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赎身
淮陵坊是个特殊地界,白日里处处针落有声,一到晚间便是轻歌曼舞的不夜天。
近日坊间传闻,淮陵的百花魁首换成另外一名女子,而曾经名动汴京的歌姬念青,因之得罪权贵,失去身份,如今沦为一介弃女,再无人问津。
念青被卸下红牌,但她曾服侍过的那位权贵来头不小,轻易招惹不得,平时玩笑打趣说倾慕于她的那些个公子哥倒也不敢真把她要走。
然而意料之外的,也不知从哪冒出一号穷酸小郎君,竟无惧流言,近来夜夜进出念青姑娘的闺房之中,一待就是一整晚,还被不少百花楼的常客瞧见了。
这小郎君不是旁人,正是扮做子弟模样的妘昭昭。
黑发用木冠高高束起,她一袭常服,不甚熟练地仿照别的男子动作,轻摇折扇踏进百花楼。
顶着来自四处打量的目光,妘昭昭目不斜视径直往走到统管勾栏院的管事面前,语出惊人:“我来此为念青赎身。”
一言既出,四方哗然。
念青虽然是被舍弃的一颗棋子,但若要百花楼放人,不被狠吃一笔绝无可能。
妘昭昭携万两白银,终于得来念青的卖身契。
于是,淮陵坊的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便又从新任花魁变成这桩风流韵事。众议成林,传言有一乡下来的痴心郎君,散尽千金只为换得美人自由身。
纷纭蜚语中的这对痴情人儿现下正在红怜馆内。
妘昭昭撩开帷帘,将念青带至临渊面前。
临渊坐在桌边,落下一个黑玉棋子,语气意味深长:“妘姑娘痴心情深之名远扬汴京,临某佩服。”
妘昭昭琢磨几许他的态度,见临渊并未真动怒,于是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轻飘飘地戏弄回去:“哪里的话,临渊先生不必妄自菲薄,都是先生的银钱。”
临渊简直要被她的理直气壮气笑。
近年他的千机阁生意日渐削减。如若不然,自己也不至于要将主意打到商道上来,又同这八面玲珑的小丫头达成合作协议。
短短几天,本金如流水倾覆花出去不少,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回头钱。
“你来要银子时说是要替临某买下一件宝贝。”临渊嗓音漫不经心,微顿一瞬又意有所指道:“一个遭人厌弃的前任花魁,我倒好奇妘姑娘能有什么变废为宝的本事。”
他生性散漫偏私,唯利是图。不顾念青在场,话说出口也未觉不妥。
妘昭昭同他掰扯,“花魁有什么稀罕,今日捧出一个李姓花魁,待哪天你跌落神坛,就会有一个张姓花魁。”
说罢,她将自己连日来编集成册的诗集递给临渊。
“这些皆出自念青之笔,如何当不得宝贝?”
念青出生贫寒,儿时被卖至乡绅府上为为婢,后在乱世风尘中辗转流落汴京,因着姣好容颜和如莺妙嗓,逐渐艳名在外,后一步步被捧至花魁。
但其实她自幼聪慧,身陷囹圄却并不沉沦于纸醉金迷,反倒喜好读书学文。平日里闲时禁不住作些小诗吟唱一二,哪知一朝被管事发现,被人作了筏子。
妘昭昭在红雕八仙桌前坐下,招呼念青同坐,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慌张,昭昭又宽慰她且安心。
她花费如此价钱,实则内心早已足有九成把握。
史书记载,大邺历程百年歌舞升平,汴京繁华极盛。如今的当朝天子正坤帝不多日便将要驾崩仙逝,后晋雍帝继位。
晋雍在政绩上是一位平淡庸碌的帝王,稳固江山全靠几位当朝名臣尽心辅佐。然则这位皇帝文学造诣却颇高深,且极为精于书画。
晋雍帝幼年间在太学深受传统骈文之苦,见不惯严肃文学,一经登基便下令改革文坛。君主提倡雅俗共赏,自此上不得台面的靡靡之音也逐渐成为脍炙人口的佳作。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邺的文化也因其民俗别具一格而独树一帜。正是这些所谓“辞藻浮糜”的轻艳之词撑起了大邺文坛的半壁江山。
这之后,多少自命风流的才子佳人盛极一时。
临渊略翻看几眼,随即将诗集搁下,微沉的目光掠过妘昭昭,没再说些什么。
正坤帝继位时已近花甲,而当朝储君醉心诗籍并非新鲜谈资,其中关窍不难理解。
是他小瞧了她。小小年纪,胆大妄为,却又……心思敏锐,无可指摘。她委实不像孤芳清高的妘氏族人。
妘昭昭瞧他脸色,便知这事成了,顿时喜上眉梢。
临渊看她喜滋滋的神情,失笑问道:“念青如今是千机阁的人,你又有何利可得?”
