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今年的春雨来的格外的早，保定府河口镇沐浴在牛毛细雨中，庄稼汉心里都默默盼着这贵如油的小雨能多下一阵，春播都指望着老天爷呢。

　　河口镇并不大，但正好挨着官道的边，算是个交通要冲，镇上的人靠着地利吃饭，开了不少小买卖，生意也还都算不错。其中有家客栈，一共两层。一楼是吃饭的地，二楼备出几间客房。掌柜的姓陶，不是本地人，也在镇里生活十多年了，也没成家，就一直守着这个铺子。客栈名字很雅致，不须归客栈，取斜风细雨不须归之意，这还是陶掌柜当年花了二两银子请镇上的李秀才取的名。客栈连陶掌柜带厨子，伙计八个人，大家伙不求大富大贵吧，忙活一年温饱还是没问题的。

　　陶掌柜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外面的雨雾，已经是戌时了，天已经全黑了，刚入春，天还凉，又加上下雨，平时热闹的官道见不到人。看来今晚上是没啥生意了，差不多可以休息了。厅里还有两桌刚住下来的客人在吃饭，人也都乏了，不行就上门板歇了吧。

　　陶掌柜刚要吆喝伙计去关门，就听雨雾里一阵马蹄声传来，奔着这边疾驰而来。不一会就到了客栈门口，十几条汉子气势磅礴的涌进了门，嘴里骂骂咧咧这鬼天气，朝着厅里就过来了。

　　陶掌柜急忙迎上去，满脸堆笑，问道：“几位爷，一路上辛苦了，赶紧的，拿毛巾擦擦，春雨寒，别激出病来。”领头的汉子哈哈大笑：“你这掌柜倒是会说话，去，先把马给喂了，要上等的草料，别委屈了牲口，再捡拿手的菜弄一桌，酒要烈，伺候好了银子少不了你这老家伙的。”陶掌柜拍着胸脯担保：“放心吧，大爷，全备的妥妥的，店小没啥好东西，自家卤的牛肉，滋味还是有几分，给您切几盘子先用着，热菜马上炒。酒是咱当地有名的烧刀子，绝对的一线喉，不够烈您摘了我招牌。”一边说着，陶掌柜一边奔着后面厨房跑去，招呼着厨子起火做饭。

　　这十几条汉子龙行虎步的到了厅里，一眼看到正中的饭桌光线最亮，边上蜡烛点的多，但正有四个住店客人围着桌子喝酒聊天呢。这群大爷也不说话，直接过去把桌子一围，虎目圆瞪，胳膊一叉的站住，那四位客人立马乖巧的端着菜盘站起来，轻手轻脚的挪到了边上，接着还点头哈腰的和汉子们致意。

　　汉子们刚坐下，陶掌柜就把卤牛肉和烧刀子给端过来了，这帮汉子也是真饿了，雨里骑了半天马，早前心贴后背了。当下也顾不上说话，风卷残云一般的下起了筷子，烧刀子三坛子打了个底儿。

　　酒是真烈，汉子们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肚子里也有了东西，渐渐的话就多起来了。其中一个黑脸汉子端着碗酒站起来，冲着坐在主位上的大爷说道：“大哥，老三我敬您一碗，祝咱们烈火帮万事皆顺，您福寿天齐哈。”说完，一仰头干了，亮了个碗底，哈哈大笑，说不尽的名士风流，豪气干云。边上有凑趣的，紧跟到：“现如今边境不稳，朝廷尚武，特许只要缴纳安民费，便可成帮立派，安乡保民，也就是大哥文武双全，洒金如土，昨日终于拿到了三法司颁下的官凭文书，咱烈火帮就算是有了名分了，以后还请大哥关照哈，我老五先干为敬。”大哥满脸的笑容，轻点了下桌子，开口道：“兄弟们辛苦了，按例拿到文书后全帮要到京城点个卯，咱们赶着路程四，五天就能到。完事就可以返乡了，到那时候，地面上谁敢不给咱们兄弟面子，真当烈火帮不敢杀人不成，只要弟兄们看上的买卖，不交足银两就别想往下干了，有这官凭文书在手，众兄弟，共富贵！”

　　众人哄然应诺，气氛越发热烈，好像各位大爷都已经看到了烈火帮金银满圈的盛况，江湖不就是捞钱的湖泊吗，那些个大侠高人，天天打打杀杀，挣个第一第二的虚名，纯属脑袋被驴踢了。

　　夜渐深，酒已酣，众位大爷正喝的入港，猛听得官道之上又有马蹄之声，陶掌柜探头张望，真是怪了，这鬼天气生意倒是好做。不一时，马匹到了门口，四道人影翻身下马，动作没有半分偏差，一个样子，齐刷刷落地，钉子一般站住，身子连晃都不带晃一下的。陶掌柜刚要上前寒暄，四位已经进了厅了，一水的黑色劲衣，头上戴着斗笠，也不说话，直直往前走。身上煞气重重，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烈火帮的大爷们多少有些喝高了，正处在天老爷第一，我第二的自嗨状态，其中的四爷眼看着进来的四位黑衣人旁若无人，没太礼敬烈火帮的英雄们，狠狠的往地下啐了口痰，嘟囔了句：“装什么死人相！”倒也留着分寸，声音不大，估摸着对方也听不到，主要是为了在自家兄弟面前拿拿味儿。不想那四个黑衣人直通通的就来到烈火帮的桌前，为首的轻轻吐了一个字“滚”。

　　此字一出，恰如于无声处听惊雷，烈火帮正式建帮刚一天，居然就受了此等的奇耻大辱，众位英雄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必须要好好修理修理，扬我帮威，就在今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烈火帮大哥出手了！！！

　　大哥就是大哥，走江湖不含糊，跟着这样的大哥，我们心里踏实。一众弟兄心中暗赞，不由得挑起大拇指。接下来，大哥果然不负众望，再次超越了想象。就见大哥一步向前，前腿弓，后腿绷，一边用衣服袖子擦拭着个凳子，一边一脸温柔媚笑的说道：“大爷，您别急，凳子不干净，我给您擦擦，完事就滚。”

　　众位英雄懵了，彻底懵了，这还是那个在老家说一不二，带着兄弟们横行乡里的大哥吗？那灿烂的笑容，那挺拔的身姿，莫名的心酸......

