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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桃花源


於星夜跟着起身,  轻便的排椅不受力,跟着蹭出半公分距离。

        好在地上有一层编织地毯,很薄也很硬,  跟学校教室里的长得差不多,踩上去没别的效果,就是静音。

        尽管自认没弄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动静,却还是在迈步离开的时候,收到注目礼。

        於星夜注意力没在这上头,只是本能地不喜欢这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紧跟着瑞德从门边溜出去。

        出去的时候,走的又是另一道门,  没再路过进来时安检的那几个道口。

        她问:

        “之后会怎么样?”

        有路过的罩着大袍子的人跟瑞德打招呼,  他一边应,  一边把问题抛回来:

        “谁会怎样?被告吗?还是你?”

        於星夜想了想,又觉得她对这二者的答案,好像都没有太关心。

        反倒是分出神来,  偏头去看瑞德。

        大约因为工作原因时常出入,  显得对这里熟门熟路。

        从进安检开始,  就时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

        但又跟谁也没见多寒暄几句,  也看不太出来人缘好不好。

        於星夜心不在焉地听他解释。

        “法院开庭的费用,和你要求的赔偿,  都归他支付。接下来你会开始不定期收到支票,  只是大概率会是分期,  算上先偿还法院费用的时间,可能要拖上挺久,  做好心理准备。”

        左右钱也已经先花出去了,  赔偿的支票拖多久她也都只能慢慢等,  这点的确没什么办法。

        好在她不缺这个钱急用,也好在她还没有同情心泛滥到看谁不容易都要心疼一把的地步。

        不过四五月份的天气,室内的中央空调已经吹出了温差。

        太阳快要下山的点,原本不该觉得热的,可是体感温差使然,推开玻璃门出来,都像是有热气一拥而上把人围住。

        於星夜深吸一口气,又换了一题问:

        “要去王八湖吗?”

        许是她的低落情绪有些明显了,瑞德没多问理由。

        这次他们没路过那片会刮掉车漆的小树林。

        瑞德开车,不知道怎么绕的路,好像到了水库的另一边。

        浅滩依旧有,但山石和大树更紧密些,视线不太开阔,站在水边也看不出湖的样子,倒像钻进了什么神秘的世外空间。

        於星夜没来过这里,但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交错纵横的树能在老态龙钟的同时,依旧显出生机勃发的样子,她喜欢这种一眼可见的,奇妙的矛盾感。

        瑞德低头看她一眼,问:“喜欢?”

        她“嗯”一声,偷偷想到初中语文课上背到的桃花源记。

        虽然景跟色都不是一个意思,但却有种相近的避世感。

        “那现在可以说了?”

        日落时间已经开始一再推迟了,太阳下个山都拖拖拉拉,舍不得走似的,扯出悠长的余晖。

        他们就这么踩着浅滩边沿的小石子,慢慢走向日落的方向,走进余晖里。

        於星夜脑子里还在想着,“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的下一句是什么,轻咬着下唇哼哼似的,“说什么?”

        “你从出来,就不怎么说话。”

        “不是不高兴?”

        瑞德脚步没停,但於星夜跟得也不吃力,还有精力注意不让她的小羊皮鞋底踩到水花。

        可是小心翼翼踩了几步才想起来,光不沾水有什么用,这些碎石子一样能把娇气软嫩的小羊皮硌得千疮百孔。

        于是干脆又放开了步子走。

        她说,“今天其实不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上法庭。”

        “之前也有过一次,但我没去,临阵脱逃了。”

        是她父母离婚的时候。

        明明在她出生没多久,还不记事的时候,这对冲动又盲目的怨偶就已经分开了——准确来说是黎蔓婷自行离开了於家。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然一直没有办离婚手续。

