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二天一早,陈英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荷包,那是她私藏的零嘴。
以前阿爹下职回来总会带些小零嘴给她,糖粘花生,芝麻糖,蜜饯梅子什么的。从云州一路南下京城,如今荷包里只剩五颗蜜饯梅子,这还是她一直舍不得吃才攒下的。
蜜饯梅子在北方属于稀罕物,逢年过节阿爹才舍得买几颗给她解解馋,若不是这趟出远门,阿爹才不会舍得买给她。
这样想着,就觉得这蜜饯梅子分外贵重,若是拿这送给严昱安,教她识字的事必定能成。
打开荷包看了眼蜜饯梅子,想象那股酸甜在舌尖打转的滋味,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不知是不是咽口水声音太大,将旁边收拾床铺的春桃引了过来。
自从搬进世子院,春桃就一直在留心陈英一举一动。从前她倒也妄想过进世子院伺候,可世子爷近身的都是小厮,院里更是连个粗使丫鬟都没有。
按理说,世子爷也到了知晓那事的年纪,可一直病殃殃的,也没能选个通房丫鬟,这倒是生生掐断府里年轻丫鬟晋升侍妾的盼头。
不过,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她理了下头上新簪的鲜亮绢花,凑上来问:“姑娘这是要去找世子爷么?”
“嗯,现在过去是不是有点早?”陈英攥了下手里荷包,又看了眼窗外阴沉天色,有些迟疑,“他会不会还没起榻?”
春桃笑着摇头,瞥见陈英手里装零嘴的荷包心下了然,便道,“姑娘怕是还不了解世子爷,除非病得下不得榻,平日里辰时便起来温书了。”
“那我,现在就过去找他。”陈英恋恋不舍地将荷包收进袖袋,一边嘟囔着,“也不知他这会儿在正屋,还是在书房?”
“在书房。”
几乎是下意识回答,春桃见她还犹豫着,上前半推半哄着陈英出门去。
哪知到书房门前被守在外的平康拦下,只说世子爷在用功温书,无事不得打扰。
陈英原本就有退怯心思,可一同前来的春桃这会儿更像个忠心为主的丫鬟,跟平康解释说,昨日英姑娘的猫打翻世子屋里花瓶,今儿个特意过来赔礼道歉。
也算个正大光明的事由,平康进屋禀告后,这才让陈英进书房,却把正要一同跟进去的春桃拦在门外,春桃气恼得直瞪眼瞅平康,平康倒也不计较,守在门前充耳不闻,眼观鼻,鼻观心。
这是陈英第一次进言昱安的书房,虽不如他起居的主屋宽敞,却内饰雅致,陈设精巧。最显眼的便是那满满当当的书架,书册摞得像小山一样,她脚步不觉放缓,只觉得当头而下的压迫感。
陈英看向临窗而立眉目清冷的少年时,心上又像被屋外瑟瑟秋风刮过,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小心翼翼唤了声,“世子哥哥?”
半晌没有回应,呼吸也因心绪忐忑而起伏,陈英觉得他在为她不肯学识字而生气。
握紧手里荷包走上前,她轻扯他的衣袖,微扬起头怯怯看向他,“哥哥,你可不可以教我识字?”
像是怕被他拒绝,又忙补充,“我会很听话的,哥哥说什么我都会听,阿英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严昱安转过头,目光淡淡扫过被小姑娘拉住的衣袖,不动声色抽出来,走到书案后坐下,垂眸翻书不再看她。
陈英攥他衣袖的手一空,下意识收拢五指,此刻心情也如掌心一样虚无空泛。
她眼神四处飘忽,瞥见桌上白瓷碗底残留的黑褐色药汁,忽然眼眸一亮,看向他,“哥哥,方才是吃药了么?苦不苦?”
“嗯,习惯了。”严昱安声音低缓,落在书上的目光有一瞬停顿。
药苦吗?
