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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我大哥活下来已成瘫子了


我巧子妈睡到半夜醒了过来。

        其实,自从我大哥出了事她就没好好睡着过。

        今晚我大哥有点奇怪,她抱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分明地有过小时候她离开他时的不舍和依恋。

        怎么回事?

        她问自己,然面没有答案给自己,她试着睡过去,听着窗外的风声呜咽吹过,她地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做起了梦。

        梦里她带着我大哥和一帮娃们去田野里干活,走在一大片在大片的荞麦地里,荞麦花开得可真旺盛啊,一直开到了天尽头,花的气息她仿佛都能闻到,她想摘下几棵给我四姐三姐编一个花环戴。

        风在这时候大了起来,地面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喊着娃们的名字,看他们一个个消失不见了,只有我大哥站在裂口的对面,他向我巧子妈招手,喊着她,那么急切又焦灼,我巧子妈想要拉他过来,可是裂口在不断变大,她看到我大哥脚下滑了一下,然后掉进了裂开的深沟中

        她喊着我大哥的名字醒了过来,汗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身子。

        “你梦魇了。”

        我父亲在黑暗中说道,没有开灯,摸过一支烟点着吸了起来。

        烟草的味道有些呛人,吸到鼻子中让我巧子妈清醒许多,她捂着狂跳的心下了炕,准备去看看我大哥。

        “干嘛去,三更半夜的?”

        我父亲问她。

        “我去看看世杰,刚做梦梦到他了。”

        我父亲不作声,替我巧子妈拉亮了灯。

        出了门风一吹,我巧子妈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听到不远的村子里传来隐约的狗叫,心里惶惶地拍了一下我大哥的门——门是开着的,她叫着我大哥的名字拉开灯,看我大哥的脸苍白中透出纸黄,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睡着了的样子。

        我巧子妈走出炕头,拿走了喝水杯子,她不想打扰到我大哥的熟睡,想着拉灭灯回去。

        出门前再看了我大哥一眼,看他安静得一动不动,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丝,我巧子妈不由地怀疑起了什么,重新走到炕头,爬上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有些冰凉,但与往日不同,我大哥睡眠没有这样重过,他听到屋里进人都会醒过来。

        我巧子妈又抓了一下他的手,手是凉的,她紧张起来,摸到他的鼻子,他的呼吸如此微弱,她慌了,扑上去抱起他,摇晃着他的身子喊着他的名字

        我父亲闻声而至,推开门披着外衣问我巧子妈怎么回事。

        “世杰这娃没有了动响,睡前都好好的,他爹你快看看咋回事啊?”

        我父亲跳到炕上,抱起我大哥,一摸鼻子,觉得不对,再掐了一下他的人中,还是没有动静,他拍拍我大哥的脸,喊着他的名字,掰开他的嘴闻了一下,对我巧子妈说道:“世杰怕是服药寻上短见了,快,快去喊人,送医院。”

        我巧子妈出了门拉开院灯,喊着我四姐快起来,她自己飞奔去村长家,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村长,世杰服了药不行了,快救救他吧。”

        村长一听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进去拿起那面铜锣就敲了起来。

        全村的人半夜跑到了村口,听到村庄说明情况,都向我家跑去。

        叫来了村子里唯一的一辆解放汽车,将我大哥抱上去,我父亲和我巧子妈跳上车,村长又让两个年轻人跟着,车子向荣城飞驰而去。

        到了医院进了急诊室,大夫检查了一下他和身体,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尽力而为吧,能不能活过来只有看天意了。”

        我大哥被推进去抢救,洗胃,吸氧,天亮时他有了知觉。

        大夫出来对我父母交代了一下,说:“伤到了脑子,以后只能算活着有一口气的瘫子,住几天拉回去吧,太久你们也负担不起。”

        我巧子妈呆呆站着就站立不住了,我父亲赶快扶住她,叫她一定要坚强点。

        “至少娃还活着,不是吗?”

        他流着泪安慰我巧子妈,想不通老天为啥对我大哥这样好的人如此残忍!

        我大哥是活了过来,但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手指颤动着停不下来,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随时都要有人看着他。

        他被拉回了家中,村子中的人都来看望他,女人们抹着眼泪一个个出来,都怨我大哥怎么就这样糟蹋了自己。

        只有我父亲和我巧子妈知道为了什么——他是不想再给家人添负担,失去双腿后成为家里的累赘,这样活着,不如去死!

        可现在,他死不了,活着成了另一种折磨——对他自己也对家人!

