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旁听席
於星夜自觉得逞, 眯起眼睛偷笑的样子,比一边徘徊的发动机盖还像猫。
她端起刚拆出来的那杯冰美式递给瑞德,又把表格和信封随手往茶几上一拍:
“为了感谢你, 请你喝咖啡!”
瑞德看了一眼只用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已经快要被铺满的茶几,接过那杯冰美式。
“为了感谢我?那怎么你自己喝甜的,给我就喝苦的?”
他说这话时,眉间平整,语调起伏却不温和。
配上他一贯的挺立身姿,让人的确不好分辨究竟是随口调侃,还是真的不乐意。
於星夜下意识松开揪着地毯的手指,重新去端手边给她自己留的那杯星冰乐。
“那这杯甜的给你, 我还没喝过的, 新的。”
杯底已经在玻璃上印下一圈断断续续的水渍,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甚至有一颗小水珠跌落进长毛地毯里。
水珠被绒毛瞬间吞咽,只剩下根部肉眼不可见的濡湿。
在更多水珠滴落前, 瑞德伸手接过了那杯冰美式, 并且几乎是同时, 就从茶几上抽出一张已经被挤到边缘的纸巾, 托住了杯底。
“就这个吧。”
於星夜总觉得后头这句听起来,有些勉强, 替自己解释找补道:
“大概是刻板印象了, 我以为猛男都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呢。”
“而且事实上, 这两杯都可以给你,我今天已经喝过咖啡啦。”
瑞德却似乎没有继续咖啡话题的意思, 他将擦过杯子的纸巾揉成团投进垃圾桶, 转而问於星夜:
“你今天背这么多书, 不重吗?”
话题转得流畅自然,於星夜还在盯着他发力又松懈的手背,丝毫没有察觉,看似随意平常的问句里还包藏着陷阱。
她随口就顺着答:
“啊还好,今天刚好都是要带书的课,所以才”
瑞德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所以你其实还没有放学吧?”
於星夜被他突然降下来的语调打得措手不及:“嗯嗯???”
“你书包里起码装了三本书,现在才不到十一点,就算你最早的课八点钟开始,你告诉我两个多小时你怎么上完三节课的?”
於星夜哑口无言,完全答不上来。
倒不是翘课被抓包的羞愧,她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赞叹这人不同寻常的观察和推导能力。
“饼干吃完就回去上课。”
瑞德扔下这么一句话,就放下杯子,起身离开了客厅。
於星夜没去看他的背影。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饼干口袋扎起来,信封塞回书包里,拉链拉好,再回身抽几张纸,贴着桌面的水迹一道道擦干净。
捧着一团湿哒哒的纸巾走去垃圾桶面前,正要甩进去,瑞德从房间里出来了。
於星夜瞥眼去瞧,发现他换了身衣服。
她没多看,就轻飘飘一眼就明白,这人还是穿点有棱有角的才更说得通。
硬挺的黑衬衣扣子系到最顶上一颗,再由一条skinny tie的平结封口,压制住时刻蓄势的沉闷发言,哪个没长眼的也不会轻敌。
不像刚刚,松散随意的姿态,坐在软皮沙发上连环反问。
深意都被抚进薄软的家居服料子里,怎么看怎么滑稽。
偏偏她还真的放松警惕,三两句话就被套出老底来。
难搞得很。
扔掉手里的纸巾,於星夜又大步回到沙发旁边,抱起自己的书包,故意继续不看人,扬着头就要往门口冲。
被瑞德单手拦住,连发力的动作都不见他有,书包就到了他手里。
“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路捎你回学校。”
怀里的重担被卸走,於星夜也不跟他争,垂下手就打算跟着走。
瑞德又轻抬下巴点她身后,“你拿那些就行。”
於星夜干瞪了一眼,还是转身回头。
他没责问她为什么翘课,像是对她那点无伤大雅的小谎心知肚明。
也没说她不该,只是直接半点客气都没有地,就决定好了她的去留。
明明每句话都硬邦邦的,像什么军令似的,不容置喙不留情面,於星夜却生不起反驳的心思,只能抿着嘴照做。
就像刚才把咖啡递给他,不过是一滴水掉进地毯,他都要盯一眼。
眼神其实都算不得严厉。什么谴责,不满,不认同,统统没有。
她看在眼里,甚至怀疑他就是在确认那滴水到了哪里,落稳了没有,长毛地毯舒不舒服,而已。
却莫名在他起身之后,觉得摆摊一样被铺满的茶几看着很突兀。
於星夜一路都在反思。
有的人,威严惯了,什么事都能尽在掌握,就像瑞德。
还有的人,把自己和别人几斤几两,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称得动,才自信上秤,就像徐嘉仪。
不像她,既看不透别人,也摸不准自己。
一直到开庭那天,於星夜都有在好好上课。
系里最近也事多,新上任的院长好像年纪大了,没几年班能上了一样,火急火燎地要做出成绩来,大刀阔斧地颁布各种新规矩。
不光学生,就连任课老师们都被逼得很紧。
心理学专业有位女老师,头发都花白了,挺着大肚子每天都笑得下巴跟脖子连起来,对每个学生都挺不错,时常在课上给一些补分福利。
