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捕食者
於星夜报出那个小广场的名字,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那座第十四任校长的铜像底下。”
没等瑞德出声,她紧接着又问:
“所以你要来接我吗!”
电话里传出窸窣的声响,然后是男人似乎没睡醒的疏懒声线:
“怎么,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他很少主动在言语中释放出攻击性,但绝不代表他会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
这话少了几分往常的撙节,多出来的,则像是一种收放自如的把握。
“啊啊是是是!我是!那我就在这个铜像底下等你,可以吗?”
於星夜溢于言表地兴奋,她掉转头,蹬蹬蹬又跑回了那座她坐了半个下午的铜像。
瑞德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穿得单薄,抱着小书包蹲在地上掰手指头的模样。
这人属实难得有这么老实的时候,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乖巧。
瑞德在小广场外沿的路边踩下刹车,天已经完全黑了,四下里寂静无人,他挑动远光灯轻闪了两下。
於星夜茫然地抬起头,迎着那束光线的通路,眼神由发呆时的空洞,很快变得具体。
光线通路的尽头,男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支在大切诺基窗口,不使力地支着头,就那么隔着挡风玻璃和车灯光束看着她。
好酷。
於星夜连忙起身,抱着书包不见外地爬上他的副驾驶。
前两次上他的车,都是他给开的车门呢,这次还要她自己爬上来。
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坐上副驾啦。
於星夜悄悄在心里计较一些意义不明的细节,在标题为空白的天秤两端自行加减。
“后座有外套,冷的话就自己拿。”
“然后,系上你的安全带。”
瑞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抛出两颗砝码。
於星夜却无心安置它们了,她不冷,但是外套,她当然是一定要拿的!
她转过身,扒住座椅背,使劲伸长了胳膊,扯过来一件短风衣,看也不看就往身上套。
瑞德似乎是在等她坐好,才点火发动。
於星夜穿好外套,又借着系安全带的转体幅度,偷偷看他。
一开始不敢太过分,只混着锁扣的“咔哒”一声,瞟两眼换挡的那只埋藏着苍润筋骨的手。
而后顺着筋骨往上到小臂,松垮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臂弯,大约是什么麻的材质,并不硬挺,却被宽而不厚的流畅肩线撑起。
领口随意敞着,只能看到半截锁骨,再往下就是胸肌隆起的征兆,却被碍事的衣料掩盖。
前方是个岔路口,右手边立着红底白标的stopsign,按照美国的道路交通法规要求,遇见这样的停止标识牌,哪怕是在凌晨四点这种全城的行驶车辆都不过百的空旷时间点,也必须停车。
很多行车习惯不严格的驾驶员,都会在明知四下无人的夜间蒙混过去,意思意思减个速,就算停过了。
瑞德却不是。
他轻踩刹车,实实在在地停了两秒,才又重新起步。
而於星夜私底下,其实有个小怪癖。
她总觉得,哪怕是平时玩在一起,没大没小、不分你我的好朋友,一旦开车带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就高大起来了,好像加上了一层成熟稳重的滤镜似的,叫她特别不习惯。
这个规律,她首先是从徐嘉仪身上发现的。
平时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小女生,坐在驾驶座上,竟也变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按理说,她对瑞德本不该有这样的滤镜。
但看着他单手掌着方向盘,明明目不斜视一身正气,却又好像漫不经心信手拈来的样子,微湿的金棕色额发垂下一缕搭在眉间,於星夜再次真心实意地感叹,好成熟,好稳重,好欲。
她自以为自己只是安静地欣赏,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玻璃箱子外的观测者越来越露骨的注视。
又过一个路口,他从中控台里拿起一瓶水,递给於星夜,希望她转移一下注意力,收敛一点。
水是出门前从冰箱里顺手拿的,於星夜接过来的一瞬间就摸了满手冰凉的湿潮。
她上手拧开,只把瓶盖捏在手心里,“给,可以喝啦。”
瑞德:“?”
“我的意思是,给你喝。”
於星夜一本正经地摇头,甚至有点茫然:
“可是我不渴呀。”
瑞德没再接话,只告诉自己,不要再管她了,专心开车,赶紧到地方然后把她放下车。
於星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肯来接她,还带水给她喝,这不就是,即将得手的信号?
胜利的号角看来很快就要吹响了!
她美滋滋地低头喝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瑞德倒也确实达成了目的。
好不容易到了之后,於星夜又磨磨蹭蹭舍不得下车,还不忘了要嘴欠地问一句:
“去我家坐会儿吗?”
瑞德决意要治治她这毛病。
他松开手臂,坐直起来,并不急着把眼神变清明,反而任由那股子懒怠的劲蔓延到声带的震颤上。
“行啊,那走吧。”
“?”
这下终于轮到於星夜不会接了。
她以为他压根不会搭理她这句话的!
