们热闹地说着笑，仿佛不是来干活的，倒象是来赶集聚会。男人们爬上房顶，将旧瓦揭去，女人们抱着这些拆除的东西拉到院子外面，尘土飞扬，热气腾腾，我二姐段世红的头发上落了很厚的泥土，汗水将这些泥土在她脸上冲刷出印迹，全村的男女老少突然发现这个原本可以考上大学的李长贵的二闺女，不去上学成了农民，干活却是如此的踏实勤恳。
就连我巧子妈都心中纳罕：这段世红怕是要洗心鞋面重心做人了吧，要不干活咋这么起劲！
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丝毫没有因为做了贼辍了学感到羞愧，她知道背后一定有人在悄悄议论着她的过去，学校在寒假里曾派了两个老师来大李庄给她做思想工作，那两个年轻的老师一进村子打听段世红的家在何处，庄里的婆娘们挤眉弄眼反问他们找段世红有什么事，老师们实诚，做了自我介绍，婆娘们群追不放，继续问你们老师找人家闺女干吗？
“她不来上学了，我们来劝劝她，争取让她返校考大学。”
“她为啥不去上学了？好端端地，听说那闺女学习倒好。”
“是啊，是个非常勤奋的学生，只可惜出了点事——”
“什么事？”
另一个老师赶紧用手戳了一下说话的老师的胳膊。
他们笑着往我家走去，那帮婆娘早猜出了八九分——出了点事，肯定是不好的事，现在的女娃子，背着书包去学校，谁知道去干吗！
闲言碎语由此而起。
我二姐段世红和村里的七姑八姨打着招呼，她们想法设法靠近她，想要为自己的好奇心找点话题，只可惜我二姐三言两语就将她们打发了，她是年轻，但说话极为老成，带着三分笑的俏脸上藏着冰冷的萧杀气息。
“不想念书了就回来了——也不一定能考上，女人家嘛，迟早嫁人，倒不如象你一样嫁了人种地，一边打听着别人的闲话，一边伺候着男人过着穷日子，你说呢？”
那些婆娘们惊诧于我二姐能说出这样的话，被噎得张大了嘴，脸上挤出笑躲得远远的。
以后看见她，老早就避开了。
我二姐的脸并不见到风吹日晒变得丑陋，相反，她壮实了起来，以前脸上白里泛着青黄，到了大李庄渐渐红润，旧衣裳穿在身上也合体，肩上扛着铁锹锄头，走路却挺着胸，如此便和村子里的婆娘妮子们有了区分，她是成了农民，但绝对是一个外形俊俏的村姑。
因着我大哥段世杰拆房建房，我小姨娘刘玉花来我家帮我妈做饭，我小姨娘眼里看到我二姐卖力干活，私下对我巧子妈说：这二闺女不去上学是开了窍了，认了命倒也好，就怕眼高手低成了一个没用的花瓶，将来她活人自己吃力。”
我妈将一筐削好的萝卜条倒进肉汤里，搅动了几下对我小姨娘说道：“谁也劝不进去，倒是自己把自己劝进去了，突然就换了个人似的，我还对她爹说这是铁树上开了花长出了灵芝，上不了学要在这田地上做个能人呢。”
“这是好事，娃们长大了，总有懂事体贴你和我的时候，不如我们寻访着，有合适的婆家了早点嫁掉，女大不中留，留着是非多，别象你婆婆家的王代香，嫁了人也不消停——听人说不见了。”
“咋不见了，好好的人，死了不成？”
我妈吓一跳，她好多天没有见到我奶奶张氏了，没有听到过关于王代香的消息。
“没死，就是听镇子上人说，好端端的人年前不见了，听吕铁匠说去了太原亲戚家，随后别人说他家后人吕铁牛也不见了，吕铁匠说后人和他赌气去了运城自己开店去了。”
“也是苦命人，这王代香几时回来？可别动了歪心思，撇下铁匠一个人过日子。”
“谁知道呢。”
我小姨娘神色有点古怪，她省下了其他的话，风吹来的闲言碎有些可怕，她不想告诉我巧子妈而已。
“世杰盖房子我材料备齐了没有？我姐夫有没有问起过钱的事？”
“备齐了，他还不知道世虎偷了钱的事呢，没给他说，要是知道钱让世虎偷了，我又向你借钱，那还不得把你姐夫活活气死。”
“这些娃们，小的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我小姨娘瞅到了我四姐，看我四姐抱着一捆柴火走了这厨房。
“也是各有各的性情，象大闺女和世杰就让人放心，后来的这老四妮子虽然不能说话，但比会说话的世虑和世春强百倍。”
我巧子妈说着喊我三姐世春的名字，想让她去我大哥家喊干活的人吃饭，叫了老半天，屋里没人出来应一声。
只好自己出了门。
旧房拆完，地基开始挖起，减了一半的人开始下地种庄稼，我二姐随我巧子妈去种地，借了邻居家的牛，人手却不够，除了撒种还得施肥，家里的娃们剩下的都上学了，我小姨娘也开始忙自己家的农活，我奶奶张氏分了家倒有了闲时间，种完自己和三儿子的田地，每天到李家庄前来给大家做吃的。
