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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裴殊度似是有些闪躲地垂了垂眼,又旋即抬起,深邃的双眸映着晨曦,带着些许难言的炽热,浮泛其间的蓝紫、偏又冷锐如极北寒冰,有种水火交溶般的矛盾,无端慑人心魄。

        寄瑶心中慌乱,盯着那轮廓酷似太子的眉眼,忽而又意识到什么,连忙移开了视线。

        “殿下晨安。”

        她含糊而迅速地问了声安,随即就赶紧下榻。

        裴殊度抑了情绪,坐起身,伸手扶了下差点儿被裙裾绊倒的寄瑶,“小心。”

        寄瑶听他嗓音暗哑,仿佛一夜没睡好的样子,心中愈加惶乱。

        昨夜在内寝等他,原是想再劝劝他奏报朝廷的事,谁知稀里糊涂的,竟睡了过去。

        后来,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怎地就钻进了他怀中。

        就算是将他错认成了太子,但自己与太子一向恪守礼仪,即便是在梦中,也不至于有任何亲密之举……

        所幸,瞧裴殊度现在的反应,或许并不清楚她做了什么?

        否则以这人的脾气,大概早就发火动怒了……

        寄瑶心思纷杂地下了榻。

        等候在外的桃枝与郡府侍婢,闻声鱼贯而入,服侍二人换衣洗漱。

        裴殊度尚未停药,军医一早送来药汤,嘱咐随膳食同用,寄瑶便也陪着在厢内用了早膳。

        昨晚入城时天色已暗,街巷与郡王府内的景致陈设,看得并不太清。

        此刻晨光明媚,寄瑶自案后环视四下,见屋内格局陈设虽与中原大致相似,但地上的毛皮绒毯、家具上鎏金的狮象图案、各式铜制和玻璃的餐具,又处处透着一抹异域风致。

        当今的高昌王室,是小月氏卢水胡人的后裔,而泰临郡王的先祖,却是中原汉人,也难怪单是起居器物上,便已呈现出胡汉相融的文化。

        寄瑶放下餐箸,打算跟裴殊度提一下上疏朝廷的事。

        这时,穆昭在外求见,送进来了一份书函,奏道:“耿将军派人传来口信,说今早就能到泰临。”

        裴殊度接过书函,迅速研读一遍,抬起头,“波斯使臣入城的消息,军师可否知晓?”

        穆昭在屏风后点头,“知道了,还召了袁副将他们过去议事。”

        “去看一看。”

        裴殊度收起信函,随即站起身就准备往外走,踏出两步后却又顿住,侧首看向另一头的寄瑶,语气有些不自然的低缓:

        “我先出去一下,待会儿回来,带你去拜见郡王。”

        寄瑶心中失望,神情却是无懈可击,亦于案后盈盈起身,敛衽道:“是。”

        裴殊度瞧着她低眉敛首,倒似有几分做人/妻子的模样。

        再想起昨夜她倚在榻前等自己入寝,那一声软软糯糯的“殿下”,心底不禁有些许绵软的情绪丝丝漾开。

        他努力收敛住心绪,移开视线,转过屏风,大步出了屋。

        寄瑶没能谈成事,略觉后悔,转念又想起刚才裴殊度与穆昭的谈话,明白波斯使臣此刻已到了泰临。

        既如此,现下再上奏朝廷,也已经晚了。

        且,高昌王室与郡王府不睦,事情最后能否谈成,也尚可未知。若最后谈成了,西北四州和大魏都能得到实利,倒还好说。若谈不成,再被人参奏一本,那便连辩解的筹码都没有了。

        寄瑶思索片刻,要来纸笔,斟酌着给兄长沈徽写了一封信,再让桃枝传了人进来,为自己更衣梳妆。

        因为要去拜见泰临郡王,她挑了一件联珠团窠纹的蓝色长裙,臂间挽火莲披帛,妆容淡雅,额头一朵小小的莲纹花钿。

        裴殊度议完事,回到屋内时,恰好撞见寄瑶对镜览妆,捋着披帛起身。

        长裙紧窄,形制有几分胡服之风。腰间盈盈一截宝石革带,衬得身姿愈加婀娜。

        裴殊度的视线在她腰间停留一瞬,又极快撇开,负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了下,像是再度忆起了昨夜掌中的那抹柔软感。

        寄瑶见裴殊度神色冷肃地撇开眼,以为他有什么不满,遂解释道:

        “离开王府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太多衣饰,路上又弄丢了一个包袱。”低头拢了下披帛,声音轻缓,“莲纹喻佛,波斯尚蓝,联珠团窠也是自西传来的图案,我想着高昌一带胡汉交融,国人又笃信佛教,如此装扮,应是不会出错。”

        岂止不会出错,简直就是面面俱到。

        裴殊度面无表情地“嗯”了声,转过身,“准备好了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寄瑶踏入晨光,见廊外景致与中原风致不同,正欲细观,岂料前面裴殊度又突然放缓了脚步,自己差点儿撞上他后背。

        裴殊度微微侧身,语气有些干硬:

        “衣饰不够,就让人去买。泰临不算大,但往来的商客多,市集还算繁茂。”

        寄瑶愣了下,转至裴殊度身侧,仰头看他,“也有成衣铺子吗?”

        到底是女孩,说起买衣服多少都会生出些兴趣吧?

        裴殊度垂了垂眼,视线掠过寄瑶微微睁大的清澈双眸,“嗯”了声。

        寄瑶想起写给兄长的那封信,“那我亲自去选可以吗?”

