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香篆灰
黎蔓婷原本在她东海岸的那套房子里, 闲闲地打着香篆。
香灰压平整,扫干净,填一模如意香粉。
打眼一瞧, 也算得上是宁神静气的一幅美人品香卷。
却在最后起篆的一下,身后传来门响。
手一抖,如意头就这么断了。
黎蔓婷怒目回视,柳叶眼都瞪圆了,却在回身看到那个西装革履的风雅男人时,堪堪收住。
像被按下了什么怪诞的按钮似的,阴郁低哑的一口旧钟上,竟也凭空长出华丽美艳的雕纹来。
她松掉手里的香铲, 起身迎上去。
古朴铜条磕在大理石台面上, 一如她细软的腰肢沉入男人的臂弯。
“不是说要月底才回来嘛, 怎么提前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男人很是受用地抚上她香灰般细白的背,眼中浮动的赞许总归不全是虚情假意。
“收拾一下,过几天带你一起出趟门。”
听见要出门, 黎蔓婷下意识去摸自己隆起的小腹, 也不知是为了安抚自己, 还是提醒对方。
男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眼底笑意淡去几分,还是哄她:
“养了这么些日子, 胎像应该也稳了, 该去湾区就去, 拜访一趟总归没有坏处。”
黎蔓婷仍旧不肯,“跑那么远做什么啊, 不是还有时差?我不习惯的。”
“不过三小时而已, 就不习惯了?那前一阵从国内过来, 黑白颠倒的怎么没见你不愿意?”
男人皱起眉,像是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相不肯进入主题。
“你不是有个女儿在湾区念书?不去见见,联络联络感情?”
经不住这番乍冷乍热,华丽雕纹生了裂。
黎蔓婷从他臂弯里直起身来:
“周瑾城,你什么意思?”
大约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对话开始往不受控的方向急转直下:
“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想进门吗?怎么好意要带你去那些场合你又不愿意了?”
“实在不乐意,你就只用把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也都算是我们周家的人。”
一锤尚未定音,钟摆断裂,在壁上砸出小坑。
“孩子算你们周家的人?那我呢我呢?!”
“你?有意抬举你,你这不是不乐意么?”
“要么就好好配合,要么,就认清自己的身份,识趣一点少给我添麻烦!你以为我为什么接你来美国待产,又为什么还乐意把你养在这里?你其实该庆幸自己生了个好女儿,又找了个好男朋友!”
“你什么意思?跟她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她找了个”
周瑾城讽刺一笑,“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世界吧,我的‘女明星’!”
“莱特丽家族正统次子的生日会上,”他的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黎蔓婷,甚至浮出骇异的凶光,“你的好女儿,可是被那天的主人公——抱着走的。”
又是一声门响,香炉里,断了头的那节如意香被彻底撼碎,浅棕色香粉扑散在细白香灰上,哪里还有什么风骨,什么平心静气。
黎蔓婷蓄着满眶不知是恨意还是泪意,遽然抬手掀翻了香炉。
金石相击,铮铮琅琅。
白色棕色的灰粉撒了一地,扬在空中,又扑簌簌落下。
谁也不知道,究竟要多么虚怀若谷的人,才能做到对这样的羞辱海波不惊。
总之黎蔓婷不行,她做不到。
她的心口被插进了刀子,拔出来,一手血。
她握不牢,捧不住,她得找个地方插回去,才算能脱手。
然而於星夜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她说等她半分钟,等她回了房间。
像一块案板,一柄刀鞘。
管你是一把刀,还是一板斧,她都受得稳稳当当,严丝合缝。
然而这样的平静,对于黎蔓婷来说,无疑是一种压制和羞辱。
她也想收起癫狂,收起慌乱。
可当她想要伪装的时候,她试图寻找模仿的对象,脑子里却只有两个底色相似的模样。
於云钦式的不屑与蔑视,和周瑾城式的阴狠毒辣。
好像只有这两种情绪的厚度,才足够帮她掩盖住自己的失意。
与其说黎蔓婷并没有真正地冷静下来,不如说她也无法真正冷静。
只是呼吸变得平稳,语调变得平稳。
而平稳的假象中,依旧烧灼着扭曲的火焰。
那火焰就像她点香时,不爱用线香去引,而喜欢点着一张纸。
凑上去,引燃后,再用手掌扇开余烬上的灰烟。
这一扇动才偶然发现,原来余烬上不止有烟,还有扭动的火星轮廓。
她于是喜欢上了纸张受热后,生出焦黑,迅速蜷起的画面。
就像这些年被炙烤的她自己。
不同的是,火舌在白纸身上退潮后,还会留下玫瑰花苞形状的橘色轮廓。
仿佛焦灰中,也能开出枯萎的花朵来。
而她,却没有本事再开花了。
到她这个年纪,既没能转型成功,也没能跻身资本。
——只能成为焦灰本身。
黎蔓婷很快意识到,於星夜是真的对自己刚刚查到的那些信息一无所知。
她轻笑一声,姣美的眼睫低垂,仿佛对悄然攀附的细纹,做出最低眉顺眼的抵抗。
“我是真的恨你,恨你们於家人。”
“原本也只是恨而已,我还没有无聊到想要你过得不好的地步。”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依旧爬不出来,我越来越爬不出来”