于他而言,药石济命,但从未有人问过他苦不苦。沉疴宿疾如火舌舔烛,且将他孱弱皮囊吞食殆尽,只恨病体拖累,前路渺茫。
陈英凝神静静看向他,方才临窗而立时的他,像一轮冷月高悬,疏离且孤寂。而此刻,他面容坚毅,眸光疏淡又落寞,竟让她生出想要亲近的莫名情愫。
她绕过桌案来到他身后,壮着胆子轻轻环抱住他。、
感觉怀中人身子一僵,她快速往他口中塞了颗蜜饯梅子,一边紧张得语无伦次,“我知道药很苦,从小我就怕吃药。每次吃完药只要吃颗梅子就不苦啦。”
口中酸甜还未细品,严昱安僵直的脊背窜起一股暖意,不知是来自小姑娘绵软的身上,还是自己因羞臊而起。
他强压住紊乱的气息,伸手将小姑娘的胳膊从身上拉开。
脸色仍是不好看,但动作却很轻柔,握着小姑娘的手腕还没松,他认真看向她,“阿英,不可无礼。”
陈英抽回手站直身子,见他一脸严肃,又缩了缩肩膀,有些不自然地嘴硬说,“你是哥哥,又不是旁人。”
严昱安一愣,蹙眉扫她一眼,她瞬间咬着唇,低下头不敢再顶嘴。
她虽只有八岁,但小孩子似乎对身边人亲疏感有敏锐觉察,这偌大侯府里,除了姑姑,便只有严昱安真心待她好。
不是丫鬟们心口不一的敷衍,更不是侯夫人和太夫人居高临下的施舍垂怜。他待她总是温和又可亲,这样相处久了便让她觉得和亲兄长没有分别。
只是,他终究不是亲兄长。
刚才一时冲动的亲昵之举,的确有些无礼,若叫旁人瞧见禀告了夫人,她定少不得挨顿罚。
她虽不识字,但也不是全然不知礼义廉耻,此刻后知后觉的,脸上陡然热意翻腾,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严昱安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见小姑娘低着头,玉白的耳尖上透着莹润嫩红,委屈巴巴的模样像只瑟缩不安的小白兔。
他牵唇一笑,屈指敲了下她的脑袋,“这就生气了?不是要跟我学识字么?”
这就是陈英不自觉想亲近严昱安的原因,当他清冷疏离的时候,总有一种孤月徘徊的忧郁清寂感,叫人心疼得只想上九天揽月入怀,为他驱散长夜的孤寂与寒冷。
而当他含笑看着你时,那眼中分明星河浩瀚,温柔得如一泓温泉水,引人迷醉沉溺而不自知。
面颊滚烫,热意更是窜上耳尖。她抬手揉了下脑袋,撅着嘴虚张声势,“哥哥,不要再取笑我了。”
小姑娘一面揉脑袋,发髻上的红穗子也跟着跳跃,灵动又娇俏。
严昱安指着桌上书册,唇角微扬,垂眸看向她,“就从这本《诗经》开始学吧。”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清苦草药香,近到她能看清他琥珀色瞳仁里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他垂眸望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温和而专注,以至于她此刻心如擂鼓,藏在鞋袜中的脚趾不自觉蜷缩抠紧。
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就像患了场风寒,脑子浑浑噩噩又有些不同。那种感觉很陌生,好像身体变得迟钝又僵硬,内心却又无比敏感,甚至还有一点无名雀跃。
严昱安让她坐在书案对面,翻开那本《诗经》一句句教她念,念完后逐字写给她看,一边解释字义。
陈英趴在桌案上,认真看他提笔写字。
视线不自觉顺着笔尖停留在他手上,那握笔的手白皙纤长隐见青筋,离她不过寸许,陈英盯着他的手忽然想起,这只手方才敲过她的脑袋,瞬间感觉脸上一热。
“你来写一遍。”严昱安牵起袖摆,一手翻腕将笔递到她面前。
陈英心头一颤,无意识啊了声,匆忙接过笔。
“方才走神了?”唇边漾出清浅笑意。
她听得出严昱安话里取笑意思,把头垂得低,默默照着他刚写过的字,一笔一划认真临摹。
微微颤抖的手,像是不由她控制,歪歪扭扭的字和他秀美畅达的字迹相比,简直云泥之别。就如二人迥异身份,他是矜贵温雅的侯府世子,而她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粗鄙孤女。
“哥哥将来是要参加科考吗?”
陈英蓦地抬头看他,尽管心中对两人差距有了清醒认识,可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一点,想更了解他一分。
她就像临水揽月,明知那月高高挂在天上,却还是想要伸出手掬起一捧月光。
严昱安点了下头,抬眉看向窗台,目光悠远而坚定。
对上那样一双沉静的眼眸,陈英刹那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抿了下唇才开口,“我相信哥哥不论做什么,将来一定是拔尖的。哥哥所想也必定会如意。”
“承你吉言。”
严昱安垂眸轻笑一声,扫了眼小姑娘刚临摹完的字,笑意一下凝住,手指敲了下桌面,声音发沉,“这字怕是不尽人意,还是先从笔画开始练习,身子要坐正,端笔要稳……”
他起身绕到小姑娘身侧,抬了下她端笔的手臂,又纠正她握笔姿势,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描摹。
等到点横竖撇捺全都写一遍后,他松开她的手,语气温和,“今日功课便是临摹这些笔画,各五页,明日带来交予我检查。”
还没从方才共执一笔中回过神,陈英涨红着脸,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好。”
等她反应过来,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豁然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那一共是二十五页,我的手会不会写断了啊?”
手断不断不知道,晚上她还想逗玩小橘猫,再玩下剪纸呢。这些她当然不敢说,只是噘着嘴,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
“若是嫌少,还能再加些。”
严昱安回到桌后坐下,拾起一本书,气定神闲地翻看,似是故意对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视而不见。
只是书页遮挡住小姑娘视线,看不到书背后,他平直的嘴角悄悄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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