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告解词
原以为这趟出来, 会是瑞德比较勉强。
没想到他几乎全程没有被电话打扰,行李装备也简单到,完全没有做办公的准备。
明明白白的是从出发的时候, 就没为手头上的那些事留半点余地。
反倒是於星夜,电脑、试卷和金融计算器都带得齐齐的,临到她生日前一天晚上,还在回到房间以后,正儿八经地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说要写作业。
一张现金流分析表,数字一个个按进计算器里,连公式都不用自己套了, 却也还是写到深夜。
写到最后已经没心思验算检查了, 松下笔, 台灯一拧,蹑手蹑脚往床上爬。
原以为瑞德早已经睡着了,剩一盏调暗了的床头灯留给她。
於星夜按住被子, 趴坐着垂眼看他。
酒店里的床品配得厚实又松软, 掌心一按就陷进去, 撑不住力。
他那头的灯影却是稳的, 纹丝不动。
看着昏黄的灯影悄无声息爬过他轻阖的眼皮,邃密的睫毛打下一层幽眇的晦, 於星夜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一只手撑起身子, 另一手伸长了打算越过瑞德去关灯。
刚探过他胸口, 就被他一只手臂揽住。
於星夜甚至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重心就被完全打散, 整个人跌进瑞德怀里。
“叹什么气?题不会写?”
带着倦意的磁沉嗓音低低地擦过她的头顶。
她摇摇头, 也不管他现在闭着眼睛看不到, 顺势卷进他的怀抱,顺带拱他一下:“关灯,你那边。”
瑞德转过侧躺的胸口,扬手关灯。
室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灯光熄灭后,再被环在周身的热度一烘,於星夜只觉得困倦加重。
瑞德却在黑暗中睁开眼。
一阵窸窣轻响过后,於星夜迷迷糊糊感知到颈间一线冰凉,很快又被热度贴合,融入体温。
她没睁眼,听见一句“十九岁生日快乐,我的小姑娘”,随着一个温润的吻,一道落在耳边。
彻底坠入梦境的迷雾前,一阵鼻酸,她想,如果她真的不能靠运气赢下一次jackpot,那么是否能在赌局结束前,再多看一会儿。
隔着玻璃窗的,亮闪闪的头彩,光是看着,也足够让人心生向往了。
第二天,自然而然地睡到很晚才起来。
好在,这天也没什么明确的安排,没耽误原本的计划。
——准确地说,对于这趟行程,於星夜其实每一天都没有做具体的计划。
瑞德原本以为於星夜会惦记着上个月没玩成的什么赛车,什么直升机夜间巡航一类的,结果她这次好像完全对那些失去了兴趣。
反倒是时不时冒出一些新的点子,随时想到什么,就随时提议。
类似于,我们去这里玩吧,晚上去吃那个吧,还有个什么桥要不要去看一看。
瑞德只用欣然应允就行了。
其实不全是在顺着她,而是他自己也觉得好。
在湾区这段时间,连日的劳心应酬,每一天的时间都被分成长短不一的小框,两小时给这个l先生,三小时给那个m集团。
有的框中间有缝,就可以喘口气。
有的框中间封死了,那就憋着。
瑞德甚至觉得,这样没有计划,没有时间限制,甚至没有特定目的地的度假,才像是真的应了这座城市的名字——绿洲。
於星夜醒来之后,翻了个身,然后就抱着枕头不想再动。
瑞德从床头柜上的中控面板里,摸到窗帘的开关,一边按下一边问她:
“今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没出声,像是还没睡醒,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瑞德按照她昨天的想法给她提示:
“不是说要在什么落日边缘飙车?”
“——超速的那种就没必要,兜兜风还是可以的。”
“一会儿下楼租个车,然后去strip boulevard兜一圈,看到哪家想吃的我们就停,怎么样?”
