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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好戏开场


沈一舟端着姜汤,瞥了笑吟吟望着燕儿的荀榆一眼。

        这笑容沈一舟非常熟悉,朱楼还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他们三五好友相聚,总是荀榆和沈一舟笑得最开心。

        只不过那时候荀榆还不叫荀榆,叫程涣洵。

        程涣洵还是那个程涣洵,沈一舟却变了,而其他人则永远以最初的样子留在了沈一舟的记忆里。

        沈一舟一口把姜汤喝干,随意地抹了抹嘴,对荀榆说:“燕儿这姑娘人不错,身手也好,就算没有我们,你现在身边也有这样称心趁手的人了。”

        听到这话,荀榆原本欣然的神色逐渐黯淡下去。几年前他没有留住当初一起成立朱楼的朋友,现在还让燕儿冒着风险来救他。

        沈一舟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把碗搁在一边,拍了拍荀榆的肩膀,说道:“这个姑娘比你想象的厉害,她要是愿意来救你,谁也挡不住。”说完啪的一声给荀榆后脑勺来了一下,“换我,我才不救你。”

        沈一舟倒是没有开玩笑,他确实看见了,燕儿从商船的阴影里跳出来,身法矫健地甩开商船上巡船的精兵。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在兵荒马乱的甲板上接连放倒追来的人,用匕首作镐子,极为迅捷地上了桅杆,利索地砍断绳索。

        从沈一舟这个外人的视角看来,燕儿无论是武功还是战斗的决断,都属于上乘。确实就像在暴风雨中展翅滑翔的燕子,临危不惧,任风雨喧闹,依旧心无旁骛地飞翔。

        荀榆摸摸后脑勺,嘴唇抿了又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现在朱家庄的事情已经明了,你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

        “当然是回去报仇,”沈一舟拨了一下碳火,火焰跳动,在他脸上透出忽明忽暗的光。“可事发之后我曾赶去朱楼质问朱煜,他倒想要毁尸灭迹,把我们一手搭建的朱楼一把火烧了,连着我也差点死在火海里。你看,”

        沈一舟把头发撩开,火光映照下的疤痕更加可怖,“脸烧坏了半张,嗓子也被烟熏坏了,最糟糕的是失去了朱煜的行踪,现在完全不知道他带着那些叛徒,在哪重新建立的朱楼。”

        荀榆托着下巴,看了在跟梅先林交谈的燕儿一眼,对沈一舟说道:“我倒是认识朱楼现在的下线,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这个忙……”

        ————

        沽县郊外

        梅芳怀一个人抱着酒坛走在通往荒冢的小路上。

        坛子里装的是老乐师生前最宝贝的名酒蓬莱春,这坛子酒还是老乐师眼睛没瞎的时候偶然得来的,一直留在戏班的樟木箱子里跟着他们周游四海,没舍得喝。

        这乱世里不知道多少人偷偷藏起这样的醇香,还没来得及痛快饮上一回,就被人永远遗忘在地下了。

        梅芳怀是来看老乐师的,他殓了老乐师的尸骨和遗物,偷偷将他入土了,等到这两天动静小些才过来看看。

        这里有无数荒冢,最近也新添了不少,老乐师在里面也没什么不寻常。梅芳怀站在坟前揭开封坛的盖子,蓬莱春浓烈的酒香逸散在荒冢之间。一阵阴风吹过,扬起梅芳怀额前的碎发,他懒得去拂,抬头望一望天上盘旋的乌鸦,静静站了好一会。

        他突然想到,自己要是死去,说不定连葬在荒冢的机会都没有,不然这里这么多冤死鬼跟他作伴,他有的是写新戏文的素材。

        梅芳怀苦笑一声,在老乐师的坟前半蹲下来,倒了一盅酒,洒在地上。

        他看见酒盅中的酒,映出了一个倒影,可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倒酒。动作行云流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这下他微微侧了酒盅,看清了后边树上盯着他的人。

        是朱楼的人,这个杀手原是吴笙雨的手下,负责盯着容隐戏社的吴笙雨叛变,朱楼这边本不应该再有针对戏班的人。

        除非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容隐戏社的秘密,倒也不意外。那晚梅芳怀也听到了青鸟绝弦之声,这武功已成绝学,朱煜如果认了出来,那么顺着这条线索去查也不是什么难事。

        梅芳怀苦笑一声,嘴里小声喃喃着什么,接着站起来,将酒一饮而尽之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犹豫,而是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回戏班唱戏的戏楼,今天唱的是哪一出来着?