我父亲和我大哥在家修房子，我扶犁的事自然交给了我妈巧子，种谷子要浅，种玉米要深，种高粱要有五分深，这些干农活的经验我巧子妈最熟悉不过，她赶着牛，吆喝着犁完一行，将牛停了，自己再把种子撒上。
施肥的是我二姐，撒种子我妈不让，怕她头年种庄稼不懂规矩，要是种稠或者种稀耽搁了一年的收成。
“这样种只怕别人家的都长出来我家的还没种完呢，就我们两个人啥时候能种完？——三天种了半亩地，这样种下去，季节都过了。”
我二姐一p股坐在田垅上将手中的筐箩扔在了地上。
我巧子妈回头看看从早上种到现在的地，心里也着急起来，多亏我大姐离开时抱走了我，要不这过完年家里的活可咋办？庄子上能帮的人都在帮我大哥建房，田里都在忙着，这个时节请人来帮忙都是不可能的了。
“梁红英呢？还没生就天天躺着啥也不干，你咋不喊她来？”
我二姐继续抱怨，担到我大嫂子就一肚子气，家里都忙成这样了，她睡到太阳老高才下炕，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吃过饭又上了炕，我妈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懒得回答的样子总说怀孕了反应得厉害，我巧子妈心想你可真是娇贵，生个孩子跟下个金蛋一样，天天在窝里躺着才能生出来。
但表面上还得笑着，每天都多煮两个鸡蛋给我嫂子。
“你嫂子身子不好，让她歇着。”
“不就是怀孕了吗？咋的，怀孕了就不干活了？有本事叫她别吃饭。”
“别瞎说，你也别给我惹事生非，别忘了你原来还不是这样——叫你干活装死挺尸！”
“我那是在学习。”
“学习咋没去上学？有本事你倒是去啊，你去了看我能不能把这庄稼种上。”
我二姐咬着嘴唇没有了言语，反正学校是去不成了，种地也是庄稼人的本分，不见得以后没有好的出路，我大姐李梅英不是嫁了一个好人家吗？
娘俩斗嘴生着闷气都不理彼此，却见地头我大嫂子提着篮子来送吃的。
我二姐斜着眼看我嫂子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就来了气。
“你做的饭吗？”她问我大嫂。
“咱奶奶做的，让我来送一下。”
“奶奶做饭，那你在家做啥？——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吧？”
我二姐一脸嘲讽和冷笑。
我嫂子梁红英可不是好惹的，我巧子妈都不敢和她正面冲突，今天送饭到田间，不想段世红这个小姑子两个鼻孔出着三股气，她将用里的篮子咚一下放在地上，向我二姐说道：“我就睡觉了咋啦？你不行还是咱妈不行？还是你哥不行？”
“我不行！”
我二姐硬气回答，已站起了身。
“你不行又能咋的？你好吃懒做了多年，不去学校上学了倒管起家里的事来了，咋的？这是能耐没出使了想给李家当掌柜是不是？”
我嫂子抱着膀子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二姐的脸上。
“我可没那本事，我有本事也不跑到这大李庄当媳妇啊——当初自己眼热心急地巴巴嫁过来，谁知道是这样一个刁蛮货色。”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我二姐狠着心专揭我嫂子的短。
“有脸说别人，做了贼没脸回学校，以为装出清高的样子就让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啥玩意儿！我告诉你段世红，你这几年要是不安分守己小心我让你哥扒了你的皮！”
“有本事你来扒！”
“你以为我怕你。”
我大嫂子冲了上去，抬手就扇了过去，这一巴掌落空，我二姐眼明手快回敬过去，撕住了我大嫂子的头发，另一只手就朝她的脸抓了一把。
一下子就抓出了菊花盛开，我大嫂子的脸上鲜血直流。
“好哇，你这个贼胚子，不知羞耻的东西，今天和梁红英和你没完。”
我大嫂子捡起了地上的锄头，推开了我巧子妈，辟头盖脑向我二姐砸过去。
我二姐早跳了出去，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把土，一个天女撒花向我嫂子的脸扔过去。
我大嫂子吃了一嘴的泥土，头发里的土一扒拉，灌进了脖子。
她将锄头向我二姐掷过去，这下正中目标，我二姐的头上狠狠地被锄头把子打了个正着。
打得她眼前都黑了一下。
她挣扎着站稳，看看地上，走过去拿起地上瓦罐里的小米粥，将一罐米粥提起来全倒在了我嫂子的身上。