他难得有这样真正懒散即兴的提议,靠坐在床头,一只手臂还撑在於星夜头顶,低哑的嗓音吐露出的却尽是高昂的兴致。
可见他是真的有在享受这一次,完全为她而存在的假期。
沉重的遮光帘款款开启,外面日头还很大,照这个趋势来看,今天的确是可以看到很好的落日。
於星夜却像是嫌光太亮太刺眼,翻过身去背对他,也背对着那扇装着摩天轮和天际线的落地窗。
“一会儿再说吧,你先把窗帘拉上,我再算了不用了,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恹恹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
洗完之后也不出来,隔着门在里面喊他:
“我不知道今天穿什么,你去我箱子里帮我挑一件吧。”
这几天虽然一直同进同出,但於星夜甚至一次也没当着瑞德的面打开过自己的行李箱。
尽管按照瑞德在她家帮她收拾什么东西,都要当着她面才动手的属性,她知道他也不会乱看。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行李箱里,装着那条黎蔓婷为她准备的,被她穿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换下来的礼服裙。
那条她扔在黎蔓婷手里之后,隔天离开湾区前,又在大雨里特意返回去取走的,浅金色闪片吊带礼服裙。
吹风机的线被缠好挂在墙边,於星夜没动,从架子上扯了条方巾,慢慢地擦着头发,镇定又惴栗地,等着外面的回应。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泛地抬手抚上颈间的晶莹,对着那个影子承认,她仍有侥幸。
瑞德来得比她想象的要慢,三声敲门的力度也比她想象中轻。
她听见门把手被压下的声音,接着就从镜子里看到浴室门被推开。
瑞德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手里还握着那条裙子。
侥幸破灭,於星夜像是被镜中的景象定住了身,连他的脸色都看不清楚,只能听见他平静地陈述:
“那天我回去没见你,问你去哪了,你说出去逛了一圈。”
过于平稳的语气,像在回忆他们昨天在楼下的赌场里玩了那几种游戏,然后晚上又吃了哪家餐厅。
於星夜也跟着平静下来,甚至连呼吸的幅度都没变,轻轻慢慢地开口:
“嗯,也不算骗你吧,确实只是去逛了一圈就走了。”
瑞德看她的脸色,只觉得预感也不好,气氛也不好,什么都不好。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一出口,其实瑞德就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这么问。
他或许应该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
其实应该是有迹可循的,毕竟她一直是喜欢把什么都挂在脸上的,从来都简简单单的。
可他竟然真的因为她对他不设防,就自大地将她看作透明。
是他疏忽了。
於星夜扶着洗漱台转过身,开始后悔将谈话的地点选在浴室。
“因为去之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怕是坏事,所以不敢说。”
“去过了就知道,真的是坏事,所以,特意留到现在才才舍得让你知道。”
那天在瑞德家,当着他的面退完赛车和直升机的预定,於星夜就在手机上看到了黎蔓婷发来的消息。
她躲去露台上看了多久,就犹豫了多久。
直到被瑞德拉回房里,还是决定把他支开,给黎蔓婷回了电话过去。
黎蔓婷的意思很好懂,但也让於星夜很迷惑。
她说她也不乐意这样做,但孩子都在肚子里了,周家的好处她不可能半路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还说只要这次,帮周瑾城拿到他想要的,她们母女今后互不干扰,甚至她还可以帮忙去於云钦面前说点好话。
於星夜不清楚周瑾城具体想要什么,也不感兴趣。
她更不觉得自己现在,有需要黎蔓婷去帮她说什么好话。
直到黎蔓婷提到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女人。
“那你就躲着吧。”
“你如果有自信你能跟那个小孩的妈不一样,你能比她厉害,你就继续躲,我看你能这样到什么时候。”
於星夜短暂地疑惑了几秒钟,心跳一下比一下重。
最后她说:
“我可以去。”
“但不是为了你和你的‘好话’——我不需要那些了。”
之后,她自欺欺人而又多此一举地,删掉了那条通话记录。
瑞德回来的时候,她自己心虚不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说她是被别的物件吸引了注意力,才会连一杯咖啡都没煮出来。
好像这样的解释,就能抹去那一通电话的存在。
然而瑞德当时,完全没有多想。
而於星夜也更没想到,那场宴会上,她要去见的人,是瑞德的叔叔,汉斯·莱特丽。
“我不想掺和你们家那些事,也不想我妈他们,或者你那叔叔那边,觉得因为你跟我有关系,就可以左右你的判断。”
於星夜那时不明白,甚至又多想了这一个月,也还是没想明白。
她跟瑞德之间的关系,是怎么会变得这么复杂的?