        这边荒冢新坟,那边戏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虽然戏班的顶梁柱梅芳怀在花旦旖红病愈复出之后就甚少上台,但他转入幕后写的新戏颇受欢迎。今天正是上新戏的日子,戏楼里外多的是想要看戏的观众。

        赶回来的梅芳怀衣摆上还沾着郊野的露水和寒气,他从偏门绕进戏台后面,和戏班里急着给旖红送道具去的小学徒撞了个满怀。

        “啊呀!”小学徒往后趔趄了一下,就要磕到青石台阶上时,转而被梅芳怀一把捞了起来。小学徒从梅芳怀的怀里伸出脑袋,惊喜道:“班主!你去哪啦!旖红都急死了,说新来的胡师傅的琴拉得不准,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让你去教教。”

        梅芳怀挑起眉毛,点了一下小学徒的额头,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塞给小学徒说,“辛苦你了,奖你去街头老李那买馄饨吃。”

        小学徒摸了摸额头,反问道:“班主你糊涂了?老李不是晚上才开张吗?而且买馄饨哪要这么多钱……”

        梅芳怀接过小学徒手里的道具长剑,站起来朝戏楼后台走去,只留下一句:

        “想吃就在那等嘛,等到开张不就吃上了,没吃上不准回来。”

        梅芳怀抱着长剑走进戏台,一片薄薄的幕布,将戏楼切割成戏里戏外两个世界。他抬手挑开帘子,后台明艳的色彩和喧闹的声响都涌了过来,每次穿过这里,都让他觉得恍若隔世。

        戏班一众人正簇拥在后台,中间是正在换装的旖红,下一场还是她唱。旖红从人缝里看见梅芳怀过来了,赶紧招招手,在锣鼓声里扯着嗓子冲他喊:“你可算回来了!你听听这个胡琴拉的,马上就要开演了,再不行,要不你上!”

        梅芳怀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走到众人中间,拍了拍手。戏班的诸位自觉散开,将他围在中间。

        “现在,立刻,把家伙事都撇了,把戏服都换了,你们装作普通的观众混在他们中间离开,”梅芳怀低着头,没有看戏班众人。

        “别回头,再也不要回来。”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梅芳怀盯着地面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接着旖红的声音传来。

        “那下一出戏怎么办,那么多人等着。”

        旖红很清楚,梅芳怀甚少这么丧气,他会这么说定然是发生了他们无力逆转的情况。但是她不太愿意承认,也许她只是想这样不懂事一回,找一个留下的借口。

        梅芳怀轻抚长剑,淡淡地说:

        “我来唱。”

        周围始终没有人出声,接着,梅芳怀的视野里出现了更多的身影。

        戏班的众人没有离开,反而离梅芳怀更进了一步。

        “我好久没听班主唱戏了。”文丑说。

        “难得唱一回,总不能没有伴奏吧?”吹笛的乐师说。

        “一个人唱独角戏多没意思。”众人说。

        旖红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那套被梅芳怀压了箱底的红衫白水袖的坠珠戏服。

        可能是这边寂静了太久,幕帘外的观众席渐渐传出嘈杂的声音。杂役挑开幕帘,只见身穿黑衣红绦的朱楼杀手,已经在门侧依次排开,盯着窃窃私语的观众们。

        杂役看了看梅芳怀,在这位班主的点头示意下,他钻出幕帘,用力敲响了戏台边的大锣,喊道:“诸位久等!”

        “好戏开场——”

        朱煜翘着二郎腿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周围的观众都自觉地远远躲了开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原本欢声笑语、热火朝天的戏楼,现在死寂得像深潭。

        祁忌站在朱煜身侧,环视着瑟瑟发抖的观众们。

        幕帘拉开,戏班众人粉墨登场,挨个亮相,一个不落地站在戏台之上。

        加上刚刚被梅芳怀遣出去的小学徒,确实和之前调查的人数一致,戏班没有人偷偷离开。朱煜朝祁忌使了个眼色,祁忌便抬手示意朱楼的杀手们放人。

        一时间宾客纷纷涌出戏楼,随着最后一个观众的离开,戏楼的大门被祁忌缓缓关上。

        在路人惊恐的目光中,戏楼里很快传出厮杀巨大的声响。

        一时间兵刃相接、血光四溅,面对一齐冲上来的杀手,戏班众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文丑武丑背对背护着彼此,旖红则在抵御杀上戏台的杀手时还时不时抽空掷出飞刀帮乐师和杂役解围。

        可朱楼杀手人多势众,尽管容隐戏社的众人都身怀绝技,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逐渐落入下风。慢慢的,包围圈不断缩小,众人被逼上了戏台的中心。

        这混战之中唯有梅芳怀和朱煜冷淡如常,梅芳怀穿着鲜红的戏服,没有施以粉墨油彩,也没有勒头画脸。可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很有扮相的样子,好像身上有着许多人的故事。

        朱煜用手指敲打着椅子,嘲讽地说着:“以后不会再有容隐戏社,戏班的名字也不会再有人继承,死人就是死人,应该老老实实的被人忘记。”

        梅芳怀释然地笑了,

        “是啊,不会再有了,戏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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