        那一次他们闹得很难看,双方都各自请了律师。

        她想,那两个人再怎么据理力争,哪怕撕破脸皮,哪怕在法庭上吵翻天,甚至打起来,也总归不会是为了争取她的所有权吧。

        所以於星夜选择了逃避。

        但人就是有这么奇怪。

        明明自己先当了逃兵,回营之后却又还是会感到愧疚。

        於云钦和黎蔓婷对立在不同阵营,她明明哪边都没被归进去,却又还能两边都被她同时叛逃。

        小孩子不懂这些,只觉得做错了事,哪怕挨骂也是该的,就是要正式挨了骂,这事才算过去了,才能安心。

        于是趁着黎蔓婷的生日,就一股脑跑上门去。

        却没想到又犯了更大的错。

        这下更没人骂她了。

        於云钦贵人事忙,但手底下的一帮子助理效率奇高,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通知她,“於小姐,可以出发了。”

        其实哪里犯得着对她一个没人搭理的小孩子那么客气呢。

        “后来,我在机场看到电视屏幕上的娱乐新闻,才突然想起来,难怪那天保安只问了我户主姓什么,就放我进去了。

        原来是因为那天我妈妈安排好了放狗仔进去,所以大概提前交代过吧,只是没想到会把我也一并放进去了。”

        於星夜的声音很轻很轻,语调也和缓,难得地不带什么鲜明的情绪。

        “我还记得,当时有个戴黑框眼镜的记者,问我妈妈攀豪门失败变二手有什么感想。”

        “我妈妈的回应是直接把门关上了。”

        “而我,被关在门外。”

        “跟那些记者一起。”

        “我后来看动物世界,讲沙漠里的鬣狗会结伴一起去抢花豹的食物,哪怕只是块腐肉它们也会一拥而上围起来分食。”

        “我那个时候,大概就像非洲沙漠里的一块腐肉那么狼狈吧。”

        没有人注意到天色在什么时候彻底暗下来。

        但他们如果在这时对视,就都会发现对方眼中,黯淡的光彩。

        只是瑞德显然不擅长回应这样的低落情绪。

        他也许可以尝试,照着她口述的场景,去想象出一个等比例缩小的於星夜。

        但不论是那时的她,还是现在眼前这个,他都不太确定该如何说出有效的安慰。

        难不成,也讲一讲自己家的那摊子烂事吗?

        告诉她,花豹为了防着鬣狗,就必须很辛苦地捕猎,然后很警惕的进食,所以不止腐肉,花豹其实也很狼狈?

        他想他大概做不到说出这样的话。

        不管是开导她“你不是腐肉”,还是安慰她“都是鬣狗的错”,他都觉得不合适。

        然而对于於星夜来说,大概讲述的过程本身就已经是发泄,已经是疗愈。

        因为下一秒,她已经又突然转移了注意力,指着空中欢呼:

        “看!萤火虫哎!”

        她的呼声足够欢欣,足够雀跃。

        足够激活两个眼底黯淡的人。

        低垂的天幕下,人形被隐去,只剩下灵动的暗影,根本分不清是谁先起的头,就已经脱下鞋袜挽起裤脚,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春末夏初的低暮浅滩里。

        於星夜张牙舞爪蹦跶了半天,脚心都踩疼了,也依旧一无所获。

        她干脆不抓了,扶着一大块礁石,靠坐上去喘气,反正她不行瑞德也肯定能行。

        等他真的抓到了萤火虫,捂在手心里,她再起身凑近了细细地看,指尖轻轻并拢,扒在他掌边,清浅的呼吸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喷洒在本就温热的掌心,冲得手心的萤火虫都开始晕头转向,停下了横冲直撞。

        看完再依依不舍地松手放生,转眼又盯上了水里半透明的小虾。

        瑞德的领带没有解开,打起手电一弯腰,垂落沾到了水面。

        他像是有点嫌弃,单手解下来往岸边抛,最后还是大半条尾巴都拖在水里。

        於星夜看他皱眉的样子觉得滑稽又好笑,他还在松领口,她就先玩心大发地泼起了水。

        瑞德不理会她的挑衅,有条不紊地把扣子解开两颗,放出不多不少青玉似的一块冷白肤色。

        兴许是知道她战斗力不足,连躲闪都懒得,任由她掬起一小捧水向他扑来。

        却还没聚成流,就在半路散开,砸碎在水面,惊得小虾四处逃窜,藏进石头缝里再也不出来。

        莹澈的水花绽开在他刀锋般的眉间、下颌,浸出的却不是润泽的光点,而是慑人的凛气。

        於星夜一时看得有点发愣,眼睫扑闪着收回了眼神,掩饰什么似的,抱怨他都不躲,没意思,不好玩。

        也不顾他不躲她都扑不着的那点准头,总之怪他就是了。

        瑞德也不戳穿她,也不辩解,“正好,玩够了,那就上岸。”