        我二姐在他抢救过来的第二天赶到了医院,她看到我大哥的样子早已泣不成声。

        她安慰着我父母,强打起精神,她知道为了个家再不能让自己垮了。

        而她,从那时起明白自己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成为一家老小的依靠。

        我父亲和我巧子妈明显地老了许多,但他们更加勤快起来,还没天亮他们已经下了床,为了照顾我大哥和他睡在一个炕上,我四姐领着我和段国庆睡在一起,我二姐承担了我三姐所有的学费,家中唯一期望的是我二哥早点回来,这样可以减轻我父母的负担。

        而没有人告诉他家中发生的一切,就连我大姐都不知道我大哥失去双腿后又成了这个样子。

        整整一个冬天过去,我巧子妈的头发全白了,她常常守着我大哥直到天亮,她不信我大哥的命这么苦,她期待着我大哥能够好起来,在一个冬天的黄昏,她和我父亲提着一篮子白面馍来到了玄女娘娘殿。

        殿门依然是开的,烛火依旧在摇曳,房檐上清脆的风铃声叮咚响起,证明李大仙还在这里。

        而莲台上空无一人,紫色的帷帐轻轻摆动,神龛上有着别人供奉的鲜果和食物。

        他们来到了侧殿,还没有敲门,听到大仙苍老的声音唤道:“进来吧,我苦命的孩子。”

        只这一声让我巧子妈已潸然泪下,她和我父亲脆倒在地上,抬头望着炕上的李大仙,在昏黄的烛光下,李大仙满是皱纹的脸涂着脂粉,描过的眉毛已失去了颜色,干瘪的嘴唇上残留着一抹血红,他伸出手,示意我父母亲坐在椅子上说话,他看了一眼我巧子妈,点了点头,说道:“冤孽轮回,福祸相连,还要忍耐七年。”

        然后他闭目躺在了枕头上再不言语。

        我父亲和我巧子妈跪下去,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准备退出去。

        大仙叫住了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上的一个最沉的金钗取了下来,向我巧子妈招了招手。

        “拿着,就当世间有过我。”

        他轻轻说道,摆手让我父母离开。

        他们还没走出正殿,又听到大仙苍老的声音说道:“不要留着,应及时换钱救命。”

        我巧子妈握着那根金钗,到了正殿,和我父亲对着神龛和莲台再次跪下磕了三个头。

        出了殿门看到月光如银,洒遍整个荣城原野,远处传来一阵阵奇怪的鸟叫,声音悦耳动听。

        我大姐和我大姐夫在大年的前一天领着我外甥走进了大李庄。

        我外甥手里拿着一个鲜艳的气球,胖嘟嘟的小脸满是好奇和兴奋。

        我大姐和娘家的父老乡亲打着招呼,感觉到他们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怆,她的心头便有了不祥的感觉,我三姐和她通着信,都说家里好好的,我二哥也和她取得了联系,我四姐也给来过信,都说家里没事,可是分明地,她从进了村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进了家门最行跳出来的是我,我和我大姐分开快两年了,但还是认得出她,她叫着我的小名,我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委屈,我扑到她怀里,张开嘴哇哇地就大哭起来。

        害得我大姐也流下了眼泪。

        然而让她难过的还在后面。

        她和我姐夫进了屋放下东西,回头就看到了炕上我巧子妈抱着我大哥在喂饭吃,我大口吃一口吐半口,口水流到前胸上,我巧子妈就给他擦拭一下,然后再喂一口。

        我大姐看着我大哥,看他没有了双腿的身躯,再看他呆滞的目光和苍白的脸,她抖得象秋风中的叶子,她嘴唇张了张,想喊我大哥一声,可是她喊不出口,她扑过去抱住他,终于哀痛爆发出来,她哭得撕心裂肺,大李庄的半个庄子都听到了她的哭声

        我姐夫掏出了带来的东西,依然有我大姐为我大哥做的新鞋子,就连我大嫂子梁红英的都有,我巧子妈捧着我大哥的新鞋子落泪如雨,我大姐再一次地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脸庞,两个人的泪水汇在了一起,冲刷着岁朋的凄苦和无情

        因着我陕北大姐一家人的到来,我家凄凉的院子中多少有了点年的味道,我父亲吩咐我四姐去镇上买了鞭炮,回来分给我们几个孩子,我大姐带着我四姐连夜发面,边夜下了窑取出萝卜和洋芋,她在第二天天不亮就下了炕,和我四姐生起火蒸上馍,将洋芋和萝卜剁碎,掺上豆腐炸成丸子,又拿着谷子放在石磨上碾了,煮熟了打成糕,放进油锅里炸得酥软,一盘盘摆放在案板上。

