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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行道树


东海岸的工作日,  即便到了深夜,也有着更为严肃的街景。

        比起西线城市的生活氛围,这里的学院气明显更重。

        从这一点上来看,  就不太像是黎蔓婷会喜欢的地方。

        於星夜无从得知黎蔓婷做出选择的理由,落地出来,她直接上了到达层排着长队的计程车。

        报出地址后,又忽然在司机的应答声中反应过来。

        现在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管那处住所是否足够隐蔽,她也不该在这种时间点贸然去敲门。

        改口让司机到附近街区找了一家酒店。

        她没有提要求,司机也摸不准消费水准,从匝道下来,一长排不同档次的酒店,  间隔松散,  门庭之间壁垒分明。

        司机问她要选哪家,  看中合适的就喊停。

        於星夜按下车窗,连窗外的空气都显得严正端肃,教她几乎以为第二天要下冷雨。

        随手指了一家,  前台上夜班的中年女人查证件查了好久,  才从老花镜的缝隙里递出房卡。

        她没心思挑三拣四,  出了电梯踩上又薄又硬的编织地毯,  熟悉的材质让她想起来,她还答应了,  明天要去专业课的阶梯教室占座上课。

        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的时候,  习惯性想接充电线,  翻遍了背包才发现根本忘记带这些。

        发短信的电量还是够的,於星夜懒得再打电话给前台或总机叫人送充电器。

        不带语气词地,  简短几句就跟徐嘉仪说清楚,  「明天不能去上课啦,  我来ec找我妈妈了,回去再联系你。」

        接下来其实还该轮到下一位的,相册里新鲜的照片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立场,但好歹是个及格的启动器。

        不该这么难开口的。

        正经些的,就把那几张照片一发,说今天本来接了你的猫回来,但临时飞了趟ec所以又给送回去啦。

        或者俏皮些,问,猜猜我现在在哪?

        又或者,乖巧一点,检讨自己没有做到好好吃饭睡觉上课承诺中的任意一项。

        瑞德对她不会太严苛,怎么说都行。

        怎么说都好过,一声不吭。

        可偏偏就是方案太多,才反而叫人难选。

        远不如像苹果公司那样的单品策略,缩减可选项,消费者反而可以不用犹豫地,直接无脑购买。

        於星夜不懂市场营销,甚至可以说是有意放任电量在选定过程中耗尽。

        她不知道事实上察尔森的确在她送回发动机盖离开时,就第一时间通知了瑞德。

        更不知道瑞德现在也是的确无暇顾及。

        他的手机在湾区那栋仿佛会吃人的老宅被摔坏,尽管开车返程之后,就叫人去买新的了,可没想到那个消失许久又突然露出行踪的女人,下一站再冒头,竟然就到了疗养院所在的温哥华。

        那个女人目的为何,瑞德不清楚。

        但他见识过她在大哥面前的巨大杀伤力。

        瑞德等不到跑腿的人回来。

        尽管无奈到了极点,却也只能带着本杰明,连夜调了班机追去温哥华。

        断电的手机替於星夜做了选择,但她其实也没办法安心睡觉,脑子里一遍遍模拟明天可能会遇上的场景。

        她甚至连天气都盘算进去,做好了淋着雨走回酒店的心理准备。

        然而第二天却是个好天气。

        穿过北砥大道,对应的门牌号下,是一排冬青篱笆,里头有棵树。

        乍一眼看过去,和外面归市政管的行道树是差不多的品种。

        只是少了些统一造型的修剪,多了几分情调意趣。

        也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站在那道铜制大门前,於星夜长舒一口气,给足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抬手按响了门铃。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建筑年限都偏久的缘故,明明每年的房产税和管理费比房子还贵,但门铃声都出奇的沙哑,透出一股掩藏在生机表面之下的哀腐。

        瑞德在湾区的那个家也是,这里也是。

        出来开门的是个很面善的阿姨,围着对她来说有些夸张的黑底白花边围裙,问於星夜找谁。

        她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里面就传出女人暴躁的呼喊。

        紧接着就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不尖,但利。

        面前的阿姨几乎是立刻显露出急色,匆忙转身进屋。

        於星夜忍不住跟出几步。

        大理石地板凉意沁人,可是上头的花纹却有种别样的引力。

        像在水中洇开的低语,引她再往前去些。

        女人一袭酒红真丝睡袍,在客厅通往庭院的露台边,抚着胸口喘着粗气。

        阿姨快步拿来一把短柄硬毛刷,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扫。

        黎蔓婷却一把拉起阿姨,红唇启合,嗓音竟比地上的碎玻璃渣更破碎更凌乱。

        “你不要扫!不要扫,正好叫他回来,回来好好看看!”

