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因为身体底子强健，裴殊度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阚家老夫妇得知他是魏国兵将之后，愈加奉若上宾、悉心照料，自是不在话下。

        过得数日，阚家的二儿子也从商道上返回，带了些胡商给的药材。阚大娘挑了几味村医提过能补气养血的出来，赶着熬了肉汤端给病人。

        寄瑶感激不尽，接连几日也在帮忙誊写跑货文书，此时抽出时间，从旁指点阚二郎。

        西域商道上各国货商云集，跑货时涉及的文书却一般只用一国语言，以至于有时交流不畅，只能闷头吃亏。

        寄瑶摊开桌案上的几页公文，对阚二郎道：“阿嬷说，你与你兄长时常受雇于胡商，我把你们的身份文书用波斯文和吐火罗文各写了一份。”指着纸页上几处地方，“这里，是你们的姓名籍贯，跟胡人签契时，注意核对这些字迹。”

        阚二郎从前因为看不懂胡商契约内容，吃过大亏，眼下有了可参照的文字，自是欣喜不已。

        寄瑶按照他们从前跑货的单据，把里面常用的货物名称、价钱、工钱等词汇，都用汉文和胡语逐一译过，也一并交给了二郎：

        “我想了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帮你们誊写文书，不如把这些文书的格式和常用词都教给你。这样，以后你们再遇到需要动笔的时候，就能自己写了。”

        阚二郎十七八岁的年纪，人生得机灵，也乐意学新东西，闻言正中下怀，坐到寄瑶身边，仔细听她讲解文书的格式。

        一来二去的，也时不时提起自己跑货的经历见闻。

        “雍凉一带走河西道、跟胡人做买卖的商队很多，但有胆量一路出关过北新道，直接跟那边的波斯客商做交易的，就少了！”

        他瞧寄瑶年纪不大，却十分精通胡语，不觉又是羡慕又是敬重，热心肠地帮她谋划起财路来：

        “要是像你这样的，通胡语，能直接跟波斯客商讨价还价，贩回来那些波斯琉璃、毛毡、胡粉，卖到长安，价钱一下子就能翻出十数倍甚至百倍！”

        寄瑶执笔淡笑，“可我是女孩家，怎能去做买卖？”

        “怎么不能？西域商道上，女子当家的多了去了，以前的嚈哒国还时兴一妻多夫呢！”

        阚二郎是生意人思维，一算起盈利来，语气就不由得越来越激动：“你要实在不想自己在外面跑，也可以雇个马队的管事，谈好了商契就让他去接头交货！”

        沈姑娘人美心善又聪明，要是能看得上自己，那他宁可少收点工钱，也要接这活儿！

        寄瑶誊写文书的动作顿了顿，思索着阚二郎的提议，不觉若有所思。

        这时，有男子略显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不必了。我俸禄尚可，还不需要她出门赚钱。”

        两人循声回首，见裴殊度立在内屋门口，脸色尚有些病后的苍白，目光却已恢复了往日冷锐。

        阚二郎愣了下，似被裴殊度身上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所慑，不自觉地便讪讪地站起了身。

        阚大娘也端了碗从屋中走出，嫌弃地瞪了二郎一眼，数落道：“你个浑小子在瞎说个啥？人家军爷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娘子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娘子，能稀罕赚你那几个钱？”上前拧了把儿子的耳朵，“赶紧去厨房给我劈柴去！”

        寄瑶扭头看了眼裴殊度，又移回视线，没作声，继续执笔誊写。

        她心道，人家又不知道你年俸多少，若真只是烽燧上的官差，饷银自是不比贩货来的多，好心指点财路给你，何必凶巴巴地吓唬人？

        心里这样想，嘴上倒也没说出来。

        寄瑶把注意力转回文书上，将之前跟阚二郎提点过的几处，又细细标注了一番。

        裴殊度也仿佛沉默了下来，一直没什么动静。

        隔得半晌，寄瑶感觉他像是走了几步，在自己身侧靠近。她握着笔的手指攥了攥，却没抬头。

        裴殊度俯视着身前少女，见她埋头书写，双眸微垂，两排鸦黑的羽睫宛如扇弧，缓缓映合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眼下阴影又深了几分。

