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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疏漏


林九歌原本以为自己昨晚说了如此决绝的话语之后,或许肖绰出于自尊也会避开自己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临近下班时在长官室里见到了肖绰。

        肖绰的眼袋略重,显得稍微憔悴,但他看到林九歌时却是恢复了先前的疏离,只是浅浅一笑。林九歌以挑眉回应了肖绰。

        内阁成员已经悉数刊登官报,内政大臣的确如肖绰所言是潘聪议员。其余大臣皆是曾经有过政治履历的世家贵族,看得出来新官上任的渝国公至少有在努力使自己和他的内阁显得相当专业。

        一张全体阁僚的照片占据了半个头版版面,一切似乎都在重新步入正轨。

        “帮大忙了小林,”付左懿示意林九歌坐下,“首相和内政大臣对你的简报相当满意,我已经在上头那儿夸口了,别让我难堪啊。”

        “那要是查不出来,您准备拿我怎么办呢?”林九歌语气轻佻地坐到肖绰对面,但保持视线不和他有所接触,“说起来肖次长这些时日也是里外忙活,我可不好独占这份功劳。”

        “你倒是难得谦虚。”付左懿饶有兴致地看着林九歌,拿起茶杯,“内政大臣对你们相当赏识,说你们是不可多得的年轻人。”

        “嘴皮子上的表扬我听得多了,哪天上头有实际行动再知会我吧。”林九歌翘起二郎腿,“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付左懿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侧,双手抱胸说:“内政大臣希望警政厅能和国安局在后续调查上展开合作,你没意见吧?”

        “合作还是协助,这话可得说清楚。”林九歌有些不悦——警政厅和国安局明面上都隶属于内政部,但后者是内政部特局,相较于警政厅来说,与内政大臣的关系更加紧密。国安局长和警政厅长官同为事务次长级公务员,但在官报刊登时,国安局长的排名更为靠前。

        内政大臣的提议在林九歌看来应该是别有用心,倒不是说林九歌不愿意分享功劳,他更多的是感觉自己的能力没有得到全面认可。

        “嗯,这个意见我和内政大臣表达过了。”付左懿上身微微后仰,“她的意思是按照先前联合搜查会议上的决定来,警政厅主导,国安局配合,但是两方之间的交流可以多一些。”

        “那也行。”林九歌起身整理西装下摆,看向肖绰,“肖次长是公署的人,和国安局沟通的事情可以拜托你吗?”

        “没问题,”肖绰回答得很快,似乎昨夜的对话未曾发生过,“林处可以放心。”

        肖绰的镇定使林九歌略感意外,他没有接话,只是对着肖绰微微颔首。付左懿另外嘱咐几句以后,二人一同从长官室退了出来,以一种尴尬的沉默钻进了电梯,此刻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电梯开始下落,林九歌一瞬间觉得这电梯的速度比往常慢了许多。

        “周末我要去趟国公府,一起吗?”肖绰站在电梯角落里轻声发问。

        林九歌聪明地意识到肖绰的邀约说大了是公事,说小了算私情。林九歌稍作沉默以后反问道:“你想过我以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和你一起去吗?”

        肖绰皱了皱眉头,显然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林九歌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出于调查的考量,但你是淳安侯二公子,说宽了是首相的子侄辈,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去了反而显眼。倘若首相真的是那个幕后之人,如此行事反而打草惊蛇。”

        “是我欠考虑了,”肖绰闭上双眼,“你说的对。”

        “所以呢,这事就拜托你了。”林九歌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我要是个女人就好了,还能陪你唱一出戏。”

        肖绰睁开左眼,复又闭上,调侃道:“林处可不必女人来得差。”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电梯此刻正好到达地面一层,林九歌一边扣上西装扣子一边自顾自地走出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肖绰?”