小米粥还是热的，但三月初都还穿着棉衣。
我巧子妈早气得发抖，拿起铁锹冲我二姐吼道：“段世红你个败家子，信不信我今天辟了你！”
说着举起了铁锹。
我二姐退后了几步，终于哭了起来。
我大嫂子更是哭天呛地，田野里好多的人都跑过看着这一场好戏。
“你们都回去吧，地我来种，谁也不要来帮我，你们两个都走吧。”
我巧子妈抹了一下眼泪，她走过去赶起了牛。
我嫂子哭够了见没有人劝她，只好收住了赌气回了家。
我巧子妈又怕她回了娘家叫不回来，求了一旁的邻居赶紧去告诉我大哥一声。
剩下我二姐段世红一看我嫂子走了，也觉得没意思，拿了一个馍掰开了夹了点菜吃起来，吃了几口想想我妈没有吃，又拿了一个夹了菜向我巧子妈走去。
“你自己吃，我饿不死，一天天光这气都让人吃得够够了，叫你不要惹，惹了就是我们一家子的麻烦，你大哥修房子要紧，那有心思去劝她，她现今怀了孩子，哄着她开心都不为过，偏偏你拿指头戳老虎的鼻孔！”
我妈教训我二姐，最终接过馍啃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她都水米没进，这一大块的地还得靠她种上，看着这地她都犯愁。
一个馍还没吃完，老远看见我奶奶牵着我四姐的手向地里走来。
原来我奶奶张氏做完了饭，我四姐帮着她洗刷碗筷，还没收拾干净，却见我大嫂子气冲冲进了家，脸上的血痕一看就是和别人打架了，我奶奶张氏赶忙进屋去问她，她上了炕一把蒙上被子，哭着说道：“你去问你家的贼娃子，这家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连这样做贼的都欺负我”
我奶奶一听就知道是我二姐惹了她，安慰了几句，拉着我四姐李柳儿往地里赶去。
“世红啊，你这妮子咋就这样不懂事呢，嫂子都是外人，你要使劲疼她爱她才能让她觉得咱家人对她亲，可你倒好，直接和她打起来了，这事要是传到她娘家，遇到不讲理的亲家就闹成了大事，你呀，咋就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年代变了，这怀孕的女人可比不得我和你妈那个时候，啥活儿都能干，少干了都不行，她现今娇贵，你就让着她又如何？迟早你也是走这一步的女人。”
我奶奶边撒种子边责怪我二姐。她一来我妈扶犁的速度明显加快，我奶奶是种田的好把式，手底下快得很，我四姐虽然年纪小，一点也没闲着，牵着牛给我巧子妈加油。
“我就看不惯她那蛮样！天天躺炕上，以为自己是皇后娘娘似的，家里修房子，地里得种庄稼，她脑子有毛病吗？也不知道来帮我们。”
我二姐的话让我奶奶听得笑了起来，她指着我二姐的脸笑着说：“你这妮子，眼见得不读书倒懂事了呢，你躺在炕上十多年没种过一天地，你爹妈还不把你当千金小姐一般伺候着，现在到了别人身上看不惯了，这说明你长大了，也知道疼惜父母了。”
说得我二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嫂子梁红英这次没有回娘家，她身子不舒服倒是事实，怀了孩子身子反应得厉害，吃了吐，吐了吃，害得她整天没精神，但她就是想不通我二姐居然大打出手管教她，凭什么一个做了贼的小姑子欺负嫂子？凭什么她还出言语羞辱她？
我大嫂子在夜里向我大哥哭诉，我大哥干了一天有活，累得身子都快散架了，任我嫂子说着委屈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只气得我嫂子好多天都不和他说话。
我二姐的农民生涯从春天开始，她帮我妈种完庄稼，回家见我嫂子依然如顾躺着不动，她将愤怒化为力气，挑水做饭，打扫院子，俨然拿出当家的范儿，她现在理直气壮站在院子中对着我二哥段世虎和我三姐段世春吆三呵四，比我巧子妈都厉害，以前她见到我四姐板着脸没有好脸色，现在对她和颜悦色起来，洗衣服的时候总让我四姐换了干净的，她承担了我四姐的身食住行。
看起来我二姐终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样子，我父亲和我巧子私下还夸起了她，却不知有些骨子里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未褪去，总有一天会膨胀放大。
田野里的庄稼在四月末长了起来，碧绿的叶子覆盖了荣城平原。
大李庄来了一辆吉普车，孩子们跟在车后欢叫着不忍离去。
