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怒焰
女宾所在的暖阁里，转眼间，姜昀已经和晏晴云对弈了十数步。
姜昀看着眼前如同小儿玩闹一般，最多是她五岁水平的棋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她在努力压制实力，打算演一个初学者“碰巧”赢了老行家，给霍潜黎添点不痛快就得了，可对面怎么也在演？还是说燕京第一才女的水平就这么差？
姜昀执棋沉吟，对面柔声笑道：“殿下不急，慢慢下。”语气温柔耐心，宛如在哄小孩子。
姜昀欲言又止，觉得这棋越下越不痛快，不由得愈发思念起了同谢御遥对弈的感觉。
黑白二色如龙如虎，盘踞棋盘，彼此撕咬，压制；一子落下，顷刻之间顺逆颠覆，胜负逆转；一局结束，酣畅淋漓，新颖的棋路让人回味无穷。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很无聊？会在门口等我回去吗？’想到这里，姜昀眼神一凝：她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无论谢御遥有没有在等她，她都要尽快回去，减少他一个人留在府中的风险。
姜昀重新看向棋盘，略略估量：晏晴云留出的破绽太多，十个回合之内，应当可以结束。
这次，姜昀没有再藏拙。
原本懒懒散散的黑子经由三子点睛，突然连贯起来，如蛰伏的卧龙一跃而起，将懈怠分散的白子围困，杀了个片甲不留。
四子后，晏晴云愣愣地看着棋盘，手中的白子再也落不下去。
‘怎么会，我设计好的平局……呢？’
零零散散的白子组成了无力回天的悲歌，败局已定。
男宾所在的暖阁中，棋局已被同步了过去。
宁国公世子望着棋盘愣愣道：“最后这几步……我的天呐，女子竟也能走出这般精巧的棋招吗？不愧是京中第一……嗯？这、这个黑棋不是……三皇子殿下，这是你妹妹赢了？！”
三皇子的水杯碎在了地上，茶叶溅到了他的靴子上他都没有察觉，他质疑道：“开玩笑的吧？不可能，就算我能上天了她也下不出这种棋，那边真的没人作弊吗？！”
“回殿下，奴才确实没有见到，两位小姐在棋桌旁对弈，并无外人干预打扰。”来回跑腿的侍者如此回禀道。
宁国公世子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难道公主殿下，当真在棋道上天赋异禀？”
暖阁中传来阵阵被呛到的咳嗽声。
江子墨望着棋局若有所思。
霍潜黎眉头紧蹙。
另一边，姜昀从棋案旁站起来，在众人茫然呆滞的目光中，像猫一样慵懒地伸了个腰：“好了，可算下完了，本宫就先回去了。”可算完成这破任务了。
那个发戴金簪的小姑娘宋珍却突然站起来，手指着姜昀，声音多少有些颤抖和尖锐：“你！你不要得意，都是晏姐姐让着你你才赢的！”
姜昀的视线从晏晴云尚且苍白的脸上扫过：“哦？是这样吗？”
晏晴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的确让了殿下几子。”
姜昀乐了，也不知是这人到底是怕丢脸还是没脑子，难道她觉得最后几步棋只是偶然吗？
“你觉得你不让本宫，本宫就赢不了？”
姜昀扬声而问，晏晴云沉默以对。
围观的贵女群中响起一片窃窃低语声，姜昀扫视过去，一看她们那闪烁的目光，便知道她们的所思所想。
她以权位威胁晏晴云让子，她的赢都是晏晴云让出来的。
‘啧。’姜昀心中不快，但一来是担心独留府中的谢御遥，二来也不想更多暴露自己的棋艺，三来她给霍潜黎添堵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想带着银杏一走了之，剩下的骂名和怀疑就让姬芙这个名字背吧，反正它也不差这点坏名声。
可她还未走出门口，却被几个宁国公的侍女联手拦下：“殿下且留步，那边传来消息，三皇子殿下，世子大人还有诸位公子，想亲自再观战一局。”
姜昀：“？”
不悦的怒火已经烧到极致。
他们怀疑她这局的胜利，便要留她再下一局，由他们亲自观看。他们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一个拿来观赏解闷的玩物吗？！
姜昀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冷了起来：“想看棋，让他们自己去下！”
“殿下！”几个宁国公府的侍女却是不肯让路，“三皇子殿下他们已经在凝露厅等您了，他们说此事事关京中第一才女的称呼，兹事体大……”
姜昀笑了，她回头看向晏晴云：“京中第一才女，你也愿意被他们盯着，再下一盘？”
晏晴云垂着头，声音柔柔：“如果殿下不介意的话，晴云愿意再向殿下请教一局。”
介意，姜昀当然介意。
她娘亲教她下棋，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她下给任何人看的。
她喜爱同谢御遥下棋，不单单因为那是他，而是因为他的棋艺确实足够高明。棋场如战场，二人势均力敌地厮杀，时常各有胜负，每一子都下得认真，每一局都凝于心血。
谢御遥从来没有轻视过同她的任何一盘棋，真正将她视作对手。她也一样。
望着满屋怀疑的视线，拦在门口的侍女，她突然懂了姬芙为什么喜欢随身带她的金丝鞭。
此时此刻，望着满屋冰冷的人心，除了那握在手中的冰冷物什，她竟再无依仗。