        “什么?”肖绰原本想要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林九歌侧过身,注视着还在电梯里的肖绰,“如果你连这个问题都没想过或者没想清楚,那么和我相处只会给双方施加痛苦。仔细想想吧,或许你会发现,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林九歌话音刚落,电梯门便应声关上了。

        ——

        自国会袭击事件发生已然过去十天,林九歌心里也明白,虽然他和肖绰表面上马不停蹄地一直在查,然而至今为止,实际上的进展并不多。今天是周末,但情况不允许林九歌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况且肖绰已然有了安排。一想到这里,林九歌便强迫自己收拾妥帖,赶去警察厅加班了。

        重调处没有加班的惯例,加之林九歌没有提前通知,因此今天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林九歌在等候咖啡机烧水的同时来到综合办公室的白板前,一边叼着前几天吃剩下的吐司面包,一边望着刘歆竹梳理的线索图,陷入了沉思。

        按照以往经验观之,调查陷入僵局的原因有很多,但绝大多数是源于调查方向的错误。林九歌是刑警出身,加之犯罪学的专业功底,在这方面的敏锐度比旁人要高很多,这也是他在过去十年里得以迅速升迁的资本——他破获过的恶性凶杀案总数至今是新人刑警的最高纪录。林九歌深信袭击发生以后定下四个方向不会有错,那么问题或许就在于哪一个方向才能更快地使调查接近目的地。

        咖啡机“叮”的一声暂时打断了林九歌的思绪,他熟练地为自己接上一杯咖啡后重新站回到白板前,准备仔细地理一理思路。刑警的履历让林九歌清楚,线索越多未必是一件好事,反而会让调查者看不清本质,他决定以从前调查凶杀案的模式再次审视此次事件。

        凶杀案的调查方法很多,可以从作案手法出发,也可以从受害者特征入手,而最传统莫过于是作案动机,根据不同的个案情况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以此类比,国会袭击事件也可以从这三个角度进行思考,结合先前整理的四个方向,重新确定调查的重点。

        林九歌抿了一口咖啡,苦涩伴随着脱脂牛奶似有似无的香气让他更快地转动着大脑。林九歌这才意识到,他与肖绰额外调查的方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提前假定犯案者。虽然这一怀疑不无道理,但却是犯罪调查中的大忌,因为这会让调查者忽视更明显的问题。

        林九歌放下马克杯,他下意识地准备把这个思路告诉肖绰,但转念一想肖绰或许正在国公府行动,于是最终还是放下了握在掌中的手机。林九歌告诉自己要静下心来,没有缺漏地将已有的信息进行筛选,试图找到其中存在的违和感。

        现有的疑点集中在现场物证的搜查上,尤其是爆炸的实施方法。林九歌跑回自己的办公室,从桌上抽出高晋的意见报告再次翻看起来。果然,现场没有监测到化学物的残留还是叫林九歌不由得万分在意——究竟是什么样的炸弹可以在爆炸以后不留痕迹呢?

        林九歌负手捏着报告站到窗边,百思不得其解。应用化学不是他的强项,做刑警时期也没有接手过爆炸案的调查,看来一切的疑问还得等高晋提交第二份更加详细的报告。换句话说,只要能搞清楚爆炸的实施方法,那或多或少一定能找到些许凶手留下的线索。

        至于涉及首相职位和利益的这个方向,林九歌觉得继续推进也并无不妥,毕竟这可以类比凶杀案中的作案动机。虽然目前的推进顺序属于因果倒置,但倘若能顺势排除渝国公的嫌疑倒也不是坏事,反之如果恰好浮现出新的线索能够坐实林九歌的疑虑,则同样也是有所裨益。

        看来之后得多跑几趟科警所了,林九歌心里如此思忖着,他坐回到座位上,随意地扫视了一眼堆满各类文件的办公桌面,最后视线停留在昨天官报首页那一张巨幅的阁僚合影。合影下方的一段文字吸引了林九歌的注意力。

        【……首相表示,考虑到调查取证工作尚未结束,国会议事堂的重建工程将在适当时刻启动……】

        国会议事堂是昭国在嘉永十五年行宪之时,为了容纳枢密院——也就是参议院的前身——而修建的议事场所。随着宪政逐步完善和众议院的设立,议事堂也在百年间不断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可惜了。”