车子停在村口的柳树下，走出三四个干部模样的人，村长早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忙着招呼。
原来是县里来了检查工作的干部，要挨家挨户摸底一下田地的情况。
村长陪着他们一户户拜访过来，进了我家，正好我二姐活了头坐在椅子上给我四姐扎小辫。
村长赶忙喊道：“世红，家里来人了，县上的干部，快倒茶。”
我二姐忙推开我四姐，将这些人迎进了堂屋。
一共四人，全是男人，上了年级的一个花白头发，笑眯眯的样子倒也亲切，象是这几个人的领导，另三个是年轻人，穿着朴素但相当干净，其中一个戴着眼镜，高挑身材，白净面皮，模样象电影里的男明星一样受看。
我二姐倒了茶，领导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村长赶忙回答。
“这是你的第几个孩子？”
戴眼镜的男人指着我四姐李柳儿问我二姐。
他将我四姐当成了我二姐的闺女，我二姐红了脸，赶忙说：“这是我妹子，我还没嫁人呢。”
那人立即不好意思的道谦，自嘲说自己戴着眼镜也是个睁眼瞎，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问我二姐读过书吗？多大年纪？
我二姐一一回答，眼镜男向领导说道：“这方圆村子里高中生不多，以后这些人是村子里重点培养的对象，也好带动科学务农的新气象。”
领导点头称是。眼镜男拿出一个小本子，让我二姐写下她的名字。
“段世红，不错，这字写得很气派，如果不亲见，还以为是那个男孩子写的。”
眼镜男夸得我二姐的脸再一次烧起来。
喝了一杯茶，问我爹妈都在给我大哥帮着盖新房，领导说不如去看看盖新房的，问问他们有没有实际困难。
众人都说好，簇拥着领导出了门，村长带路，我二姐跟在后面，那个眼镜男出门时看了她一眼，我二姐假装没看到，结果出了村子上了路，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撞在我二姐的目光上，我二姐只好向他笑了一下。
离我大哥段世杰的家还有半程路，眼镜男落到了后面，领导正和村长兴致勃勃地讨论一些事，他回过头问我二姐：“没上学后悔吗？回到农村能适应不？”
我二姐觉得他问这话完全多余，但礼貌还是必须保持，她说道：“有什么后悔的，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不见得作农民就差了去，我是农村长大的，当然适应农村。”
“那就好，我老家也是吕梁那边山区的，参加工作换了几个地方，在荣城时间最久，看来以后就常在这边了。”
我二姐点了点头，拿眼睛睃了一下他，看他高高大大的身上流露出一种书生气，为人却不克板，说话也实在，禁不住大着胆子问道：“那你觉得农村好还是城里好？”
“都好，国家要建设四个现代化，农村将来和城里没啥区别。”
“那是，可是城里人终究看不起农村人。”
“是有那么些思想狭隘的人，不过没关系，象你这样有知识的农村人将来要比城里人强，我看你读书时学习一定不错，思想也很积极。”
我二姐的心被触到痛处，但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叫苏志伟，以后会常来你们村干工作，希望你多多支持。”
他在进我大哥家的大门时告诉我二姐名字，我二姐用心记了下来。
我巧子妈和我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和领导说话，苏志伟神采飞扬地边问边用本子记着什么。
我二姐站在大门边上望着他。
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过，落在了院子中的果树上。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二姐心里感叹着，没想到夏天都已经来到了荣城平原，她走过去想要抓住这只白蝴蝶，没想到失了手，蝴蝶越过院子飞向远处，她有些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一回头，发现苏志伟已退在了人群后，专注地望着她。
我二姐的心，一下子就狂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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