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蛇纹木
现在假期要结束了, 他们都该收心,该回归原本的生活了。
於星夜开始一样样捡起自己该要带回家的东西。
在屋子里转没两圈,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 瑞德没有动手帮她。
而是跟着她进来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着。
她走到哪,他的视线就跟到哪。
最后一圈,於星夜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四处张望着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落下什么。
她的视线扫过这间套房,对每一个面都一视同仁,直到路过沙发上那个颓唐又苍茫的人影。
先是不敢细看似的快速掠过去,而后又不忍错过一般, 回转梭巡。
他看起来, 的确是比她还要不舍的样子。
腰腹依旧紧收, 肩背依旧宽厚,硬朗深刻地一尊,一动不动, 像一艘刚刚离岸就已迷航的巨轮, 孤寂, 沉默, 迷惘。
於星夜不敢去猜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又在想些什么。
只默默记下了他此刻的样子, 然后收回视线转了身。
直到行李箱的拉锁被拉上, 瑞德才突然醒悟似的, 抬了抬手,对着她的背影哑声说:
“这个, 你忘了装起来。”
他手里, 是那条光华流转的长裙。
他想起身去拿给她, 却被她制止:
“不用了,那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是被她特意从黎蔓婷手里要回来,拿给他看的一根导火索罢了。
现在不管是地雷还是炸弹,该爆的都爆了,烧完的引线也不用留着了。
就在这里扔掉它也好。
於星夜将箱子立起来,抽出拉杆,抬脚往门口走。
瑞德忽然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从她有想要离开的念头起,他就已经没有了开口挽留的立场。
然而瑞德无法安心保持沉默——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么早在他从她的箱子里看到那抹浅金色闪片的亮影的时候,就会这么做了。
他强咽下喉间的苦涩,问她:
“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比如——”
瑞德试图列举一些他的小姑娘有可能还会需要他的地方。
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已经成长得很好了。
她现在出门会看天气,会把好好写作业当作一回事,会提前思考下一顿饭要吃什么,然后留出时间去吃。
她开始有计划性,开始学会做一些她不乐意的事情,开始懂得防备和警惕。
甚至,她想要藏起来的事情,现在连他也不能及时发现了。
他想,他该为她感到欣慰,甚至自豪。
於星夜听到他变相的执着,在门边停下脚步,半转回身。
她没有回答瑞德的问题,而是问他:
“如果那天,你也在的话,你会怎么做?”
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没说清楚,“那天”指的是哪天。
可是下一秒,瑞德笃定十足的回答让她发现,他们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了这样高度的默契。
他回答说: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近你的身。”
——指的是,於星夜打车去机场,然后碰上法院金发男的那天。
了然过后,於星夜又似乎试图让这件事从她口中变得轻松起来,抬杠似的问:
“那如果他就是靠近我了呢?如果你俩还打起来了呢?”
“”
瑞德沉默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他现在不想说出口。
——他会让她先跑,有多远跑多远。
所以现在其实也是一回事,如果遇到威胁,遇到不安的境地,他的确会希望她首先能保全自己。
看,他的这个小姑娘确实比他原本以为的,要懂事许多,也聪明许多。
都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说服他了。
面对她做出的选择,瑞德不能说“这不公平”,也不能说让她等他。
想来想去,他只能说:
“虽然那天没有看得太清楚,但”
瑞德扬了扬手,动作却很无力,“你穿着它,很美。”
房门被关上后,瑞德独自坐了很久。
他不时地想,那次他从於星夜家离开之后,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被留下对着一室空寂。
那时候的她,又在想些什么呢?
