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对不起！麟儿！
第二天，蒋玄照例到鹤龄宫等待问话。
老宫人领他进去时，还特意嘱咐道：“君上昨晚一夜未眠，大人说话注意分寸，夫人没事最好，若有事，可要掂量着说，别让君上操心。”
蒋玄点头称是，进了殿，墨夷旻禛疲倦地扶额闭着眼问道：“她，怎么样了？”
“回君上的话，夫人已经醒过来了，暂无大碍。”蒋玄规规矩矩禀报道。
“可曾说了什么？”
蒋玄低头，想起方才与钟褚灵的对话。
“小霖子如何了？”
“夫人，先顾好小王子吧。”
“我问你，他怎样了！”
“裴将军，已被君上发配边疆。”
她脸上的神情，他记得很清楚，担心、焦急、痛恨、失望，唯独没有意外。她早知道必会是这种结局，“他对谁都能下得了手，这是我永远学不会的。”
喃喃的，似乎在与他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随后便又阖上双眼躺下。
背对着他，他知道，她在哭。
迟疑片刻，还是打算替她隐瞒，只道：“夫人醒来喝了药便歇下了，没说什么，只是精神不大好。”
“精神不好？”墨夷旻禛苦笑道：“她在寡人身边，没几天是生龙活虎的。她，就有劳先生照顾了，无论如何，寡人都要吾儿平安降生。”
“微臣，谨遵君命！”
于是，那之后，蒋玄几乎整日留在宫中，随时待命。
一天，恰逢又一个暖日，钟褚灵心情不错，跟他闲聊了几句，他为此，悬了好久的心才放下一些，她若再这样萎靡下去，难保腹中孩儿不出事。
“先生吃过云霜膏么？”
蒋玄笑道：“回夫人，云霜膏是上野城中有名的糕点，有幸吃过几回。那家店就在丞相府对面的青云街上，常年人满为患，要买一回可不容易呢。”想起采买的种种，有些抱怨道：“那家店主十分古怪，每月逢五、十才开门做生意，大概是想吊足了食客的胃口，刺激他们的购买欲，好大赚一笔，这不过是……”生意人玩儿的把戏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意识到说错了话。丞相府的事，他早听说，懊恼自己疏忽大意，生怕这些话勾起她的伤心事伤了身子。可一时半会儿，补救是来不及了，只好低着头，想别的话题。
褚灵看出他的心思，似没留意丞相府几个字，道：“这并不是他们有意为之，云霜膏工序繁多，不易制作，那店家是个老实人，对品质要求非常苛刻，所以每次出产都为数不多。”
“原来如此，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蒋玄不好意思道。
“可否请先生帮个忙？”
“夫人尽管吩咐。”
“最近吃东西没什么胃口，唯独想念云霜膏，想劳烦先生为我买些来解解馋。”说着就要唤人取银子来。
“夫人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蒋玄忙道。
“后天便是初十，明日先生且在府上休息一日，不必来回跑了，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谢夫人。”久未回家，他正有些想念家人。
蒋玄走后，若鹿端了汤碗上来，劝道：“夫人，吃点东西吧，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地。”
“垮掉？”对，她不能垮掉。接过碗，慢慢喝下，汤很香，可没味道，她皱了皱眉，道：“怎么没味道？”
若鹿接过碗，道：“怎么会？芮儿做好，我亲自尝过的。”
褚灵脸色一变，露出片刻惊恐，若鹿一慌，道：“夫人，您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喝得太着急，舌头被烫得有些发麻。”褚灵挤出一抹不自然的若无其事，心中不可挽救地一沉。
她，失了味觉。
初夏的太阳，已经带些狠辣了，她就这样在阳光下发呆，若鹿和芮儿怎么劝，她都不做声，她们只好轮流为她撑伞，陪她说话，可她偏不要。
这时，墨夷旻禛抬脚一进来，就看她在烈日下出神，人都晒得有些打蔫儿了，脸色登时沉了好几分，甚是骇人，众人只觉在他一扫而过的眼神中已死过了一回。
他索性让宫人们都退下，自己也跟着她这么晒着。
终于，他叹口气，率先开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头去看太阳，很快，眼泪就因为受不了那火热的光线而流下，她抬手轻轻一抹，赌气般仍然死盯着太阳，轻声道：“晒太阳。”
旻禛动了气，用力转过她的双肩，让她面对自己，“怎么？想报复寡人？”
双眼前一团漆黑，她不得不等眼睛慢慢适应，等看清了他的脸，她努力压抑好几天的怒火却没有爆发，大约是在心里的某处，被绝望浇灭了。
