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寄瑶在榻上呆坐了半晌,确认裴殊度不会再回来,抱着锦衾,缓缓和衣躺下。
莽夫愚行?地方官员失职?
那话,似乎说得过激了……
或许,不该跟他争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可裴殊度跟她认识的皇族子弟太不一样。面对着还有可能会茹毛饮血的他,她再精心筑备的“清贵自持”、“喜怒不形于色”,都会顷然坍塌。
所以他走了也好。
要是以后都不用见他,也省得害怕了。
再说,他不也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沈家划清界限吗?
寄瑶攥着被角,一夜辗转,隔得许久方才睡着。
所幸缙王府中并无长辈,无需她早起行礼,第二日到了快巳时的时候,刘嬷嬷才将进门将她唤醒。
按照习俗,王妃入了门,身边便要有婆家的婢女伺候,因此除了寄瑶自己带来的桃叶桃枝,缙王府的管事又在大宗伯的训导下,选了两名侍女送来,连同院中十余名仆婢,一同近身服侍寄瑶。
新来的侍女都是本地人,性子活泼,瞧着寄瑶从帘后出来,忍不住吸了口气,绽着笑、交头接耳道:
“咱们王妃真好看!”
“是啊,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出身门阀大户的刘嬷嬷,见不得如此没规没矩的下人,提声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取王妃洗漱用的香露?”
她遣走婢女,自己则扶着寄瑶在案边坐下,示意桃枝桃叶奉上膳羹。
“姑娘莫怪这两个新人粗鄙。缙王殿下常年不在王府,府中亦无女眷,这两个丫头还是大宗伯发了话、让管事从别处调来的,只为凑个齐全,等过段日子选到更合适的,将她们打发回去便是。”
刘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将寄瑶喜欢的几样膳食挑拣出来,暗觑她神色。
昨晚刘嬷嬷和几个侍女本来一直守在屋外,可后来缙王更完衣进来,他身边的亲卫就带人将她们遣去了外院,说规矩向来如此,殿下安寝之处,周围只留亲兵与暗卫。
刘嬷嬷心有不甘,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守在外院等了一会儿,恍惚像是看见缙王从院侧的月门离开了,可回去再打探,又发现守兵还在。
她辗转了一夜,早上找机会去套了守门小厮的话,才知道自己昨晚确实没看花眼,缙王确实不到子时就出了洞房,去了书房。
刘嬷嬷忐忑起来。
这仔细算起来,缙王在洞房里就待了两刻不到的时间。倒也不是短的办不了事,就……有些太快了点……
刘嬷嬷借着扶寄瑶起床的功夫,对着床榻火眼金睛地一顿扫视,倒是在衾面上看到两滴血,可感觉量似乎又太少了点。
难不成,这缙王表面雄风万丈,实则却是力难从心,因此性情才会变得那般暴虐?
刘嬷嬷试探问道:“姑娘,昨夜……可还好?”
寄瑶抿了一小口炖得软软甜甜的赤豆梅英莲子羹,扫了眼一脸殷切着急打听八卦的刘嬷嬷,敷衍地“嗯”了声。
但她昨晚睡得并不太好,面色有些苍白,眼角又因登辂时吹了风、隐隐泛着红,装得再镇定,看上去也难掩无精打采的消极。
刘嬷嬷心中滚过一道惊雷。
这难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缙王真的是那啥……?
可怜姑娘从前就知晓男女间那桩事,心中自是有过期待,谁曾想,缙王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姑娘这要是真跟了他,岂不是一辈子守活寡?
刘嬷嬷心情沉重起来,吩咐桃枝:“待会儿去把姑娘的药取来,该煎服就煎服,就跟从前在府里一样。”
寄瑶对春夏花粉敏感,动不动就鼻痒流泪,喝了药倒是能好转。之前刘嬷嬷思忖着,刚嫁过来就天天熬药,显得自家姑娘体弱多病,或被夫家轻视,所以还打算先等上一段时日。
但眼下不同了,缙王自己都患着见不得人的隐疾,还有啥资格嫌弃她家姑娘!