“你是我的女儿,你以为你的运气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你以为你找了个多好的男朋友,是吗?家世显赫,连你一个於家的人都能拉得动,是不是?——起码周瑾城就是这样以为的,他以为他们两边争起来打起来,他混进去打个转身就能捞到肉吃”
“可是我告诉你,我没有的命,你也不见得能有。”
她的语气里甚至掺上了假惺惺的怜悯,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
“你的那个男朋友,小小年纪就害死自己的爸妈,他哥哥也心里有病,你以为这——”
“————”
通话毫无预兆,戛然而止。
於星夜终于失去了耐心。
挂断了电话。
周遭陷入一片空寂,荒芜到不真实。
她忽然想起什么时候,误入过一个类似的梦境,也是这般荒芜空寂,除了满是转角的街头,就是满眼不散的浓雾。
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呆立了多长时间,一直到她开始思考,上一次被困在那条弥漫浓雾的长街,是如何醒过来的呢?
——太空了,她现在也好想要醒过来了。
依稀记得,是沉稳有力一双手,将仓皇颤抖的她,一把拉了出来。
然后还会有关切的眼神,还会有温厚的嗓音,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低头想要去找,却只看见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幕上,连接着高频信号的电容耦合成的一句话——
「我可以现在去找你吗? 」
依旧只到这里,就打止了。
复又抬起头,高楼窗宇里,远处的灯火因为距离的原因,总是只能剩下黯淡。
盯着看久了,越发对这股黯淡感到不满足。
仿佛一瞬间竟也生出心思,想要跃进那片灯火中去,好离它们近些。
直至指尖触上那面落地玻璃,於星夜才忽然惊醒似的回过神来。
她拔腿就门外走去,没开灯的酒店房间里,行李箱被疾行的膝盖撞倒,擦着床旗摔落在羊绒地毯上,连喊疼的声音都被剥夺。
回到大堂,水晶灯仍旧保持入夜仪式之后的暗度,为宾客们的衣香鬓影做足万全准备。
路过礼宾台,里面的小哥还是刚刚端气泡水给她却被拒绝的那一位。
这次又殷勤地问,需不需要帮忙叫车。
这一次於星夜没有拒绝,更没忘了付小费。
她翻开手机,找出那个不算熟悉的地址。
几个月前,她还来过这里,吃过一顿现在想来已经没什么意义的午餐。
不过五六个街区的距离,索性这个点倒是不堵车了。
看见那家没什么好感的法式餐厅门前,那一方玫瑰花圃的时候,於星夜就请司机停了车。
凭印象,她大概知道斜过马路对面,就是卡尔的律所。
她没有自己寻上去,而是站在花圃一侧,抬头数着斜对面的楼里,亮着灯的一扇扇窗户。
“我现在在你律所楼下,你有空下来一趟吗?”
也许是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又也许是需要正式会客的时间已经过去,卡尔下来的时候没穿外套,衬衣的领口也敞开着,甚至没问於星夜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上去说?”
她摇摇头,“我就是顺路过来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就得走了。”
“上次你说查过瑞德,究竟查到什么了?可以花两分钟时间给我简单讲讲吗?”
卡尔的讲述确实很简短。
但也足够让她震撼。
卡尔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走吧,我派车送你。”
送她上了车,卡尔也没有下班,转身又回了律所。
又是狭窄昏暗的汽车后座,这一回,於星夜没有再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打盹。
而是直着腰,挺起背,仓惶却执拗地,盯着窗外的每一寸街景,细细地看。
像在透过这样的姿势,体会着什么人的滋味。
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向后划过。
於星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
从这里到那里,一直都在奔赴。
她跨过了整座太平洋,她从西海岸跑去过东海岸,她从不胜寒的高处穿进街头的灯火。
这一刻的她难免也感受到独行的孤独与疲累。
她甚至想,她都已经走了这么久,已经走出这么远了,一会儿是不是也可以,骄矜地在原地停住脚步,故意等一个什么人向她走来。
于是车灯折进中心街区街角,于是她走进被做成升格镜头的画幅,于是她在画幅边缘挑了一个不挡路的角落,等那个她想看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人。
她想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然后再像他也曾对自己说过的那样,也告诉他。
不是他的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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