瑞德又发觉,房间里的确是太亮了,阳光也刺眼,却好像怎么也照不到他身上。
他就这么睁着眼,徒劳地忍受着眼中的刺灼,提不起劲来起身去关上那该死的窗帘。
直到门外电铃被按响,说是客房服务。
瑞德一开始没听清,迟缓地转头,看向门边的眼中只有茫然。
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大步冲上去拉开门。
是酒店的员工,送来他提前预订好的东西。
推着金属小推车的客房服务员也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位神色怪异、灯也不开的客人。
瑞德像是现在才开始感到无措,扶着门退开半步,侧身让出通道,声音低哑:
“拿进来吧,谢谢你。”
服务员放好东西,就很快退出了房间。
留下高大却孤寂的客人独坐在房间里,对着桌上的鲜花和摇曳的烛光发呆。
窗外的摩天轮已经开始转动,在荧虹的caesars palace招牌字旁闪着眼花缭乱的彩灯。
那些小姑娘喜欢看的景象,她却没留下来看完。
霓虹光影落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映在他远山林雾一般的眼底。
隔着一层玻璃,不远处的空中似乎一派祥和欢乐。
他被无声的笑闹场景惊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难得手头忙乱了几秒,找出手机打给伯特。
却还没等他说话,接通的一瞬间就被伯特的连串大笑堵住:
“我说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几天电话也不接,你该不会是打算要跑路吧?”
瑞德烦躁地拧了拧眉心,“明天就不,今晚吧,今晚就回来。”
听到他这样的答复,伯特的心情显然更好了,“那我叫人去机场接你?”
“可以。但在那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宴会那天的监控,我们有可能查得到吗?”
於星夜在候机室百无聊赖地坐着等。
不时嘲笑自己,还是摊牌经验不足,都没有提前控制好时间和时长,以至于都拖着箱子上了车,才临时买机票。
最近的航班也要等一个多小时才能登机,还得是准点起飞的前提下。
候机室里吃的喝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发泄的途径。
於星夜只觉得心头窝了一大团火。
眉头皱得死紧,瞪着眼睛看了一圈,最后也只是去边柜打了一杯咖啡,然后——
继续写作业。
每一笔都下了狠手,顶着一脸的坏脾气,边写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居然趴在机场里写作业!
可气着气着,又突然觉得茫然。
因为她发现,如果要说从前,她都会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做些什么不那么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她竟然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於星夜起了个大早,赶在九点半上课之前就一头扎进了商学院。
她找到老师的办公室,交上了那四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作业纸。
听见有人敲门,老师头也不抬地先招呼:“随便坐,有什么问题?”
於星夜惦记着她这几天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成品,抱着书包说:
“不了老师,我就是来交个作业。”
老师推着眼睛,伸出来的手指还夹着笔,从里面挑出一张,抵在桌面上推还给她。
“这张还没讲到,明天再交。”
她的满腔志气突然被戳出一个口子,讪讪地伸出手去,正要收回那张写满数式的a4纸。
老师干瘪皱巴的指节忽然在上头一点:
“这里,虽然还没讲到,但你写错了。”
“今天一会儿课上会讲,讲完你再看看会不会改。”
於星夜一愣,对上老师抬头看她时,从老花镜框上方掀出来的矍铄眼神,点了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她就背着书包直接下楼去了教室。
然而接下来这节课,於星夜完全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她实在没能听进去这位普拉察教授苦口婆心的讲述。