寄瑶用了早膳,由侍女服侍着洗漱梳妆,换上一身浅粉软罗云烟裙,抿得光润芬芳的长发挽成京都最时兴的流云髻,簪了副双鸾金玉半月梳篦,腰间禁步坠着的鎏金银香囊里添了沉水香,盈盈起身间,缕缕的香气随步四溢。
大魏皇族娶妻,并没有回门的习俗。沈徽和送嫁的使臣,今日就需离开凉州,启程返京。
送别的地点,设在了城外十里亭。
寄瑶梳妆完毕,上了马车,姗姗赶到十里亭时,沈徽等人业已等待多时。
裴殊度与麾下部将亦策马至此,与诸人举酒言别。待事尽之后,众将便要前往阳关,应对西边的紧急军务。
沈徽原想提点裴殊度几句,刚成婚就离府处理军务,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没想到自家妹妹姗姗来迟,让一众人等了许久,逸到嘴边的埋怨话也说不出口了。
裴殊度伫立在山坡的凉亭前,居高临下,面冷如玉,将视线投向被侍女扶下车的沈寄瑶。
手握香扇,妆容精致,显然出门前费了不少工夫装扮。
换作在军中,这般延误旁人时间者,轻者杖责,重者延误军情,死罪都难免……
旁边的护卫统领穆昭,顺着缙王的目光朝官道撇了眼,又移回自家殿下的脸上。
殿下比寻常男子白皙,在外面风吹日晒之后,肤色恢复得也比他们快,因此此刻他下颌上的那一道抓痕,就有些格外醒目。
昨夜洞房,是穆昭带人守在了门外。
眼瞧着自家殿下进了洞房,守在外面的几个亲卫都有些小激动。他们大多自少时就跟在裴殊度身边,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得是常年刀下搏命的日子。血气方刚的年纪里,也不是没有过对软玉温香的渴望,但西北战事频繁,成日奔波厮杀不断,又哪有工夫真去考虑那档子事?
如今殿下总算是成了亲,王妃又是那般一个大美人,夜里少不了亲怜蜜爱、温存缱绻,着实是让人艳羡!
可过得没多久,屋内突然响起了王妃的一声尖叫。
穆昭是习武之人,听得清晰。那叫声起得骤然,显然是饱含着惊恐畏惧。他常年混迹军营,没少听过老兵讲荤段子,下意识就觉得那叫声有点不对劲……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殿下脸色暗沉地出了屋。
这是……
没办成事?
穆昭有些无措。
跟过去的话,多半会让殿下觉得自己撞破了他办事不成、大失男人颜面的一幕,而且自己一撤,内外院子里的人也都得知道这事儿……
他纠结半晌,派了两个人去书房查看情况,自己则带着余下诸人,装作啥事都没发生地,一直守到了拂晓。
翌日见到裴殊度,瞧见他下颌上的抓痕,穆昭心里有了揣度。
殿下隐忍多年,如今得了如花美眷,自是有些急切,难免下手强硬了些。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吃受不住,遂尖叫挣扎起来,还抓坏了殿下的脸。
那番情形下,但凡有点自尊心的男人,要么狠下心用强,要么就只能放弃洞房了……
眼下十里亭送别,瞅着裴殊度一脸冷凝,穆昭清了清嗓子,小心谏言道:
“今日送别沈大人回京,王妃一定不好受,要不……殿下留下陪陪王妃,咱们晚一天出发也不误事。”
官道两侧杨柳依依,飞絮漫扬,临行的队伍蜿蜒长列。
裴殊度望向树影间徐行的少女,见她神色淡远谧然,姿态中有门阀世家独有的傲然,微扬着头,仿若周遭一切尽是尘埃伏于脚下,半点儿也看不出穆昭口中的“不好受”。
他冷笑一声,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官道上,寄瑶走到了沈徽面前,垂眸敛衽,“阿兄此去,还望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她出门前喝了桃枝煎的药,眼下站在飞絮之中也不再觉得难受,只是有些不敢去看兄长。
在王府中有意耽搁迟久,总感觉,好像晚一些送别,阿兄就能晚一些离开,可回过神来,又自觉幼稚可笑。
注定要离开的人,她又怎能留得住?从出嫁的那一刻起,沈家就变成了她难以触及的“娘家”,再不是她随时随地都能拥有的慰藉……
“阿瑶。”
沈徽亦是万般不舍,又担心她与裴殊度相处艰难,可岑淞等人就在近前,有些话实在不好问出口,遂只道:
“阿瑶放心,回京路上快马轻骑,行程会比来时快很多!等到了长安,我就派人送信给你。你在凉州也要好好保重,记着阿兄送你出嫁时的话!”