　　黑衣人面无表情，轻轻哼了一声，大哥如蒙大赦，率先溜到了厅里最犄角旮旯的桌子，目不斜视的坐定，还不忘向黑衣人投来春天般的笑容。烈火帮的英雄们摸不到头绪，也只得离座环绕到大哥身边。

　　“大哥？”二爷忍不住，开口问道。就见大哥一脸的惊恐，低声说了三个字“六扇门”。这三个字一出口，烈火帮众英雄身子全定住了，脸色发白，万丈豪气顿时不见。“仔细看，他们腰间的腰牌，上面刻着金色的六道门，如假包换的六扇门凭证，今天咱们撞铁板了。”

　　因朝廷这些年一直和蛮子打仗，江湖上很多事无暇顾及，为此朝廷新设了六扇门衙门，归三法司管辖，但却有密捕，密审，密处死特权，专门处理官面不好出面的问题，对于朝廷统治不到的江湖，一手遮天。基本上各路大型帮会，都有六扇门的卧底，对于江湖人来说，六扇门就是阎王爷，生死全在一念之间，不成想今天却在这个小客栈让烈火帮遇到了。

　　众人正在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时节，领头的六扇门捕快冲烈火帮四爷勾了勾手指，四爷面色土灰的走了过去。“名字？”四爷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在原地了。

　　“唰”一道刀光，四爷的左耳离开了生它养它的脑袋。刀太快了，四爷半天才觉出了疼，哇哇的哭喊起来。“名字”这次四爷长进了，忍着疼说：“官。。。官爷，我叫刘奉天。”领头捕快看了眼边上的同伴，同伴稍一思忖，冷冷说道：“刘奉天，烈火帮老四，老家安徽凤阳和睦村，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发妻李氏，育有一女，名刘桂枝，现年一十四，许配同村赵家，预备明年完婚......”

　　随着这没有丝毫感情的讲述，四爷忘记了耳朵的剧痛，绝望的瘫倒在地，祸从口出，祸从口出，没事吐什么痰，没事充什么大个，四爷真想大嘴巴抽死自己。

　　“你们烈火帮昨天已经有了官身，六扇门按律不能杀你，给你条路，自断双手，不然明天就是你闺女的忌日。”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言，可没人会把这当做威胁。四爷知道，无路可走了，抱着最后希望看了眼大哥，大哥云淡风轻的转过头，欣赏起厅内的摆设。

　　“官爷，是我嘴臭，冲撞了您老，您大人大量，可千万放过我闺女呀，我给您磕头了。”说罢，四爷跪在地上咣咣咣的磕了三个响头，头破血流。也不站起来，回手抽出佩刀，右手砍左手，大喊一声，血光崩现，刀落手断。四爷紧咬牙关，不让自己晕过去，浑身疼的抽抽。捕快言道:“右手。”四爷惨笑一声，高喊道：“混江湖，迟早要还，我这个当爹的不争气，不能连累闺女，我闺女懂事着呢，枝呀，爹不给你丢人！”话落，四爷拿着刀柄就砸向了自己牙齿，一下，一下，一颗颗牙齿带着肉被敲了下来，里面牙齿够不着，四爷就咬着刀柄往地下撞，生生把一口牙齿全卸了下来，再不迟疑，刀刃顶着右手手腕，身子不管不顾的往下一扔，“噗”的一声，右手断。

　　领头的捕快点点头，“看在你还有点当爹样，你闺女就不用死了。”四爷早就疼的说不出话，只知道趴在地上一下下的磕着头。唉，江湖风景这边独好，可又谁知父母心呢。

　　正在这时节，隐约从客栈外传来一阵哀乐声，戚风细雨，裹着女人孩子的哭声，让人头皮发麻。六扇门四捕快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领头捕快喝道：“屋内闲杂人等，出去看看怎么回事。”烈火帮众和店内住客实在不想出去，可六扇门的刀子亮闪闪的晃着，不出去不行。一众人把地上的四爷扶起来，慢慢的往门口蹭，捕快从后厨把店里的伙计也赶了出来，却少了陶掌柜，刚才四爷切手的时候，大家谁都没注意别处，陶掌柜就这么没了。

　　很快人群就出了门，但之后却一点声息也没发出，哀乐却越奏越响，女人孩子的哭声越发凄厉。六扇门捕快不再停留，也纵身跳出了门，踪影皆无。

　　这时候，陶掌柜像个幽灵一样从屋顶落下，他环视了下呆了十几年的客栈，喃喃道“终归要有个结果。”随后，陶掌柜朝门口走去。

　　保定府河口镇不须归客栈，住店客人，陶掌柜及伙计，建帮仅一天的烈火帮众英雄，六扇门捕快共三十二人，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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