‘什么恩宠，都是虚的。’姜昀心道，在那日她被逼着见霍潜黎的那天，她就该明白的。
“那就来吧。带路。”姜昀的声音忽然变得懒散起来，眼神却格外锐利，让几个拦在她身前的侍女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晏晴云的心中越积越重：‘不要去，你会后悔的。’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三皇子，世子，未婚夫都在，事关“京中第一才女”的称号，她下不了心去选择其他的路。
她只能在宋珍等人的愤愤不平声和鼓劲声中，跟在“姬芙”的身后，脚步沉重地走向凝露厅。
“摛霞晚舒艳，凝露朝垂珠。名字倒是个好听的，可惜，呵。”姜昀拂袖掀开凝露厅的珠帘，冷冷地环视一周，却见到了两个熟面孔。
一个是意料之中的霍潜黎。
另一个却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江子墨。
姜昀瞬间掐紧了手心，才没让自己露出太过震惊的表情：‘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那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夫，分明是赵国的世家子弟，怎么会堂堂正正地出现在燕国的宴会上，还是以贵宾的身份？！
屋中的棋案已经摆好，黑白二色的棋子静静地盛放在棋盒中，等待被谁执起。
晏晴云自觉地站到了白子一侧，向黑子一侧摊开手，对姜昀柔声道：“殿下，这边请。”
精心保养的指甲大抵已经在掌心中划出一道血痕，阵阵刺痛帮姜昀敛起心中的层层巨浪，让她专注于眼前之事。
她高高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晏晴云，眼神冰冷：“不，你用黑子，这次，我让你一子。”
棋案旁边的观众席上传来一片低语夹杂着讽笑，姬芙的便宜亲哥三皇子更是捂着脸高声道：“姬芙你行不行啊，不行就赶紧回家！别在外面丢人！”
姜昀只当没听见，绕过晏晴云，径自在白棋旁坐下。
凝神静气，是她学围棋的第一课。
晏晴云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在黑棋旁落座，一坐下，她又柔声开口：“殿下，还是请您先行吧。”
“姬芙”垂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棋盘上，并不答话，平日活泼灵动的杏眸此时如古井无波，整个人都好似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玄妙状态。
晏晴云看着她的状态一时心惊，当即便不再多让，如“姬芙”之前所言，率先落子。
随着墨玉棋子落在冰冷的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满屋低语尽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两人身后被放大的棋盘，看那黑白二色渐渐交织，厮杀。
两人才刚刚分别落子三次，江子墨极轻声地开口：“公主殿下这次也会赢。”
听力极好的霍潜黎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即使他心中的预感，分明也是如此指示的。
棋场如战场，很多时候，一场战斗的胜负在开始之前便已经被决定，剩下的只是奔赴那个注定了的结局。
霍潜黎眉头紧蹙：这不应当，心无杂念，气场沉稳的那个怎么会是姬芙？
第十五回合，双方尚且势均力敌，但晏晴云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胜负未分，可怕的就是胜负未分！
她这次没有再放任何水，可对方却能够从容地跳脱她的陷阱，提前堵死她的布局，一次是巧合，可次次呢？
她手捻黑子，目光震颤地望向对面的小公主。这个距离，她可以看到她手指关节处的薄茧，那是常年练武才会留下的痕迹。
‘怎么可能，难道她真的在一个月里学会了下棋，还能下到这种程度？’教她下棋的师父也不过如此吧？不，到后来，她的师父也不能如此准确地洞察她的全部思路。
‘难道这就是……天才？’
晏晴云过于震惊以至于迟迟没有落子，姜昀却也没有催她。姜昀的思绪已完全沉浸在这黑白二色之间，推算起了对手的棋路。
‘她有两种围堵的方法，走这里既可以堵我又可以连接其他黑子成一陷阱，嗯，下一步她应该会落子在这里……’
姜昀沉吟着，已经将棋路向后推了六七步，然后拐回来重新设下陷阱，引着晏晴云走入白棋的圈套之中。
晏晴云被姜昀吃掉了第一颗黑子，再取棋子时她的手指都在发颤，差点将手边棋盒掀翻。
姜昀听到声响，掀起眼皮淡淡地看她一眼，提醒道：“晏姑娘，静心。”
霍潜黎：“……”
三皇子呆在原地，整个人像被吸走了魂。
江子墨一声轻笑：“公主殿下，实在是个妙人。”
晏晴云脸色苍白地又走了五步，突然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盒里。
“我……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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