寄瑶点头,“我知道的。”
沈徽知道妹妹在外人面前总是情绪内敛,也没太过于依依惜别,又谆谆叮嘱了些琐事,便扶辔上马,与岑淞等人辞别离去。
寄瑶伫立原地,遥望兄长渐行渐远的背影,用力地吸了口气,确认自己不会泄露了情绪,方才转过身来。
身后,裴殊度与部属策马上了官道,像是也要准备离开。
两人视线轻触一瞬,旋即飞快移开。
穆昭下马,走到寄瑶面前,跪地行礼道:“王妃万安。”
其余部将也纷纷下马见礼,偷眼暗觑他们缙王府的女主人,个个暗自咂舌惊叹。
寄瑶拢了拢披帛,声音温软,“诸位请起。”
穆昭站起身,扭头瞟了眼端坐马背的裴殊度,又转向寄瑶,“那个……咱们现在,这就启程去阳关了。突厥人最近有些不太安分……”
说完,扭头又看了眼裴殊度。
马背上,裴殊度挽缰执鞭,神情疏冷,视线落在远处平原的天际线,不知在看什么。
寄瑶也仿佛没留意裴殊度的存在,对穆昭笑了笑,目光轻扫过他身后众人:
“诸位将军此去阳关,万望保重身体。我虽不曾亲历过战事的残酷,却能想象诸位常年以一己之力对抗关外十数政权、戍卫边境的辛苦。大魏因为西北四州的坚守,方能不受外族滋扰,让百姓得以安稳度日。我身为女子,只恨不能为国分忧、上阵杀敌,惟与中原百姓同心共愿,祈祝诸位将军沙场平安,与大魏齐享千秋万岁。”
她语气缓缓,却有一种平静的诚挚。
穆昭等人征战沙场多年,个个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平日里喊打喊杀的话听得多了,却何曾遇到过像眼前这般连走路都带着香的天骄贵女,温温柔柔地给他们打气,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们的艰辛和骄傲?
穆昭忍不住心潮起伏,上前再度拜倒,“末将定不负王妃嘱托!”
其余众人也拜倒在地,“定不负王妃嘱托!”
队伍踏上通往阳关的官道,行出了好一段距离,穆昭还有些两眼湿润。
他纠结了片刻,打马追至裴殊度身侧,语气比先前强硬了几分:
“殿下刚才不跟王妃道别就走了,委实有点失风度了!就算是行军打仗,也得彼此给声交代,扔下王妃孤零零一个人回府,也太那啥了……”
裴殊度拉手将阻挡风沙的蒙巾拉高了些,眉目冷峻,“几句话便将你收买了,他日你若战场被俘,莫怪本王先一步将你射杀。”
穆昭语气不甘:“王妃是自己人,又不是敌军,怎能算一回事?而且她说的都是实话,殿下难道没听见?”
实话?
裴殊度暗自冷笑。
昨夜那句“穷兵黩武,莽夫愚行”,才是实话吧?
装模作样、虚以委蛇,当面赞人英雄,背地却口称莽夫,撒起谎来竟是半分愧疚之色也无……
“本王无需听她的妄言。”
沈家想与皇室结亲,如今业已得偿所愿,再近一步,两厢无所裨益。今后她守着她缙王妃的名号,他继续过他戍边征战的生活,两不相干,各生安好!
裴殊度挥鞭打马,提速疾行,赶在未时时分,抵达了凉州以西的云峡关。
奉命提了人犯在此等候的副将,一脸惶恐地迎了出来,跪倒在地,“殿下!”
裴殊度见他神色慌张,问道:“出了何事?”
“禀殿下,此次同行的通译……出了事。”
这次西行需要跟嚈哒人和波斯人打交道,副将提早就安排下了通译官,谁知临出发之际,那通译竟染上了疾病,卧床难起。
副将焦急不已,四下寻找其他可替用的人手,然雍凉一带通胡语的商户虽多,但跑货一般只走河西道,能说些突厥语和吐火罗语,却不大通晓嚈哒语或波斯语。就算有精于此的人才,也早就跑去北新道跟波斯人做买卖赚大钱去了,谁还稀罕军队里那点微薄俸禄?
副将把整个云峡翻了一遍,也没能找出个可立即替代的人选。他心里清楚,殿下此次西行,对外说的是去阳关处理军务,实则却是有更紧要的安排,若没有通译同行,注定只能是无功折返!
他心中仓惶,告完罪,抬头瞄了眼裴殊度的反应,果然见其神色凝沉下来。
旁边的穆昭也急了,“整个凉州,就找不出一个可替代的人选?”
副将摇头,“短期确实难以觅到……有两家商户或许能帮上点忙,但现在马队都在外跑货,至少一个月之后才能赶回来……”
裴殊度俊眉微蹙。
一个月的时间,着实太久……
副将清楚这次是自己疏于筹划、误了殿下大事,心中忐忑愧疚,纠结了片刻,“之前审问那被俘的嚈哒人时,那老者不是说……他曾与王妃用嚈哒语对过话吗?末将猜测,或许,王妃身边有精于胡语的随行?”
一旁的穆昭,这时也记了起来:“对啊!上次岑淞也说,是王妃亲自向那些嚈哒人问的话。沈大人也提过,王妃精通关外胡语,不但会嚈哒话,也会波斯语……”
他语气振奋,殷切地向身旁众将交代始末,一回头,却对上了裴殊度晦暗的视线。
穆昭骤然哑了声,下意识地缩了缩发凉的脖子。
裴殊度收回目光,默然纠结良久,旋身大步离去:
“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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