        显然这几晚，她一直睡得不好。

        噩梦里泪水涟涟的，不停地往他身前蹭靠，还一个劲儿在他敞开的衣襟前泣喘呼吸。

        眼下执着笔跟人笑语盈盈，聊起什么女子当家、一妻多夫，倒一派恬然干练、无知无畏了？

        论人前人后表里不一，这丫头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裴殊度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阚二郎突然去而复返，快步进了屋，脸色紧张焦急。

        “村口来了好多骑马的士兵，像是在寻什么人！”

        裴殊度询问了一番领队之人的装扮形容，心中已有计较，与寄瑶出屋去到院外，果然见是穆昭与元茂等人。

        众人自是欣喜不已。

        桃枝也下了随行的马车，上前扶住寄瑶，跪地落泪道：“亏得姑娘没事，不然婢子就是死一万回也赎不了罪过！”

        那日若非她受不住惊吓，失声暴露了行踪，寄瑶和裴殊度未必会被突厥兵追赶。

        寄瑶让桃枝起身，询问了几句之后经历，道：“大家都没事，也算万幸，以后遇到同样情形，谨记别再犯错便是。”

        桃枝自是诺诺点头。

        另一头，穆昭和元茂等人亦是围着裴殊度，奏报商议需要交接的诸事。

        跟随左右的，除了寄瑶先前见过的一些将领和护卫，还有几名高昌装束的军人。

        元茂回首张望，一面对裴殊度道：

        “此番多亏有罗嫣郡主相助，才能擒到那几名突厥人！”

        寄瑶听到“郡主”二字，当即留了意，循着刚才元茂的视线，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一名年轻女子，由高昌军将簇拥而来，身穿紫色纱衣，外罩褐色皮甲，紧束的衣装和腰间的刀鞘尽显英气，长发却是按西域女子的风俗梳成了许多条细辫，垂至腰间，发箍上宝石熠熠，衬得五官亮丽分明。

        桃枝一路随行而来，向寄瑶低声介绍道：“那是高昌泰临郡的郡主罗嫣。老郡王残废了，郡内大小事都是郡主在管。”

        罗嫣上前与裴殊度见礼，抬手摁胸，躬身伏拜，“殿下别来无恙？”

        裴殊度伸手虚扶，“郡主。”

        寄瑶暗察两人言行举止，似是相熟已久，尤其罗嫣抬首间望向裴殊度的双眸晶亮闪烁，掩不住的欢喜，一览无遗。

        罗嫣似乎也觉察到了寄瑶的注视，朝她投来视线，继而上前见礼。

        “这位便是王妃吧？”

        罗嫣打量寄瑶，见对方年纪比自己小上几岁，神色却沉静自持，容色绝丽、肤白胜雪，眼尾的一抹湿红，令其有了一种西北女子身上罕见的脆弱感。

        罗嫣欠身行礼，“听说王妃一路北上，受了不少颠簸之苦，所以我特意带了辆马车过来，里面让人重新加厚了软毯。王妃若觉得还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但言不妨。”

        寄瑶连睡了几夜的土炕通铺，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了，眼下听罗嫣这般说，还礼颔首道：

        “郡主有心了。”

        罗嫣见寄瑶始终神色温和、一副柔柔静静的模样，转向裴殊度，道：

        “听说殿下此次携王妃同行，是因为无人可作通译的缘故。其实泰临郡府中，倒是有精通波斯语的文吏，殿下若不嫌弃，尽可差遣。王妃身体娇贵，如此也可早些返回凉州，不必再受北境风霜之苦。”

        “不用。”

        “不行。”

        寄瑶和裴殊度，几乎是同一时刻开了口，齐声拒绝了罗嫣的提议。

        两人下意识地看了彼此一眼。

        周围诸人也皆沉默了一瞬。

        裴殊度的目光凝濯在寄瑶脸上片刻，又移向了别处。

        “她胆子太小，一个人回去怕是会吓出病来，还是跟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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