见她呆住,瑞德甚至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半转过身子,好整以暇地垂眸观赏她睫毛使劲扑闪,张着嘴却接不上话的傻愣模样。
“怎么不动?知道怕了?”
转身时衬衣被拉出修长的褶皱,线条随着肌理的弧度肌肤,在明暗交界中时隐时现。
於星夜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怂了。
她迅速调整好呼吸,放缓眨眼的频率,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才没有怕,只是有点意外你会同意罢了。”
说着,她也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挺起小胸膛,挑衅地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有没有被看出来,但她只知道这人慢条斯理地下车的样子,好像也还挺酷的。
一个晃神的功夫,瑞德已经绕过车头跨到她这一侧,拉开门,却并非绅士礼貌的迎她下车的意思。
而是俯下身,探进逼仄的狭窄空间,眼神坚定,直压得於星夜不敢喘气。
跟着一起覆上来的,还有他周身冷冽的气味。
距离被拉近,虚无缥缈的呼吸先于实体,在稀薄的空气中交缠。
他甚至伸出手,撑上於星夜的肩头,若即若离的热度擦过单薄的衣料,她不由得被这热度烫到轻颤。
然后,又是“咔哒”一声——
那块红色锁扣被按下。
束缚被解开,呼吸却仍未松绑。
於星夜分明听到耳边,那人鼻息间逸出一声冷哼,她抬眼想去分辨,正撞上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到家了,快回去吧。”
嘴角冰冷紧绷的弧度和眼底的戏谑无澜,无一不在昭示,他的不为所动。
像高坐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将底下学生抓耳挠腮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却不发一语,而只用眼神提醒,心虚者便会忍不住先自我谴责。
於星夜从他俯身贴过来起,整个人都快融进椅背里去了,被他厚实的影子牢牢笼罩住,在他慑人的压迫感里还要强行保持镇定。
她哪见过这阵仗呀,慌慌张张地几乎是从人家臂弯里钻出来,跳下车,再也不敢提让他跟着她进家门的事,磕磕巴巴想着说两句道别的话就恨不得立马开溜。
於星夜鞋尖踩上地面的时候,瑞德其实就已经直起腰退开,让出空间给她好好下车。
只留了一只手臂还搭在门框上。
余光忽然瞥到什么东西的影子一闪而过,他敏锐地聚焦眼神去追。
尾灯后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金发男人。
目测身高在六英尺上下,正常体型,年龄三十岁左右,身份藏在一副金丝边眼睛后,难以辨识。
但那人的视线落点,分明是他身前的这个正专心低头下车的小姑娘。
瑞德深邃的眼眸瞬间聚起审视的寒光,紧紧盯住这位可疑人员的动向。
於星夜落地踩实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抬头就是瑞德的手臂,随意挽起的袖口下延展出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她忍住上手戳一戳的冲动,正要老老实实开口说话,却发现瑞德神情冷肃地看着她身后。
那是一种蛰伏状态下的捕食者观察猎物的神情,平静而专注,但绝不友善。
她只在动物世界里看到过。
她下意识顺着他强有力的视线转头,却被吓了一跳,连脚步都稳不住往后踉跄,后背撞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才勉强稳住重心。
开口却仍是慌张到不行。
“卡卡尔,你怎么”
见她终于发现自己了,卡尔扶了扶眼镜,神情也没放松到哪里去,挑眉严厉地发问:
“於星夜,你在干什么?”
金丝边眼镜下,反射出野狐狸般精明算计的粲光。
他毫不掩饰地连人带车从上到下打量一圈瑞德,然后对於星夜冷笑一声:
“呵,你可别告诉我,你这是谈——”
“卡尔!”
於星夜惊呼出声,不顾一切地把任何有可能的虎狼之词及时堵回卡尔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吝刻薄唇。
卡尔不吃她这套,却也还是愿意给她面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直勾勾盯着於星夜身后的男人。
眼皮一压,粗略估计,身高大约六尺两三寸?
按着体型来看,体重只怕得二百磅往上走了,除非是职业运动员,否则这体型,就叫一个笨重。
脸么,背着光看不大清楚,但是还挺会瞪人,吓唬谁呢,知道辈分么?
看这车型,能选这么不时髦的车,年纪肯定也不小了,也就出来骗骗於星夜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能是什么好家伙?!
卡尔越看越觉得,於星夜可真是长本事了。
难怪之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她春假哪里也不打算去,亏他还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呵!合着就是为了这个。
还好他没有天真地轻信她的鬼话,亲自来了一趟,结果就叫他撞见了现场。
要不然的话,岂不是
总之,后果不堪设想!
卡尔越想越气,压低了声音,拿腔拿调地使唤於星夜:
“还舍不得从人家怀里出来吗?”