事实上,她从在办公室,见到那个陌生而又和善,甚至还隐隐带着期许的眼神时起,就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地走了神。
那个眼神诡异地让她联想起了上个月在湾区,那场宴会上见到的那个,同样带着老花眼镜的中年男人。
尽管隔着南方蒙古人种与高加索人种的差异,隔着老师分明是出于善意却被她联想到恶意的歉疚。
但实在是太像了。
她不可避免地被拉回到那间宴会厅背后的休息室里,回到面对那个金棕色头发,深绿色眼睛的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抬眼看她的时刻。
甚至连天气都像。
也是阴阴凉凉的。
宴会那天,黎蔓婷派的车停在街边等。
是跟瑞德家所在的街区很画风很相符的车,於星夜依旧分辨不出是谁的安排。
也许是黎蔓婷自己,又也许是那位她应该叫一声“周叔叔”的商人。
临出门前,她看一眼天色,本来伞都抓在手里了。
想想这一路车接车送的,还要被接去换衣服,她根本用不上,就又放下了。
就这么木着一张脸,套着来时那件牛仔外套,双手插兜钻进了他们派来的车里。
被接到酒店的时候,黎蔓婷不在,兴许是自己也在做造型吧,反倒是先见到了那位周叔叔,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
於星夜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应了,忍不住问:
“你们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周瑾城倒是没卖关子,“别紧张,不用你做什么,只不过,有人想要见你罢了。”
但这讳莫如深的回答,说了其实也等于没说。
还是做好妆造,光彩照人地从内室出来的黎蔓婷更直接一点,告诉她:
“没别人,就是你那个男朋友的叔叔,汉斯·莱特丽。至于他要跟你说些什么,靠猜也知道,无非就是那些话吧。”
黎蔓婷语气表情皆是轻蔑,淡漠的一句“无非就是那些话”,好像不论那位莱特丽先生今天对於星夜说出什么样的话,都属于情理之中。
於星夜懒得再回应,换上那条裙子,坐在镜子前随化妆师怎么摆弄。
她甚至连镜子里的自己都懒得多看一眼,任由他们支起这里,点涂那里。
这种了无意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踩上那块艳俗的红地毯。
将将松开提起裙摆的手,於星夜一抬头,就看到大厅门前的石阶上,那道俊朗丰刻的身影。
她知道今天瑞德也会在,甚至应该说,他才是今天这场宴会的幕后主角。
可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在刚一下车的时候,就迎头撞上他敏锐锋利的眼神。
方才还什么都不在乎,怎么样都行的於星夜忽然就慌了神,拎起行动不便的裙角就往廊下躲。
然而瑞德的身型实在高大,眼神也过于锐利,即便他没有在看她,而是在低头同侍应生讲话,余光分散出来的薄削暗光也足够她心底震颤。
她躲在粗壮的石柱背后捂着胸口的样子被后脚跟来的黎蔓婷看到,亮眼的艳丽红唇勾出一抹嗤笑。
“这么怕?后悔答应来了?”
於星夜依旧弯着腰,胸口惊惧起伏不定,抬眼回应却没什么波澜:
“您不用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你来的,见完该见的人我就走。”
黎蔓婷竟也收起嘲弄,侧身停在原地,面向门廊的方向看了一阵,轻启朱唇:
“行了,他走了,你可以进去了。”
“不敢走正门的话,右手边的侧门,穿过去走到底,也能到。”
说完,她转身搭上周瑾城的臂弯,挂起职业化的得体笑容,款款拾阶踏上她早就走惯了的红色地毯。
於星夜心情复杂地推开了那扇“侧门”,又是一条华丽繁复的长廊,长到令她打心底里感到厌烦。
明明只是一道不示众的小门,廊间的壁画却连接紧密,雕花也节节连缀,仿佛在刻意提醒不得不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他们有多么不入流。
更像在提醒她,那些被她有意无意忽略掉的细节,不代表就真的不存在了,而是会慢慢累计,直到一口气爆发出来的那一天。
事实上,也的确早就有迹可循,她甚至没有错过那点线索。
比如黎蔓婷电话里说的,“那个小孩的妈”,大约指的是本杰明的妈妈,伯特的妻子。
比如那个事隔已久又突然出现的金发男,说是为了报复,身上备齐了刀跟枪,却一样也没往她身上招呼,重点好像就只落在末尾那一句“我还会再来找你”,是在暗示什么呢?
——是在把她往瑞德身边赶。
而这位大费周章,只为了把她叫来见一面的汉斯·莱特丽先生,当初又对本杰明的妈妈做了些什么呢?