她掰开他的手，摆脱束缚，端正地转过身，双眼看着前方，旻禛已做好所有迎接她所有的愤怒，可她开口却是对他说：“那棵月桂树长得极好，短短几个月，就快高过宫墙了，玉牒所的人没有骗我。”
还没等他从意外中反应过来，她又道：“君上知道它的故事么？”
旻禛怒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突然，她对他得意地一笑，挑眉道：“那晚，我闯进鹤龄宫，被你打伤后，把夜行服埋在那棵树下了。也许，你早就知道了，云思俭中毒也是我下的。钟褚烟毕竟是我的妹妹，要从她那里拿几包毒药，并不是什么难事。后来，你派人搜宫，没找到证据，知道么？那毒药也被我埋在了那棵树下了。”
她收回目光，“后来……”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像是极乏累，“后来，它就死了，我过意不去，重新种下了这棵树。”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她的语气，像在做着某种告别，让他莫名心慌，只能紧紧抱住她，不想往深里想。在院子里晒久了，她的皮肤已经火热，额上都浸出汗水，“进屋吧，这样白皙的皮肤，晒伤了岂不可惜。”
褚灵在他怀里摇摇头，他道：“听话。”
“现在还不行。”
“为何？”
“书上说春天的阳光可以使万物复苏，我想试试心死了，还能不能再死灰复燃。”
墨夷旻禛又负气走了，她看着那背影，感受到了一丝快乐。那正是他说的，报复的喜悦。
晚上，若鹿和芮儿当然还是想陪在她身边，可跟前几天一样，她总愿意一个人呆着，看书至深夜。
书看了几个时辰，却未翻一页，这本已看过无数次的兵书，是墨夷旻禛的，从前她对此类书不感兴趣，可现在却视为珍宝。
吹灭了烛火，披了衣服踱步到院中，今晚的月色很美，就这样清清白白的照下来，就连她这个不起眼的院落也有几分景致了。
她并不是来观月的，今晚，她在等一个人，虽然不确定那人是否会赴约。
这个季节，别的宫中都是花木簇拥，只有她这里冷冷清清，植株里唯有这月桂和那盘根错节的紫藤能开花。
紫藤是从云思俭的栖栾宫移栽过来的，那时花开得正盛，她看她宫中实在寒窘得不成样子，好心送给她的。后来，她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那紫藤也像通人性的，再未开过花，到后来，竟渐渐枯萎了。
芮儿提了好几次要清理一下枯藤，褚灵总舍不得。
现在，开花布景的重责大任便落在了这棵月桂的头上。
她双手合十，将矮枝上的一片叶子置于双手间，启誓道：“等你再次花开满树，我就离开这里！”
两年了，她孤零零嫁进宫，只有那棵月桂带着满树的小黄花迎接她，她走了，也该与它们好好道个别。
宫门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褚灵知道，她来赴约了。
“你来了。”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服下它，你此生都无法再做母亲。”
“呵，这才是你慕新莺的作风，给我吧。”
“可想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谢。”
“别说奇怪的话，这并不是什么积阴德的事。”
没有片刻犹豫地接过药瓶，道：“你的阴德已损无可损了，怕什么。”
慕新莺气极，好心帮她，反遭她羞辱，“你先挨过今晚再说吧！”
瓶子里只有一颗药丸，很小的一颗，搁在手心却沉重的让她抬不起手来。做出这个决定，十分艰难，可她知道，背叛过去和这个未出生的孩儿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麟儿，对不起！娘只能这么做。”
吞下药丸，药效发挥得很快，小腹往下坠，疼得她浑身痉挛，她怕挨不住这痛发出声响，死死咬住被子，汗水和泪水交错地流着，最后，在一阵血腥味中不省人事。
黑暗中，被什么裹挟着，黏腻得障碍着呼吸，一个小娃娃站在一丈之外，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委屈地瘪着小嘴，带着哭声，一遍遍地说着：“娘亲，为何不要孩儿……”
她多想去抱抱他，告诉他，她有多爱他，多想生下他，陪他成长，看他娶妻生子，可她身上流着钟家的血，就不能留下他。
心痛得无法跳动，一阵窒息，“对不起……”
麟儿，你是娘此生唯一的孩子，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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