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蒸馍、鲫鱼汤

今年李家庄大丰收。秋收完，生产队就开始交公粮，算工分，弹棉花，榨花生油芝麻油棉籽油，分红薯玉米黄豆高粱棉花花生，分各种油。农村没有地方买油，这一次分的油要吃一年，小说里说的吃猪油都是在骗人，70年代的豫北农村，一年只吃一次肉，再想吃肉也没有，农民没有肉票。

        这一次的交公粮和夏天里的不同。夏天里交的就是小麦，秋收交的主要是玉米，红薯公家都要的少。农民辛辛苦苦一年，收的细粮没有多少进到自己的嘴里，但是大家还很满足，这可比□□的时候，吃都没得吃的可强多啦。不过这一季，大家分到手的粮比夏天多的多，主要就是靠这一季过这一年。

        李亮家今年工分比往年多不少，粮食也多。年景好，干活也多了一个壮劳力。李亮拿八分工就拿了二十天，之后都是满工分。李老蔫虽然还是八分，但是今年他很少再东跑西跑，而是老老实实的上工，偶尔请假也是去做席。今年工分值钱，一个工分值一毛三，他家今年三个劳力，工分上了六千，五口人分粮玉米分了800斤，红薯分了1600斤，高粱分了400斤，黄豆分了38斤，棉花十六斤，花生42斤，花生油3斤，芝麻油2斤，棉籽油9斤。扣掉分的粮食，还拿到了二十三毛四分钱。今年的粮食这次应该能够吃到明年夏天。玉米分的不少，黑窝窝头可以蒸的时候在外面包上一层玉米面了。

        一家五口商量好，花生油和芝麻油拿出一半给李秀芳做月子。

        昨天正说去沙家河，就有人来报信，李秀芳前天晚上已经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李明李亮昨天一大早就把二婶送过去伺候月子，去的急，没带啥东西，兄弟俩跟爹商量今天还去。

        李老蔫昨天一听到闺女生了，就开始在家里折腾，挖出来十斤麦子去镇上磨成了面，还特意要的头道面。头道面白，给闺女蒸点蒸馍花卷送过去。

        蒸馍就是馒头，豫北农村把馒头分成蒸馍和卷子。蒸馍是圆形的，卷子是方形的，蒸馍比卷子多了一道圆馍的程序，就是把面剂子用手揉圆。说起来简单，但是揉的过程中要两只手配合，一只手揉，一只手大拇指把面团往里面塞，揉到表面光滑稍微有一点点粘手，再整形，醒上半个小时以上才上锅。这个揉的过程中手的温度会让面团再一次醒发，非常考验两手的协调性，不是谁都能蒸出来的。这样蒸出来的馍，从中间掰开，你会看到，是一层一层的，用手撕到皮，里面的芯可以一层一层揭下来吃。在没有机器蒸馍的年代，大家伙也都穷，细粮也少，走亲戚的时候，拿上十来个蒸馍就是大礼。办红白喜事的时候，大家评判这家席面硬不硬的时候，就要看席上的蒸馍蒸的咋样。要是白事的时候，给至亲的回礼中必须有的一样，就是蒸馍夹大肉片。

        李老蔫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会双手圆馍，就是左右开工同时揉两个面剂子，还特别的快。这是他原来当厨师练出来的手艺。昨天磨了面，泡了老面头，晚上发的面，今天一早让老三去地里拔了几棵葱，他就在厨房里忙了起来。面已经发透了，高高的冒在面盆上面，均匀的大蜂窝，散发出一股怪好闻的发酵的味道。李老蔫把发好的面倒在干面粉上，抓了一把面把盆底粘的那点捋干净。然后开始揉，每次加干面粉，揉到表面光滑发亮还有一点点粘度，就放在一边醒十分钟，再次发酵，这个过程重复四到五次，感觉到面揉透了，把面一分为二，一半揉蒸馍，一半做葱油花卷。等到把蒸馍揉完，放在一边醒上，开始做葱油花卷。把面擀成薄薄的一大片，越薄越好，再往上抹一层薄薄的花生油，一层盐，一层葱花。因为李秀芳刚生孩子，那层盐特别的少，有个味就行。然后把面片巻起来，卷完后，压平，切成一个一个小长条，拿两个小长条交叉着这么一拧，就成了一个好看的千层小花卷。最后剩下一点面，李老蔫还拿了一点红糖给李秀芳蒸了四个糖三角。

        叫老三烧大火，先蒸蒸馍再蒸花卷，蒸出来满满两大簸箕，蒸完也不过大概七点。一个馍和花卷分量大概相当，有二两左右，用的面有一两半，十斤面粉出了七斤多一点的面粉，一共蒸出来25个蒸馍24个花卷。李老蔫的手艺真的不赖，蒸好的一个个都秀秀气气，利利整整的。