        裴殊度欲言又止。

        末了,点了下头,吩咐道:“出门时带上穆昭。”

        郡王府的管事,带着仆婢前来迎接,将二人引领至老郡王的居所。

        寄瑶踏入室内,见堂上帷幄轻掀,手持药碗的罗嫣郡主从软榻旁起身,上前向裴殊度夫妇问礼。

        软榻上,躺着昔年在战场上失掉了一条腿的老郡王,容色憔悴,颤巍巍倚着靠垫而坐,竭力维系着军将应有的威严。

        寄瑶听说过老郡王昔日助大魏抗敌之事,心怀敬重,遂执后辈之礼,上前拜见。

        老郡王亦颌首还礼,见寄瑶盈盈立于裴殊度身侧,年纪虽不大,却神态沉静从容,俨然甚有王妃之仪。

        几人各自入座。

        裴殊度与老郡王彼此熟稔,闲聊了些西域军政、边防之事。

        老郡王道:“此番和谈若能成功,乃是造福西域百姓的一大幸事!老夫是担心,咱们的那位国君没有殿下的胸襟和气度,一心放不下从前与魏国交战的仇怨,会在和谈的事情上不予配合。”

        他心头焦虑,忍不住握拳掩嘴咳了起来。罗嫣连忙坐到父亲身侧,为其抚背端水。

        西域商道一向是各族争夺的香饽饽,为了压制住竞争对手,各方政权无所不用其极。建朔七年,高昌国的国主以通商为名,将突厥骑兵放入河西道,掠杀魏国牧人商户,致肃州一地死伤千人。之后裴殊度震怒之下处决了九千突厥俘兵,自此被京中贵人们暗地里称作“杀神”。

        忆起当年战时的惨烈,裴殊度不禁沉了眸色,默然片刻,看向老郡王,缓缓道:

        “郡王戍守西境多年,当知若是突厥人控制了商道,西域诸国必然被其逐一吞并。大魏尚有中原江山为后盾,可与突厥日久持战,而高昌国小势弱,倾覆不过眨眼之间,高昌国主并非没有野心之人,岂能不知这其中利害?”

        老郡王平复住咳嗽,点了点头,“他自然也知晓其中利害,所以才会答应参加和谈。”

        顿了一顿,看了眼身畔的女儿,“且前几日,王室也曾遣使来拜见,说国主有意与我泰临郡府联姻……”

        罗嫣为父亲捶背的动作猛然一滞,愣了刹那,又下意识地朝裴殊度的方向看了眼。

        老郡王没有理会女儿的失态,继续说道:“王室一向忌惮我罗氏一族,如今提议联姻,大约也是想借此与汉人和中原修缮关系,可见也不是全然没有议和之心。老夫只是担心国主心高气傲,会故意在议和的条件上刁难,延误了时机,让突厥人有机可趁。”

        裴殊度静默一瞬,面容沉肃,“兵来将挡,总能有法子让他配合。”

        见完老郡王,寄瑶跟着裴殊度出了屋。

        “殿下……会打算用武力逼迫高昌国主吗?”

        她想起适才裴殊度那句“总能有法子让他配合”,心中不由得忐忑。

        裴殊度驻足转身,看向寄瑶,沉默一瞬,“怎么了?”

        寄瑶斟酌着他的语气,料想若是像上次那样,把话说得太直接,免不了又要和他置气。

        尤其眼下的状况,还牵扯到了罗嫣郡主的婚事。

        裴殊度一向疏冷,但一听高昌国主想娶罗嫣,连口气都似乎立刻强硬了几分,足见在这件事上是绝不会退让的。

        她想了想,斟酌答道:“元军师曾对我说,一战之费,累代之功尽。这次我随殿下一路北上,见民生多艰,所以想着……若是再起战火,西北百姓的生活,怕是会更艰难。”

        裴殊度看着她,“所以呢?”

        寄瑶回视了裴殊度一眼,见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揣测自己大概又踩到他的怒点上了,连忙避重就轻,垂眸道:

        “征战之事,我既无经验,亦无见解,实不敢置喙。我只是瞧着西北生活艰苦,而开战必会耗损很多军资,朝廷又不明就里、无法增援军储,替殿下觉得忧心罢了。”

        她倒是想直说,让裴殊度尽快上书朝廷,不要擅自作主、留下被人弹劾的罪名,可眼下觑他脸色难看,心知这话若是说了,这人定要对自己动怒的。

        换作从前,寄瑶倒不介意跟裴殊度撕破脸。

        大不了,就被他扔回凉州,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可现在他既然有跟她和离的打算,又曾许诺会送她归京,那寄瑶还是更愿意跟他和和气气地相处。

        这次与西域诸国的谈判若能成功,顺利拿回北新道的控制权,对百姓和大魏朝廷皆是幸事,而且缙王府的实力也必将大增,届时裴殊度要兑现对她的承诺,亦会更加容易。

        但凡事都有意外,万一和谈失败,西北与高昌开战,裴殊度定是要背上擅自专权、企图谋逆的大罪名。

        他手握七十万大军,偏安一隅,自是不怕被朝廷议罪。

        可她的家人却都在长安。

        若是父母兄长因为自己受到牵连,受责身死,那她一辈子又岂可心安?

        寄瑶想起上回陈王谋逆案发时,京城一片血流成河,高门贵胄人人自危,不觉唇角微咬,抬眼看向裴殊度,想要再说些什么。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罗嫣郡主的声音:

        “缙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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