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尸山震出的地缝说是沟壑，其实跟山涧差不多深邃了。地底遍布着歪七扭八的尸体，被瘴气腐蚀的看不清面目。空气里的冷雾在这里凝结成水，与尸水汇集在一起竟汇成了小小的河流。
璃沫快要接近地面时，拔出匕首割断了树藤，“砰”的一声落下去，荡起一地灰尘。她挥动着袖子，驱赶着呛人的尘土。待视线重新清晰时，刚放下手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墨迟，坐在一块巨石上，呆呆望着她。
少年的上衣几乎全碎，露出纤薄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身。皮肤布满血痕，仿佛被鞭子抽过一般，一条条，一道道，泛起红肿的印痕。
墨迟本就长得好看，极薄的单眼皮，平日里眼尾上挑着看人，又奶又凶，桀骜难驯。他这副毫无攻击力的样子，反而将他的凶样隐藏了起来，满溢着让人怜惜的易碎的美。
“墨迟”璃沫奔过去。
少年不说话。
璃沫眼里浮现出了浓浓的担忧，定睛看了看他，双手捧住他的脸，“墨迟，你不会受到巨变入魔了吧？”
几乎就在掌心碰到脸庞的一瞬间，少年回过神来，黑眸快速闪过一丝不对劲的慌乱，打掉她的手，“入什么魔，你怎么总担心我入魔？”
“我就是担心你啊。”璃沫极其认真地说。
墨迟心脏狂跳了一下，极其别扭地别开脸，好一会才抿抿唇问，“你怎么下来了？”
璃沫道：“下来找你。你掉下来了，我当然要来救你了。”
墨迟抬起脸，目光掠过看不见边际的沟壑，“那么高你就不怕？”
“怕的。”璃沫回想起刚才的惊险，嗓音里不自觉露出一丝颤抖。从山涧下到地面时，她的手脚都软得不成样子了。更何况她不知道树藤的长度够不够，很怕自己下到一半，树藤不够用了。
“但是我又想，怕是没用的。因为无论怕不怕，我都要下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墨迟眼里弥漫出一层嘲意，“我是最可有可无之人，死了都没人挂心。”
“我挂心你啊。”璃沫道，“我挂心你墨迟。”她怎么可能不挂心他？她就是为他而来的，恨不得白日黑夜粘在他身上，随时阻止他入魔。
墨迟再度别开脸，他母胎单身十六年，从没听过这样直白又猛烈的话，他甚至后悔问了。
见对方突然静下来，璃沫又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满身的红痕上，“墨迟，你受伤了。”指尖轻轻碰了碰，立刻换来少年剧烈的反应。
“你怎么老爱碰人？”
你怎么这么别扭？
“我想帮你看看。”
“不用。”墨迟道，似乎觉得语气有点厉了，低了一些，“我习惯了，以前也常弄一身伤，回去寻些草药糊上就好了。”
听他说回去，璃沫立刻指向垂下来的树藤，“我们用那个回，你还有力气吧，能爬吗？”
还未等到墨迟的回答，地面猛地晃动起来，璃沫身子一歪朝旁边的尸体倒去，眼看就要盖上去了，一条手臂勾过来，用力一带，扑进了少年带着热气的怀中。
璃沫没想到墨迟外表那样瘦，胸膛还挺结实。
其实墨迟为了生存没少进山寻猎物，长年累月，身体的脂肪极少，全是均匀的肌肉，纤薄又有力。若论力气，就算是体修都未必敌得过他。
地动不过几秒就停了下来。但就这几秒，山体发生巨变。原本山涧的缝隙像一个葫芦，上细下粗。地动过后，地面的缝隙合了起来，只留下“葫芦”的肚子。
四周瞬间黑暗，璃沫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墨迟的呼吸声。很轻的，很浅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连带着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墨迟？”
“嗯。”
“地缝是不是合上了？”
“应该是。”
璃沫伸手从符袋里掏出一张聚光符，手指沁出一丝灵力注入进去，“啪”的一声，符纸燃烧起来，带来弱弱的光亮。