        这时候李明和李亮也从村北河里回来了。他俩昨天晚上顺着河向东跑了三里地，找了个僻静有小河坝的地方打了窝子，钓了有大半夜鱼，钓上来十来条鱼，都不大，有七八条巴掌大的鲫瓜子，三四条六七寸长的白条，准备拿去给李秀芳下奶。

        李老三早嗷嗷叫着要吃白面馍，把李辰也吵醒了。李明对李老蔫说：“爹，难得蒸一回馍，这么多俺姐再吃坏了，咱们今天也吃一顿吧，炸点酱吃。”“行，赶紧吃，吃完给你姐送去，我也跟着去看看我外孙子。”

        家里西瓜酱早就晒好了，都吃了好多次了，但是还没有舍得用油炸过。李老蔫前几天还煮了点花生米撂了进去，现在应该也腌透了。李明拿了个粗瓷碗舀了大半碗酱出来，李老蔫切了整整两棵葱的葱花，一个蒜剥好切成蒜片，狠狠心倒了有四钱油下锅，等油冒烟了，先下葱花，葱花炸到焦黄边缘有点发黑了再把酱倒了进去，翻炒两下，又舀了点水把酱碗涮了涮也倒进了锅里等熟了，一家五口一人一个馍一个花卷开始吃起了早饭。

        一个馍和花卷分量大概相当，有二两左右，用的面有一两半，十斤面粉出了七斤多一点的面粉，一共蒸出来25个蒸馍24个花卷。

        刚出锅的蒸馍和花卷是最好吃的，特别的暄软，把蒸馍撕掉一块，外面的皮薄薄的筋筋的，里面的芯软软的，按进酱碗里，沾上面浮的那层油吃，馒头是那种纯纯的粮食香，酱是咸香，加上油香，好吃的让人没空说话。花卷是另外一种香法，层层叠叠的，每一层都夹着油香和葱香，李老四说他空口都能吃仨，引得全家一片笑，谁不能是咋的，谁能有那个福啊。酱也特别的好吃，李亮喜欢挟一块里面的西瓜放到馒头上吃，西瓜酱透了以后小了很多，很咸，夹到馒头里面咬一大口却格外的解馋。老三老四则在满碗翻里面的花生米和葱花、蒜片吃，花生米放的日子短，不是太咸，本身就有油，葱花更不用说了。另外三口人看着这两个孩子笑，这样翻是不太有规矩，但是一年也没几次，让他俩吃吧，没人跟他们抢。

        一家五口吃完早饭，开始收拾东西去看李秀芳，昨天去的匆忙，只带了二婶过去，准备的东西都没有带，二婶准备的东西也没有带过去。蒸馍，花卷，花生油芝麻油，李亮提前找同学换的二斤红糖二斤白糖，二婶给孩子做的小被子小褥子，小衣服，攒的鸡蛋和那四只老母鸡，收拾出来一大堆，这叫下奶礼，就是生完孩子娘家要送的，本来还要送孩子的小床，但是王路自己是木匠，早就做好了，这也就省了。

        这么多东西借自行车是带不过去的，李老蔫还要去，两兄弟一商量，去生产队借了驴车来。李亮昨天去了，今天就他看家，其他四口全部上了车。

        到了王路家，东西一卸，可把街坊四邻的震住了，原来觉得李秀芳娘家穷，谁知道这不到一年，变化这么大呢。

        平常人家，闺女生孩子，也就是六十个鸡蛋，两只鸡，都穷，这都是娘家富的才会有。这李秀芳嫁过来的时候，村里的本家里道的还笑王路傻，媳妇娘家是个无穷洞，只不过两个娘家兄弟给的嫁妆厚才没人说闲话。谁知道一生孩子娘家来走亲戚下奶完全是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的做法。年龄相当的小媳妇还对李秀芳各种羡慕嫉妒恨。谁家媳妇能出嫁的时候彩礼自己全部带回来，谁家男人有个正式的工作，一怀孩子就不让媳妇下地，谁家一生娘家把孩子和闺女月子里吃的用的都恨不得送过来完。村子里多的是生孩子三天就下地干活的媳妇。李秀芳倒好，连她病弱的老婆婆都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孩子刚下生，男人进不了屋，怕冲着产妇，李家四口也不过是在门口问了问秀芳身体咋样，有啥想吃想喝的没，二婶把小宝贝抱到了门口让四个大小男人稀罕了稀罕。