於星夜夹在这两个人的眼神交锋中,只觉得头皮发麻。
“呃,这是我叔叔,”她再次选用了“叔叔”这个称谓,好盖过他尴尬的律师身份,“叔叔这是我朋友。”
然后转身朝瑞德浅鞠一躬,差点没真的一头栽他怀里。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我先回去了。”
她大概穷尽了毕生的交际能力,语速也拉到最快,一溜烟说完就想火速逃离现场。
惊慌之下,她却忘了自己还在某人的臂展范围里。
瑞德在她踉跄撞在自己胸口的时候,就伸手虚虚地扶了一把。
这会却不松开了,恶意挑事似的,也拖着调子问她:
“怎么,不是刚还说让我去你家坐会儿吗?”
於星夜头皮都要炸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可这话的确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她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
“哈哈哈哈下次吧,下次一定。”
说完冲过去拉着卡尔就往楼里走。
留下瑞德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谑光即刻消失,又回到了他惯常的,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转身关上手里已经被握得有了温度的车门,不再看身后。
却仍有压低了声音的只言片语,在他离开前,顺风飘到他耳边。
“於星夜,我给你两分钟时间,想清楚怎么跟我解释。”
“嘘——小点声你不许告诉我爸!”
“哟,这世上还有你害怕的事呢?”
“不然我杀了你!”
瑞德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没有给自己时间去细想,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反而只是加快脚步上车,驶离了这栋已经来过三次的公寓楼。
“说吧,怎么回事。”
卡尔端着水杯,也不肯坐下,就站在窗边开始审讯。
进了屋的於星夜可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立马摇身一变做主人,除了一开始客套式地接了一杯直饮水给卡尔之外,其他的所有疑问,她都用理直气壮的沉默来回答。
卡尔不满地眯起他那双狐狸眼,“於星夜,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要不是我今天亲自过来看看你,你就真打算把人带回家了?还有,你身上这件大衣,也是人家的吧?你们是什么关系?”
於星夜顺着他的话低头,才想起来外套忘还了。
真倒霉,今天这场面,还不知道他回头会怎么看她。
卡尔还要再继续唠叨,於星夜被烦得要命,扔下手里的抱枕,“蹭”的一下站上沙发,借高度来壮自己的气势。
“我跟他是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就是收我爸的钱替他看着我而已,我都说了不会给你添麻烦了,其他的事你也要管吗?”
“怎么,你多打一份小报告,就能多算一点kpi吗?年底会多加提成吗?”
“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如干脆搬到我家对面来住下好了呀,天天盯着我。或者我每个季度再给你多创造点业绩,咱俩分钱也行,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她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对卡尔吼了一通才算解气。
可卡尔却不说话了。
於星夜半晌没得到回应,觉得奇怪,悄悄睁开一条缝,想去看看卡尔的反应。
却见他神色诡异,像是吃到了怪味豆的表情,原本狭长闪着精光的眼睛耷拉着,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於星夜才不管这些,她跳下沙发,也不管那只被她随手甩到地上的抱枕,从另一头又捡来一只抱在怀里,重重地一屁股坐下,也不说话了。
不知生了多久的闷气,卡尔才缓缓开口,长叹了口气:
“星夜,我想你可能对我的工作范围有些误解。”
“我的确是拿钱办事没有错,从你还没有来美国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为你的到来做准备。买房子,挑家具,办你的入学手续,再到接你过来安置,这些的确都是你爸爸交给我的任务。”
“但是我们两个也相处了快三年了,我以为你叫我一声叔叔,我也算有必要照顾你。我以为我们之间,总还是有那么一份,除了我和你爸爸的雇佣关系以外的情谊的。”
“但今天看来,是我想错了。也许我的照顾,确实不到位,以至于我在你心里,也确实还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叔叔吧。”
说完,他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极了面对青春期孩子叛逆时,头疼无奈却又舍不得狠下心苛责的家长。
於星夜却心头大震,哽得说不出话来。
说白了,她根本不擅长应对这种言辞恳切的深重关心,更何况,现在被她伤了心的人,还是那个精于算计,心思深重,说话永远扎死人不偿命的讼棍卡尔。
她一时间也有些无措了,却梗着脖子揪着手里的抱枕,怎么也不肯抬头。
卡尔又是一声叹息,继续在她的无措上雪上加霜。
於星夜咬咬牙,埋头憋了半天,才小声说:
“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前段时间报了个警认识的人家是警察,好人来着”
她一边老实交代,一边悄悄抬头观察卡尔的脸色。
可还没等她瞧出什么来,卡尔已经先炸了。
“报警?!你出了什么事情要报警,遇到危险为什么不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现在才——”
“不行,刚才那哥们的电话你有吧?你一定有,拿来,我得去联系一下。”
於星夜:“你要不还是,先冷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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