於星夜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她不该成为瑞德身边,那样危险的存在。
于是当她终于推开那间休息室的门,终于见到那位传说中的,莱特丽家族当前的掌权人时,她只觉得,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的威压尖刻凶悍的场景全都没有发生。
那甚至是一位称得上儒雅绅士的中年男人——和他那个爱胡乱挑衅的儿子乔什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优雅地屈膝坐在软垫长椅上,膝边斜靠着一根蛇纹木手杖,杖身桐油刷得锃亮,杖头的玉石更是碧绿通透。
清丽修长的右手端着一只釉花茶杯,绚烂的空窗珐琅把手被轻轻捏住,面前的托盘里,是一整套欧式下午茶具。
藏在老花镜片背后的双眼泛着暗绿幽光,缀上了细纹的嘴角却挂着温和的笑意。
“於小姐,对吗?终于见到你了,这位年轻美丽的东方女孩儿。”
“过来坐下,同我一起喝杯下午茶吗?”
於星夜没有过去坐,她的裙摆在休息室澄黄的灯光地下闪闪发亮,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为了给自己加持一些,保住某种气节的心理暗示。
“不了,您费这么多心思把我叫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听完就走。”
面前的中年男人闻言忽然笑了,抬眼越过镜片边框看着她,“於小姐,你还是太年轻了。”
“不用对我这么大的敌意,我的好女孩儿!为了见你,我的确花了点儿心思。你应该知道,我本身,对于你和我那个好侄儿的关系,那可是半点儿意见也没有啊!”
“说起来,要是早知道你的继父是那样迫切地想要与我们合作,我们兴许还能更早一些见上面呢。”
於星夜垂眼,轻声却执拗地反驳:
“周瑾城不是我继父,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无论他选择跟您,抑或是您的两位侄子合作,我都管不着。”
汉斯依旧端着堪称温文的笑,他放下茶杯,摊开手臂。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周先生来的,而是为了瑞德。”
“你们年轻人感情好,我看着,高兴羡慕还来不及呢。”
“只是,你为什么不敢让他知道你今天要来见我呢?”
汉斯的笑容不达眼底,他这么笑着看着於星夜,反倒让她觉得,像被一条皮肤冰凉的蛇盯上。
而那条蛇还对着她“嘶嘶”地吐着信子,不怀好意地继续说:
“我想见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巴不得你同他感情再好些,最好,好到像他哥哥嫂嫂那样。”
听他真的提到本杰明的父母,於星夜有些紧张地眯起了眼睛,她吐出一口气,问:
“我能理解你的立场,可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什么也不懂,敲打我再多,恐怕也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更何况,我完全有可能一会儿转头出去,就把你今天跟我说的话,统统都告诉瑞德——正如你自己所说,我们感情很好,不是吗?”
休息室里没有窗户,空气流动全靠头顶那一方空调出风口。
於星夜只觉得那条蛇又缠了上来,干燥粗糙的鳞片贴着她光裸的手臂,湿滑粘腻的蛇舌甚至贴到了她的颈后。
她被那股阴冷恶心的感受缠得快要喘不过气,才听见那条蛇笑着吐露出苦烈的毒液:
“你不懂没关系,好女孩儿,你什么也不用懂,只要瑞德——我的好侄儿,他能懂就行了,不是吗?”
尖牙咬破皮肤,毒素注入血管,老蛇大发慈悲地松口回了巢,只留下一个头晕目眩的细小伤口。
於星夜走之前,皱着眉多看了一眼这位从头到尾都优雅端坐着的老莱特丽先生。
蛇纹木本该是最轻便的贵重材质,被做成手杖搭载他的膝边却显得难堪重负。
将釉彩刷在金属窗格上烧制而成的空窗珐琅工艺,被他捏在手里,也像炫彩梦幻的教堂花窗竟被邪魔染指玷污。
她发自内心地,盼望他能在这场她插不上手的较量中,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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