        如此壮阔的建筑一朝被几乎夷为平地,林九歌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一个他先前从未注意的细节来:国会议事堂在遭遇袭击之前曾经一度关闭半年,以进行维护修缮。结合高晋提出的爆炸有可能是从地下引发的推测,林九歌的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九歌?”肖绰略带疑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自两人重逢开始,林九歌这是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林九歌顾不上反驳肖绰对他的称呼,不由分说地命令道:“你忙完了来一趟警政厅,我有新发现。”

        ——

        大约半小时后肖绰出现在林九歌面前,他一身驼色西服套装,没有打领带,里头搭配一件黑色衬衫,稳重但不失随和。林九歌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怀疑同肖绰讲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肖绰面色凝重,“袭击事件极有可能是在维修时期就已经开始策划的。”

        “甚至可能更早,”林九歌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俯视着肖绰,“议事堂的维修是将这一计划付诸行动的机会。”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肖绰眨眨眼睛,“幕后之人可以说是相当有耐心,而且必然抱有惊人的执念。”

        “没错,”林九歌打了个响指,“尤其是选择在前首相发表施政报告这一天动手,他的目标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群人,而是整个现行体制。”

        肖绰有些迟疑地说道:“这倒像是恐怖组织的做派,问题在于有如此意图还有能力付诸行动的组织,我倒真没有听说过。”

        “你在公署的关系能派上用场吗?”林九歌腾出一手撑住头,“协调室应该和四大打交道挺多的吧。”

        “我可以联系老爹以前的部下,但军情局总体工作和反恐关系不大。”肖绰转动着大拇指,“我记得警政厅有反恐局,你怎么不先问问自己人?”

        “我——”林九歌眼神游离,和反恐局高层有过节这种事他可不好意思直接对肖绰说出来,“我是想着线索总是多多益善嘛,集思广益最好不过了。除此以外,议事堂维修工程的相关档案也得去找,说不定有线索。”

        肖绰敏感地察觉到了林九歌的停顿,但没有多问:“那就分头行动吧。话说回来,你觉得我们需要上报这个情况吗?”

        “首相的嫌疑还没排除,我会拜托付长官先和内政大臣通个气,反正要和国安局打交道,让她去说总比我们直接过去要方便得多。”既然提到了新首相,林九歌继续问道:“话说回来,国公府之行有什么收获吗?”

        “看你怎么定义收获这个词了。”肖绰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国公说他是无意做首相的,但是宫里坚持要他主持局面。”

        “这听着像是客套话,”林九歌分析道,“况且就算他是心心念念首相这个职位,当下的情况他也不好把这种想法宣之于口。”

        肖绰点头表示赞同,说:“在上层圈子里混得久,会做戏了。话说回来,还有一件事,虽然没什么不妥,但我有些在意。”

        “什么事?”

        “席间提到了内政大臣,国公说他原本打算让潘聪议员担任财政大臣。”肖绰注视着林九歌,神情认真,“结果潘聪议员说自己不懂经济,给婉拒了。”

        “潘聪议员在上届内阁是法务大臣——”林九歌说着翻找起文件来,他很快从办公桌的角落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有了,再往前是在教育部任职,她说的倒也是实话。”

        “话是这么说,可有几个财政大臣是内行?”肖绰耸耸肩,“反过来看,历代首相有一半都有财政大臣的履职经历,放着财政部的大好机会不要,我觉得不太符合常理。”

        “你这就是偏见了,肖绰。”林九歌合上文件夹,“我看过潘聪议员以前的一些讲话和采访,是那种有自知之明和责任感的人,或许她纯粹就是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财政部的职位,别多想了。”

        “说我偏见,你不也先入为主。”肖绰反击道,“你吃饭没?我有点饿了。”

        林九歌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多,按这个时间往前推算,肖绰应该是为着赶来见他所以错过了在国公府的午餐。

        “去楼下转转吧,”林九歌为自己的疏忽感到不好意思,“我请你。”

        “好啊,”肖绰愉快地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接着调侃道,“林处这是因为害得我没吃午饭所以要补偿吗?”

        “你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林九歌抄起外套走向门边,他可不会承认自己的心思被肖绰说中了,“我又没规定时间,你自己不吃午饭就来还赖我。”

        肖绰故意落在后头,他看着林九歌消失在视线中,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是你要见我,那我一定是跑着过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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