        李老蔫颤抖着双手从李明手里接过来孩子，看着这个浑身红通通的，还带着奶痂的小宝贝，看着他秀秀气气的皱着小眉头，伸出一只小手划拉了两下，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旁边的二婶从李老蔫开始闹着娶寡妇那天就不跟他说话，这会也不由得滴下泪来。他俩都想起了当年的李亮娘和被送出去的小闺女。

        李老蔫把孩子塞回李明手里，跟逃似的交代了一声：“我去给你姐做个鲫鱼汤去。”就转身出了屋。

        王路娘从孩子下生就笑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也命苦，早早守寡，一个人把王路千辛万苦的拉扯大，又送他学手艺。好就好在她男人留下了个工作，王路成年后直接上的班。王路性子倔得很，相了多少次亲都相不上，直到遇上了秀芳。她心里也知道，好多姑娘是嫌她这个长年有病的老娘。谁知缘份就这么巧，跟上天注定一般，让王路碰上了秀芳。顺顺当当把媳妇娶进了门，本来担心亲家太穷，但是亲家家都是要脸的，不仅不扣彩礼还有陪嫁，秀芳还这么快就给她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太太狡猾地想，她以后就捧着秀芳过咧，家都让她当，反正秀芳也不傻，她就勉力帮秀芳带带小蛋蛋，秀芳心好，不会亏待了她去。

        亲家来了，王路娘更是看着那一大堆下奶礼乐得不行，这亲家公也不一样了，对闺女真舍得咧。这会见亲家从屋里出来，扭着小脚就迎了上去，听亲家说：“亲家母你家厨房带我去唄，我去给秀芳熬个鱼汤。”

        王路娘忙客气说：“咋能让你去做饭咧亲家，俺去吧。”

        李老蔫：“不用大妹子，我去吧，俺妞啥口味我最清楚。”

        别不过李老蔫，还是把他带去了厨房。李老蔫挑出来两条背部油黑发亮的鲫鱼，一条头上来了一刀，拿剪刀把鱼肚子剖开，去内脏，刮鳞，抠鳃，去黑膜，在鱼肚子上划了花刀，用一点盐和葱、姜洒到鱼身上，给鱼做了个按摩，放一边备用。这种背部发黑，看着身上肉不多的鲫鱼是真正的野生鲫鱼，特别的难钓，后世基本是买不到的。就是在77年，也就是李明李亮这种常年在野外找吃的的才能钓到。

        这边大锅刷一遍，大火烧干，往锅里放入半勺猪油，洒入几粒盐，待油烧出烟后改成中小火，放入鲫鱼煎。中间不要随便动鱼，怕把鱼皮弄破。直到一面金黄，定型结束再翻面，再煎。两面都煎完了，加入一点米酒去腥，再加入一大碗开水，盖上锅盖开始炖。不需要炖的太久，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了，揭开锅盖，汤也炖的雪白，李秀芳做着月子，不敢再放盐，连汤带鱼盛出来，洒入一小把切碎的香菜，再狠狠滴一大滴香油，馍和花卷还热着，连汤一起端进去，让秀芳赶紧喝。

        屋里的秀芳歇了一天，气色还行，头上包着头巾倚在床头。生之前她也害怕，怕跟娘一样难产，但好在她怀孕的时候没少干活，生的不算艰难。疼还是疼的，疼的时候她特别想自己的娘，生完抱着小蛋蛋，突然理解了二婶和婆婆说的不要再恨自己爹的话。这会看着爹让端过来的鲫鱼汤，更理解了自己爹一点。爹也不知道娘死了该怎么对孩子，他也就是个老农民，没有媳妇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给孩子们吃饭穿衣，特别是小妹妹，没有娘了，爹就是留下来自己养，估计也会让妹妹受委屈吧。

        当然，爹还是要怨的，但是可以少恨他那么一点点。

        端起来鱼汤喝一口，鱼汤还烫着，但是很香，芝麻油也放得太多了，一滴能盖半个碗面。汤里放了一点胡椒，喝一口就感觉胃口大开，虽然没有什么咸味，但是香菜自带一点点咸味，喝着也能喝的下去，不腻。李秀芳大口喝着，喝一口汤，咬一口馍，嗯嗯，花卷也好吃，她从小就爱吃花卷。小时候家里条件好点的时候，弟弟还小，她整天抱着她爹的腿要吃花卷，她娘就在一边笑。

        李秀芳生完孩子本来胃口不太好，今天喝着爹做的汤才开了胃。一顿吃了一个馍一个花卷，还把鱼汤和鱼肉吃了个干干净净。喜得二婶和婆婆都高兴的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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