        家里的猪在腊月没到就卖掉了,为的是给我大哥买药看病,我大姐打发我大姐夫去了一趟镇上,割了两条猪腿和一袋肉回来,连夜和我四姐收拾干净,在大年三十这天烧开两个锅煮上,我家院子飘着肉香,馋得我和段国庆来来回回往厨房跑,都等不到肉熟了。

        除夕夜,我大姐和我四姐包了饺子,整整包了一个下午,一筛子冻到了屋外,那是给我二姐和我二姐夫留的,我和段国庆吃得肚子圆鼓鼓后就去放鞭炮了,我四姐跟在我们后头,不让我们乱点火,堂屋里,我大姐给我大哥围上毛巾,将饺子捣碎了一勺一勺喂到我大哥的口中。

        大年夜是不能哭的,我大姐的眼泪涌上来她努力憋了回去,她没有想到我大哥会经历这样巨大的灾难,他失去了双腿,自戕未遂,失去了正常人的意识,当年那个壮实的汉子只剩下了一口呼吸,这一切,怎不让我大姐肝肠寸断!

        大年初一,我被我妈叫醒,我和段国庆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一起到堂屋给我父亲磕头,然后又给我大哥磕头,我大姐夫给了我们几个孩子压岁钱,高兴得我们跑出院子又嚷着放鞭炮玩。

        我二姐段世红和我二姐夫王建平来我家的时候已到了中午,他们早上来去了我二姐夫的舅舅家,吃了饭才过来的。

        我大姐迎出来,看我二姐带着我大哥的女儿,她已对我二姐很顺从的样子,心里有了一丝安慰,又见我二姐已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有着城里干部的样子,齐耳短发配着时兴的三颗扣的西服领衣服,里面是高领毛衣,外面一件粗呢方格大衣,脚上穿着一双粗跟皮鞋,知道她已被上级选为副乡长,过完年就去走马上任,我大姐由衷夸赞着她,拉着她的手到了院中,两人才让眼中的泪水尽情流了出来。

        “世红,这个家就全靠你了,没想到咱家成了这个样子,大哥可真是生不如死啊。”

        我大姐的话让我二姐再一次悲恸起来,她何尝不知自己肩上的责任,她已在腊月前去过县里,开会时得到了提为副乡长的通知,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想到娘家人活在痛苦和煎熬当中,她便整夜整夜睁着眼到天亮。

        “大姐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离得远回来不方便,我原先还想着和你商量,要不,你把红子仍然带到陕北去上学,每月我想办法给你打钱过来,可是后来我看到大哥都成这样了,你再把红子带走等于带走了他们的念想,看来还是把红子留下来才好。”

        这想法和我大姐一样,两人不谋而合,我二姐在院子外给了我大姐一些钱,让她装着不要推辞,我二姐说道:“我自己也没多少钱,是建平挣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心太大了怕收不住,索性将心思放在工作上,拼了命地朝前走。”

        我大姐明白她的意思,叮嘱她一定小心行事,想长远一些,脚下的路才开始,不能因小失大,虽然我大哥成了这样,但家中弟妹还有我大哥的两个孩子还需要抚养,我大姐告诉我二姐,今年开春她把山上的地全种成果树,再养上五六头猪,钱宽裕了她寄给家里让我大哥好好看病。

        两人说着话进了屋,看我四姐一个人忙里忙外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大姐直夸我四姐模样俊,人也能干,厨房里做事也麻利,我二姐偷偷告诉她:“咱家世虎就相中咱四妹了。”

        “是好事,就怕世虎以后会嫌弃她。”

        “不会,世虎我了解,认真起来十头牛都犟不过他。”

        “那让世虎快回来把亲事成了啊,你看爹妈都老了,也让他们放心。”

        “四妹年龄不够,我怕乡上问起来拿我作筏子,不如再等一半年。”

        我大姐点头,以后看到我四姐便更增了一份亲意。

        过了初七我大姐就要离开,因为家中今年计划要扩种果树,苗子都订好了,村里有请来的技术员免费指导和修剪,要是错过了果树挂果率就比别人家的低,我巧子妈装了几碗小米和荞麦面给她,又将自己做的几双小鞋给我大姐装上,临走的前一夜娘儿俩睡在一个炕上守着我大哥,我巧子妈没有出声眼泪就一直流着,我大姐明白她的心思,说道:“妈你放心,等我好点了我就过来,孩子大点了要是我大哥没人照料我接到陕北去,向东挣钱多,关键心眼实,他和我一样不会嫌弃我大哥的。”