璃沫这才发现，她压在了墨迟的伤口上。那是最深的一道，连带着肉都翻出来，沁着血，缓慢地往下流。
少年脸色苍白，垂着眸，极力忍着疼痛，搂着她的手，半点没松。
“抱歉，我不知道。”璃沫忙从他身上跳下去。
墨迟轻声道：“也不疼。”
就在这时，聚光符突然灭了，两人又陷进黑暗里。
墨迟神色一凛，下意识去拉璃沫，只听对方“啪”地拍了一下手，聚光符又弱弱地亮起来。
璃沫声音发窘，“我灵力低，聚光符亮不了多久，只能不停地发出声音刺激它。”
墨迟轻笑一声，“这样啊。”
璃沫趁机激励墨迟，“聚光符是正道术法，魔道点不亮这种符。你看，你要学了仙术，不就能帮我了？”
墨迟侧过脸，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魔族？”不等璃沫回答，他又轻声道，“怎么会不讨厌，这世上谁喜欢魔啊？”
“是啊，”璃沫道，“这世上谁会喜欢魔？他们坏极了，路过的狗都不放过，我们正道本就跟邪魔外道不两立的。”
聚光符轻响一声又灭了，黑暗掩盖住了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
“喂。”璃沫再度唤回光亮，“这样不行，一闪一闪的，我都要瞎了。你不是有盏灯吗？是不是跟着你掉下来了，我们找找看，用它来照亮吧。”
墨迟摸了摸手腕上的白骨吊坠，“找不着了，不知掉哪了。”提灯照不出光明，提灯只能照出满地的尸体怎么死的。
“这可有点麻烦。”
“你等等。”墨迟借着聚光符的光亮，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木棒，上面裹着沁着桐油的布，显然是某个被尸山弄来的倒霉鬼携带的。
聚光符将木棒点亮，墨迟刚要站起，脚踝一阵剧痛，他脸色突然苍白，想起自己脚踝折了。
“怎么了？”璃沫问。
“摔下来时，脚踝撞到了山壁。”
璃沫吃了一惊，连忙蹲下看，墨迟的左脚肿得不像话，有一节像是骨头顶到了肉皮，又薄又透。
墨迟将木棒交给璃沫，很平静地说，“你一直往前走，我掉下来时感觉到有持续的风往这里刮，说不定有出口。”
他其实已经很高兴了，临死之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记得他。这里尸体成叠，全手全脚的人尚且得爬高上低，带上他，根本走不出去。
“说什么呢，”璃沫笑着说，“那我还下来做什么？墨迟，你是不是怕疼啊，不敢让我扶着你走。”
墨迟轻嗤一声，“我怕什么？”
“我也不怕。”璃沫将手伸给他。
火光下，少女神情坚定，眸光纯净又明澈，落在墨迟眼里，就像漫长夜晚中，照亮黑暗的一缕光。
墨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今天发生的事，是他十六年来最离奇最意外最不可思议也最无法想象的事。
孤冷了很久的荒野，赫然落入一颗种子，在震天撼地的心海里，生根发芽。
过了好久，墨迟很低地笑了一声，“你不怕，我也不怕。”
璃沫肩膀架着墨迟的胳膊扶着他走，但是地底的尸体太多，木棒的光亮照不了多远，两人走得极其缓慢。
她头一次知道，人可以这么重。
“这些尸体都是尸山带来的吗？”
墨迟点头，“应该是。”
“我可不要去那种地方。”璃沫嘟囔道。
墨迟道：“尸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去之处，传说那里有一种宝物叫苍玉。服下去可以使不能修仙的凡人长出丹巢。”
“是吗？”璃沫没听过这种说法，惊讶地看向墨迟。
“嗯，但是尸山还有一种上古凶兽，专门以尸体为食，极其凶悍。所以，并没有听说有谁带回过苍玉。”
“你怎么知道的？”
墨迟淡淡道：“听我阿娘讲的。”
璃沫想起墨迟的娘因为修魔被鹿灵山唾弃，连忙闭上嘴不敢再提，怕惹起墨迟的伤心事。
但是她不知，因她不说话了，被她架着的少年垂下眼，弧形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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