浴室的灯太亮,镜面也在越发无情地加持探照,她的不解根本无所遁形。
然而於星夜不想闭上眼睛,也不想挪开视线。
她顶着刺眼的光,眼中的空濛逐渐散去,看向门边同她僵持的瑞德:
“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劝我的吗?——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我来美国的时候,就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我不想之后要走也是因为他们要安排我回国,或者要留下却是因为你有能力让我留下。”
他是怎么劝她的?
要命的是,瑞德还真记得挺清楚。
那时他们刚吵完架没多久,瑞德带她从医院复查回来,她的手伤愈合到半路,开始发痒。
於星夜被痒得心里烦躁,一时赌气就说没意思,说今天的作业打死她也不想写了,还说废就废吧,她愿意当个快乐的废物。
瑞德没听出来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只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样不好,也不想听她用那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即便知道她可能会不高兴,踟蹰过后,他当时也仍然选择说给她听:
“也许只靠家族信托基金,也足够你不愁吃穿了,但相信我——你不会想过那样的生活。”
於星夜大概是那时就听进去了。
并且试图在这个时候,再借来说服他。
此刻,再看着他英俊深刻的眉眼,於星夜忍不住想再抬手摸一摸。
可是眉峰,眼角,鼻梁,嘴唇,挨着挨着细细看下来,总觉得不好厚此薄彼。
于是只捏紧了手指,隔着一整个浴室刺眼的灯光,惶惶地望着他。
瑞德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明明就头顶就是堂皇的灯,背后就是招摇的日光,他却像被漠然的暗色洗刷过一遍。
他就站在那里,盯着於星夜,用她从没有见过的眼神。
既不是狩猎者的警惕凶悍,也不是猫咪主人的无声纵容。
不像初见时那样没有温度,也不像压在她身上时那样滚烫炽热。
都不是。
於星夜没有见过这样的瑞德。
他墨绿色的眼底此刻像是水潭里卷起海浪,盛不下又溢出来的,撞击在白瓷墙砖上又溅起数尺高的,每一样都叫她心惊,叫她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
她以为瑞德会生气,不是咬牙切齿的那种怒火,而是冷冰冰的尖刻。
可他似乎没有。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嘲讽她又想要逃避,轻易放弃。
可他也没有。
他只是裹着一身郁气站在门边,浴室里的暖光灯浮在他的金棕色发梢,身后窗外的沙漠烈日炙烤他执着挺立的脊背。
他曝露在明亮的空气里,他满身是光。
却像站在一场大雨落不下来的潮闷天幕里,说出一句,让於星夜始料未及的话。
跑去湾区找他那晚,从见面起,他们的身体就几乎没有分开过,后来瑞德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已经精疲力竭的她,当时并没有听清。
等到第二天醒来再问的时候,他没再重复,只当是什么不重要的的事,说不记得就算了。
而此刻他神思惘然,眼里灼着意味不明的光,却沉声又说了一遍。
不像上次那样模糊,而是很笃定,很执着。
好像这就是他此刻,唯一要为自己辩驳的,一句告解词。
他说,“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於星夜暗自心惊,张口,却再问不出来了。
她仍旧好奇,仍旧关心,仍旧在意。
她甚至意识到自己隐约开始慌张,开始想要逃离。
她原本捏紧了想要控制自己不再去触碰他的手指,也开始跟着微微颤抖。
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於星夜朝后推了一把抵在腰后的大理石台面,借力让自己朝前走,一直走到瑞德身前,然后同伫在门边的他擦身而过。
高大宽厚的身躯在此时成为了磁力浑重的障碍,她需要控制自己不在那重障碍前停留,不再像往常那样张开手臂扑埋进去,而是平稳地路过。
於星夜擦着瑞德坚实凌厉的线条回到屋子里,开始收拾东西。
她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边收边说:
“这次出来我是请了假的,回去之后我会好好上课,好好吃饭睡觉的,你放心。”
好像在向他展示,你看,我也总算学会了你的冷静和理智,学会了要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学会了很多。
也好像悄悄还给他一个承诺——
这将是她的,最后一个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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