妘昭昭扬眉,一双杏眼溢出松快笑意,掷地有声:“日后,我要做独家出品方。”
那天过后,曾经风头无量的歌姬念青逐渐销声匿迹,仿若一朵已经枯萎凋零的花,芳香散尽,淮陵各处深街短巷再无人提及。
临别回家前,妘昭昭顺便嘱托临渊帮她调查一下百花楼是否暗藏辛密,以及姬曲生原先可得罪过什么人。
交往这几日,念青恐她误会,早与自己一一说清道明,她并不认得姬曲生,花灯节那天,姬曲生是被人以诗会之名被骗去淮陵坊,不知是谁有意作弄。
那又傻又清高的书生,自坠湖到被诬陷,接二连三的祸端恐不简单,怕是自己何时招惹过什么人都不知晓。
思及此,妘昭昭好一阵暗自捶手顿足。
成亲堪堪七日,今天也想与姬曲生劳燕分飞。
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骄阳似火。
三伏天,正坤帝在避暑的行宫内驾崩,国丧哀鸣,新帝朱笔批示,举国上下需服丧二十七日,汴京各处禁歌舞宴乐。
如此,念青一事便急不得,可妘昭昭却还要讨生活过日子,一家三口如今仅凭她卖书的微薄收入支撑门楣。
前日里她与环儿在外支摊,那体弱的小丫鬟险些中暑,近半月怕是都不能再劳累。
屋里,妘昭昭此刻正伏案凝神作画,她衣衫有些松垮,手下掌笔,另外嘴里还含着一支细瘦紫毫。
一番挥洒泼墨,妘昭昭旋即搁笔,将刚完成的画作徐徐展开,等墨迹干涸。
也不知这画大抵能值几个钱……她恹恹轻叹口气。
待她赚够银钱,定要汴京买下一间自己的书坊铺,她和环儿都不用再忍受风吹日晒。
还有临渊那厮……果真无愧他冷血无情、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之名,投资商道时他大方拨款,一旦若为私事借钱他立马变脸,好一个看碟下菜的吝啬鬼。
正胡思乱想着,门边传来动静。
“妘姑娘。”
妘昭昭转身伸长脖子看过去,意外道:“是你啊。”
姬衍端来一碗荷叶汤,搁在她桌前,“天热,以防过暑气。”
一蛊冷汤清香四溢,只是用来盛汤的瓷碗边缘竟都有些磨损了,可见两人日子过得有多贫寒交迫。
半个多月,二人从来都是相看两厌,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若较真来说,他们彼此倒也谈不上厌憎,只是性情不合,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到底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久了,妘昭昭却也能发觉姬衍的另一个长处,她的便宜夫君除去不与自己行周公之礼,几乎处处谨遵夫德。
好比此刻,他们虽相处不睦,却也能为她端来消暑凉汤。看上去百般体贴,但实则完全与温存无关。姬衍做这些,仅仅像是他对自己君子气度的克制和要求。
自家这位夫君没有一刻不克己复礼,活得像个马王堆出土的老祖宗一样。
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妘昭昭客气道:“有劳姬公子,公子可喝过汤?”
姬衍颔首:“嗯。”
天气炎热,妘昭昭原本素白小脸热得绯红一片,额角处也泛起细密的汗珠,晶莹的汗滴顺着面颊滑落而下。
姬衍掠过她面上凝脂般的白皙肌肤,视线忽又垂落,转身疾走。
方才在门边瞧她作画,亭亭玉立,眉眼愈发风流韵致。
她似乎长大了些。念及此,姬衍掩住的眼底掺上一抹莫名愧意。
她爱财,会饮酒,也去青楼,极有主见,气急时甚至会对他扬鞭相向,但她是位好姑娘,却不是自己心仪喜欢的姑娘。
各执己见的怨偶,终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妘昭昭咕噜喝完半碗汤,指尖摩挲着碎裂的碗口,开口叫住他:“姬曲生。”
姬衍步履止住,“何事?”
“听闻你要去私塾教授学业?”
姬衍并未否认。君子处世,修身齐家是为基本。
妘昭昭心里头惦记着先前姬曲生三番两次被找麻烦的事,脱口而出便道:“你就在家中抄书,哪也不许去。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总外出抛头露面。”
话一说出口,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姬衍回身静静与她对视,半晌,他轻撂了下眼皮,不急不缓回答:“好,如你所愿。”
因着天气缘故,妘昭昭的小书摊落下好几日未营业。生计所迫,她只好将自己的画拿去东坊那边的画廊托店主代为售卖,得来的银钱老板会收取一些回扣,
她画艺平平,绘画技巧不足,却胜在灵感上佳,尚能卖得几钱银子。若是得了顾主喜欢,多至一二两也是有的。
不过卖画有快有慢,以往总得等上好些时辰,妘昭昭缺银子,她有心同店家商讨尽快转手,好预支些银两。谁知还未动身,画廊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有位贵主一眼相中了她的画作,极为喜爱,当下以天价收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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