可能也正是因为她年纪比较大,学历在一众dr头衔的正式教授里根本排不上名。
毕竟她年轻时候的那个年代,大约连能读大学的人都还不多。
於星夜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教了一辈子书,或是半路出家来当老师,这些她都不关心。
只是在听见同学议论说她一直没结婚,现在还遭受这种待遇的时候,翘着二郎腿转笔,觉得不太爽快。
她一手撑着头,竖起耳朵倒要听听看究竟是什么待遇,至于被一帮学生在课间议论得满脸同情。
他们说,这个老师现在被要求从之前的独立办公室里搬出来。
因为只有博士才能有教授职位,而只有教授才能坐独立办公室。
还有人说,不过她的课确实可听可不听吧,你们难道没觉得她最爱请guest speaker了吗?每次邀请一些这里那里的人来一混就是一节课,然后回头收个thank you note就算作业了。
她当时听了,也没出声参与讨论。
只是过了几天出庭的时候,把车停在法院门口,抬头看见高大威仪的石梁上刻着三个大字——
自由、平等、博爱。
她眨眨眼,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事来。
多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瑞德到得比她早,等人也不在车里等,就站在那根粗壮的石梁底下,挺着腰绷着背,半分焦急探望的神色也没有,既不低头看表也不抬头望天,就那么支着长腿站着。
抬脚走过去,鞋底蹭到颗什么小石子,被她一脚踢开。
站在石梁底下的男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她。
冷白皮肤忽然有些刺眼似的,一晃眼,看不清楚表情,只看见又是一身挺阔的黑衣,棱角分明到一阵风刮过来,风都能被他的身型劈斩开,一分为二。
於星夜轻轻眯眼,发现他虽然还是一身黑,领带却换成了更为正式的wide tie,系法也换成了厚重的温莎结。
她光知道温莎结出了名的难打,看着也确实鼓鼓囊囊的,具体手法就不会了。
只是领带结贴在更为鼓胀饱满的胸口,转过身来那一眼,沉稳里莫名带出几分疏朗。
头顶这么沉重的三个大字,仿佛真能被他的纯粹和坦荡撑住。
於星夜踩上那一级台阶,没头没脑地问:
“真不是你私下操作,帮我起诉的?警察局能有那么好心替人坐原告席?”
原本平稳的气息出现短暂停顿,叫她想起之前,在潮热逼仄的淋浴间那一回。
也是听完她冒进的问题,这人不可置信地压着嗓子似笑非笑,问她,你想什么呢?
於星夜以为这次大约也要收到差不多的答复。
却没想到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回事。”
“这就是正常的公诉流程,你的诉求只是顺带,所以你的座位才只是旁听席。”
“好吧。”
於星夜撇撇嘴,看来他还真撑得起。
还不止呢,就是再加三个,公平公正公开,他也都担得起。
瑞德不知道她又在埋头嘀咕什么,直觉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舒一口气,从一侧口袋摸出一个暗红色小本。
“这个,就的确是私人操作了,我不得不承认。”
是於星夜的护照。
“上次就拿到了,本来想早点给你的,但后来送你回学校,一时漏掉了,抱歉。”
於星夜眨眨眼,接在手里,反应平淡:“谢谢你。我们进去吧。”
从过安检,到进到庭内落座,於星夜一路都在四处张望。
一通打量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既没有特别庄严肃穆,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冷压抑。
他们几乎是踩着点到的,没等太久,上一个案子里的单亲妈妈就哭诉着忏悔完毕,轮到了这桩非法入室。
法官坐得好远好远,於星夜完全看不到他的口型,连带着就听不太进去他在说些什么。
只知道轮到被告发言的时候,那个金色高马尾的背影颤抖着哽咽。
他身后还坐了三五个抱团颤抖哽咽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家人。
被告悔恨地念着提前写好的台词,於星夜听着其实没多大感觉。
只是在他说到,会分期偿还法庭的费用的时候,於星夜忍不住轻轻扯旁边瑞德的袖子。
“我填的金额好像比法庭要求的罚款还高?他们怎么也不问我要消费记录,就小票什么的,都不用证实一下的吗?”
“嗯,你属于正常填报,没什么问题。”
后面还有一些用来打动法官的“肺腑之言”,估摸着也跟上一个是差不多的结尾。
於星夜听着觉得有些没意思了。
她这次没再动手碰旁边人的衣袖,只是稍微偏了偏脑袋,轻轻问他:
“我不想听了,可以先走了吗?”
瑞德低头看她一眼,再抬头看一眼远在天边的法官。
“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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