        我巧子妈转过身子,悄悄说道:“你也别操这心,我和你爹身子还行,遇上这事也是命中一劫,躲不过的,你回去了抓紧再生一个,我帮不了你,不能给你带娃,你又没有公婆照应,自己费力挺着吧。”

        两人说话就到了天明,中间又伺候了几次我大哥,我大姐对我巧子妈说道:“你也别太累着,我听了世虎和四妹的事,不如让世虎早点回来才好,家里那么多地,没个劳力咋行。”

        我巧子妈点点头,听着鸡叫就穿衣下炕去厨房生火烧水了。

        我大姐再离我时,我一路狂奔着撵了好多路,在泥土里打着滚哭喊着要跟她回去,我姐夫靳向东将我从小抱大,看我这个样子眼眶都湿了,他想带我回去,又怕路途太远一时半会回不来,再说了我爹妈又舍不得我,他们两口子因为我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上了车还向我招着手。

        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和我巧子妈生气,怨她不让我跟我大姐回陕北。

        当晚我对我四姐说快给我大姐写信,告诉她等我长大了就来陕北家里,我四姐写写画画,一封信还没有写完,我早已吸着鼻涕睡了过去。

        春播开始,村长派了庄子里劳力多的人家出力帮我家耕种,人多力量大,又是用拖拉机犁地,我家地里空前热闹,婶子媳妇们叽叽喳喳吵闹着撒种施肥,一大块田不到半个时辰已种完了。

        种到河滩的地里,人们看到这大块的庄稼地整理得平坦宽阔,都想起了我大哥不分黑夜白天开垦这荒滩时的艰辛,几个婶子就唏嘘着流下了眼泪,她们都怀念我大哥那时帮她们家干活的样子,都说我大哥干活从来没有叫苦叫累,好不容易娶上媳妇生了娃过上好日子,没想到现今活成了这个样子。

        一切都是命啊。

        我二姐上任成副乡长以后,开始出现在了我们镇各个会议的主席台上。

        轮到她发言,她说话的样子已完全象个领导的样子,我们村子的人看过她在主席台上的样子,回来私下议论说,这李长贵的养女终究成了个人物,没想到一招一式都有领导的气魄,看来,李长贵和巧子算是没有白拉扯这闺女。

        慢慢的,她就和苏志伟坐在了同一个主席台上。

        两人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以往的事都是做过的一场梦,但梦醒了,梦中人却在眼前,就算怎么回避,有时候都忍不住看上对方一眼。

        还没到时候,我二姐这样提醒着自己。

        要说报答他,早已经报答过了,他得到过她,因为分开了反而成了一种更热烈的期盼和渴望。

        我二姐本来没有奢望太多,从做村长开始,她已经很满足,但她没想到自己就被一种力量推动着向上走去,根本停不下来,人们给她冠上了新的称谓,从村长到大队书记,再到段乡长,别人开始用敬畏的眼光望着自己,她坐在新的办公室,看着一堆堆的文件和报纸,觉得人生简直不可思议。

        她有过想停下来的时候,想要告诉苏志伟她已经觉得达到了她想要的顶峰,直到我大哥出了事,她看到我父母在一夜之间苍老十分,命运转瞬变更,我大哥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满院跑着我和段国庆两个少不更事的孩童,一个哑巴了的妹妹,她终于幡然大悟,苏志伟是需要着她,期许有一天能离她更近一步,王建平是需要着她,因为想与她相伴到老,而她长大的家园需要着她,因为她有力量保护着这个残损的家庭。

        高度和顶峰其实只是她的错觉,她后来知道自己可以走得更远爬得更高,因为真正到顶峰的人生,才可以让她更好地庇护身后的父母兄弟。我二姐有时会想起运城的老姑李娴珍,想起大姐出嫁时老姑李娴珍光鲜荣耀地回到老家,举手投足间是另一种人生。

        她须得做好准备,时刻准备着积蓄着力量。

        苏志伟离他很近又很远,但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们还会在一起待一个夜晚,或者许多个夜晚,到那时,她相信自己已不在他身上抱有任何希望,只是纯粹地为了报答他,深深地再爱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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