        地砖里的大理石纹路好像在她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於星夜再也迈不动步子。

        她看着眼前的女人,身上,面上,除了艳丽夺目的重红,就是死气沉沉的苍白。

        想起搜索关键字跳出来的“赴美待产”的文字,字里行间都是艳羡和祝福,一片静好。

        於星夜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

        黎蔓婷指尖的大红色甲油胶齐整整地,反射出一道道短小的光弧,掐进阿姨摇晃的肩头。

        面色被松散的发髻拦住,於星夜看不清楚。

        但大片颤抖的酒红色衣料下,瘦薄的脊背弓起,被亲肤的真丝面料勾勒出清晰的骨节线条。

        像一张不堪重负的纸,却两面都被印满了无色的字。

        一面是歇斯底里,一面是空洞麻木。

        一面拉扯她的胸腹,一面压弯她的腰脊。

        狰狞扭曲的脆弱纸张忽然弯折出更大的角度,黎蔓婷毫无征兆地突然转头,看见了站在客厅中央的於星夜。

        她眼中升起短暂的疑惑,甚至松开了抓在阿姨肩头的手,转而走神般地用指背轻而缓慢地触碰自己的脸。

        真实的触感让她猛然回神,眼中的疑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抗拒。

        “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噢——我知道了,连你也跑来看我笑话是不是?”

        “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现在连你也来——”

        黎蔓婷的怒火来得又快又急,於星夜根本接不住,她想上前一些,靠近一些,哪怕伸出双手,赤手空拳地接住那团怒火。

        可脚底刚有些松动,就被黎蔓婷眼中越发深重的厌恶钉死在原地。

        “我真是倒了大霉跟你们於家的人扯上关系,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於云钦是这样,周瑾城也是这样!为什么都要逼我!逼我生了孩子,逼我再也翻不了身!你们很满意吗?是吗?!”

        她隐约知道她的不安来自于大概率要破灭的希望,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

        技穷的黔驴也总归忍不住想再赌一把,赌这个孩子能换来她想要的。

        毕竟,她是真的不甘心啊。

        於星夜过去从未遇上过,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她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跟於云钦有什么长得相似的地方,又究竟是像在骨子里,还是像在皮相上。

        但从黎蔓婷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是把她当成了於云钦在嫌恶,在憎恨,在狂乱地发泄着长久的不甘和霉变的痛意。

        於星夜想起曾被她一边嫌弃一边揪着头发死记硬背的,“该死的弗洛伊德”。

        他说,“不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这些情绪会以更丑恶的方式,重新爆发出来。”

        两眼空空地看着挖掘情绪的黎蔓婷,於星夜想,这烦人的老头儿说得还挺准。

        那些曾被活埋的腐臭情绪被她张开十指,不顾一切地从土里刨出。血肉早已化成泥水渗进地底,如今能刨出来的,不过几截森森白骨,和塞满指缝的污泥罢了。

        大约黎蔓婷自己也觉得指尖胀痛吧,渴望被人看见自己真实需求的人,却竟然最害怕旁人直视的眼神。

        她发出近乎狂躁的尖叫:

        “不许你这么看着我!转过去——不,滚出去!”

        於星夜静静地看着黎蔓婷撕裂变形的脸,终于开口说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别激动,我会走的。”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既没有颤抖的呜咽,也没有隐忍的悲鸣。

        有的只是大战落下帷幕后,胜负已定的疲惫和怅然。

        她甚至还能留出心思来,用眼神示意阿姨,趁现在,打扫干净露台上的碎玻璃。

        “我今天来,本来做好了看到你作为母亲的慈爱一面的准备,即使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我,但我也仍以为,我是来祝福你的。”

        “不过,现在看来,你遇到的问题,我好像也帮不上忙。”

        “问题大概从来就不在我身上,抱歉,打扰你了,妈妈。”

        说完,於星夜就转身,不忍再看她。只在离开前,最后留下一句:

        “还是希望您能够放宽心吧,妈妈。毕竟,身体是自己的。”

        说完,她重新踏上阴冷的大理石地砖,脚步不易察觉地虚浮,前进的方向却前所未有地坚定,朝着那扇她本不该跨进来的门,一步一步。

        她没有回头,只在路过庭院外围那棵不知名的高瘦大树时,再次尝试推断,究竟是按照谁的审美和要求在打理呢?

        是处在情绪平稳状态下的黎蔓婷,还是网络照片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姓周的男人呢?

        这个问题,她大概不会有答案了。

        於星夜步行回酒店退了房,背着她那只失策而无用的双肩包,打车回了机场。

        返程的机型宽敞了不少,於星夜几乎是落座就睡着了。

        恍惚间听见起落架摩擦跑道的动静,还以为是要滑行起飞。

        头顶闷钝的喇叭里播报的,却是降落的语音。

        时间,地点。

        地面温度,湿度。

        感谢各位旅客选择本趟航班。

        播音器没有裹海绵,塑料材质的豁口里传出来的声音,缺乏除了闷以外的其他任何听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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