        倒像是正合了他的意。

        远离热岛效应的避世天地,日落之后气温降得快,水温也跟着发凉。

        耳边是风声水声夹杂稀疏虫鸣,呼吸里则全是树的味道。

        参天古木像是会移形幻影之术,悄然间遮天蔽地,再抬头已经连穹顶都看不到,满眼只有郁郁葱葱影影绰绰的树冠轮廓。

        这才发现浅滩侧边就就有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树,主干隐在暗影里甚至瞧不出有多宽,只是凭空伸出一枝苍劲横枝,拦在水面上空。

        瑞德两步跨过来,“怕痒吗?”

        於星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掐住腰往上一提,凌空被端上了横拦的挺拔虬枝。

        好在她不怕,反倒很新奇,一下就调整好坐姿,还拍拍斑驳的树皮,“你也上来呀!”

        瑞德叫她坐好,小臂攀上树干一撑,借力也跃上去,稳靠在老树龙种苍郁的躯干。

        於星夜简直喜欢极了,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脚丫子。

        脚下就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仿佛可以容得下这方小天地里的所有秘密。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像要分享什么宝贝似的,在瑞德下巴跟前招手,引他凑过来听。

        机灵模样,很难描述,但比刚才被抓住的萤火虫,和没被抓住的透明小虾,都要机灵。

        配合四周的静谧,她声音也放得极轻,可是气息还是不受控地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在他俯下的耳边,软软润润地问:

        “你要跟我约会吗?”

        不知名的小虫一定也听见了,坏心眼地停下鸣响,都憋着一口气,等着听一个答案。

        於星夜以为瑞德不会正面同意,于是问完就退开了,手掌向后撑着树枝坐稳。

        却听到了让她脚丫停止晃动的回答。

        明明正泡在轻软的风里,脚尖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踹着柔嫩的水流,於星夜却第一次觉得,瑞德的声音比风还要轻,眼神比水流还要柔和。

        他像在笑,又像在叹。

        有种故意端出来给她看的无奈。

        “这还不算约会吗?你的标准还挺高。”

        “——那要怎么样才能算?”

        於星夜眨眨眼,辨识清楚他话里的意思,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欢呼。

        树枝一阵晃动,在这个静谧的小世界里,引起天上地下唯一的骚动。

        枝叶与空气碰撞出哗啦啦的响,小虫收到信号,满意地重新开始哼起了小曲,小虾解除了警报,探头探脑地离开崎岖的石头缝。

        瑞德连忙抓住她,叫她不要乱动。

        於星夜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凑上去,在他下巴落下又轻又快的一个吻。

        柔软唇瓣一触即分,然后完全不知羞似的,继续眨巴着她那双闪烁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反应。

        软糯的濡湿的印记很快会沥干消失,但皮肤上的触感却不会。

        瑞德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却又好像,也不意外。

        她总是这样,热烈,直接,随心所欲。

        即便是最严正端肃的士兵,只怕也无力抵抗这暮春湿软的轻风,亦无法拒绝捧着露珠摇晃的青绿叶片。

        若耽于的是这样的春色,想必就连上帝也不会忍心怪罪。

        却只有於星夜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在如何轰鸣。

        她眼睛不躲不闪地睁大,手指却悄悄扭在一起,捏得死紧。

        然后,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看。

        看眼前这人喉间涌动,看他高挺眉骨下的小方阴翳,亦看他深黯的眼底。

        试图从中找出那点,她曾见过的,蕴着点点墨绿的星光。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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