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快雪时晴（一）

宋初晴七岁的时候，阿娘交了五贯钱送她去学堂念书，她懵懵懂懂捏着书包坐在了赵鸿雪旁边。

        赵鸿雪是个十分热情的同窗，先着全学堂里的人问起她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小不点？”虽则语气里有几分九岁的傲气，但衬着他雪团似的脸，宋初晴只觉这位同窗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

        但此时，宋初晴想起阿娘送她念书的初衷，是听了村口二瞎子两文钱算的命。二瞎子摸了摸胡子，酒气熏熏地讲：“你家这姑娘若识得几个字，将来是有大福气的咧！”。阿娘作为鱼溪村头号求神拜佛分子，自是信了这个半吊子“散泫真人”的话。毕竟，宋初晴出生的时候，笼罩了鱼溪村小半月的雨停了，于是宋初晴得了这么个看着简单，但在阿爹阿娘眼里有大福气的名字。她阿娘一直觉得这个女娃能给家里带来福运，便从年初卖掉的麦子钱里扣下一些送她来读书。这么一想，宋初晴觉得她必须好好念书，虽是第一次上学堂，她也敏锐地觉得上课时和同窗聊天是极不好一件事，于是她报以一个腼腆的笑。

        赵鸿雪清了清嗓子，向宋初晴介绍自己：“赵鸿雪是我的名字，取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赵鸿雪以七岁读唐诗闻名鱼溪村，对这句诗的意思尚不了解，毕竟是苏公的诗嘛。他不过囫囵地念过些唐诗宋词，但身为知县的孙儿，是不能落了下乘的。于是母亲接过这一家族重任，在鱼溪村赶集的日子里，捂着绢帕对同行的李夫人道：“羡鹤学堂的孙夫子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家鸿儿念到七岁唐诗都倒背如流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先生。”李夫人觉察到这是一次炫耀，奈何自家儿子在学堂净干些捉鱼遛鸟之事，不得不配合地让赵鸿雪的名气遍布整个鱼溪村。

        赵鸿雪就这样背负着鱼溪村将来的骄傲，走在上学路上的背越来越直。

        赵鸿雪知道宋初晴定然不懂这句诗，此番见面，有了亲切的问候，学识的展示，定然能向同窗展示自己不凡的气度。宋初晴“噢”了好长一声，赵鸿雪甚至在这声噢里，捕捉到见到闻名已久偶像的激动，脸颊淡开几丝笑意。宋初晴缓了口气说：“原来你就是二瞎子的开山之作！”赵鸿雪顿时只觉今日学堂窗边灌进的来的风猛了些，让他脑子嗡了一下，然后凭借虚长两岁的机智，他迅速反应过来：“什么二瞎子，明明是散泫真人！”

        赵鸿雪觉得砸了。

        他爷爷赵知县年事已高才抱得他这么一个孙儿，自然是宝贝得不行。当时名曰云游，实则乞讨至鱼溪村的散泫真人，受邀为他取下这么一个名字。毕竟，哪有刚入乞讨行业就暴露的叫花子呢？散泫真人凭借为知县孙儿取名这一壮举，着实在鱼溪村把自己混得油光水滑了一阵子，后来因为驱鬼辟邪的业务实在差劲，才沦落到普罗大众赠他诨名“二瞎子”的地步。

        赵知县因为此事，在饭桌上特意给家里人提了一笔：“真人实乃大巧若拙！百姓们一听散泫二字自觉价高，如今得了二瞎子此名业务广起来了，吃喝自是不愁。”家里人附和了此起彼伏的“妙哉”。赵鸿雪既不知是爷爷怕被人下了面子，还是家里人怕被爷爷下了面子，只得多吃了几口酱香鸭子来祭奠自己将日益掉价的名字。

        羡鹤学堂里，他的同窗除了李不器，都是些个乖乖孩童，长于念书，拙于八卦，他还是十分威风的。直到今日被宋初晴戳破这一面纱，他顿时泄了气，甚至妄想了几分逃学。

        孙夫子今日掐着时辰把课下了，补了句：“学堂里今日进了位新同窗，叫做宋初晴，大家要好生照顾着。”语气里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敬意，一众学童霎时有点摸不清宋初晴是个什么来头。孙夫子晃悠着头走出学堂，砸吧着嘴想着：可不得好生照看着吗？村东头卖桃藕饼的宋二娘是她小姨，他还想套上这层近乎，日后多买几个。

        学堂这一下学，李不器撑着根鸭卵青的竹竿跳上讲桌，向学子们循循善诱道：“今日下学大家去东边荷塘里玩呗，我给你们抓鱼！”李不器以羡鹤学堂小霸王，简称“学霸”的名号横行于鱼溪村，为人豪爽，讲究义气，同窗们皆将他看作每个名士必然相交的草莽英雄与之结交。但小学堂内无人不跟的原因在于，李不器身上有庄“秘辛”。

        李不器少时调皮捣蛋被家父罚抄过许多诗书，明明大字不识几个，但作为铁骨铮铮汉子一条，硬生生依葫芦画瓢地抄下过几篇史记。天资聪颖的李不器从仅识得的几字里，学到了装狐狸叫唤“大楚兴，陈胜王”的伎俩，堪堪用在了羡鹤学堂学子春游的时节上。是时，他以杰出的口技大呼完“学业兴，不器王”后，一个翻身坐在最显眼的石头上观摩众人的表情。羡鹤学子里自有书香门第出生者，当时便有学子嗤笑：“不过是陈胜吴广之流的微末伎俩罢了。”说罢还气宇轩昂地挥了挥袖子，另一听惯水浒的学子碎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袖暗道：“依愚兄之见，也是如此。但你看李不器不是坐在那好好的嘛，说明周围定有人埋伏！今日若是不信，他怕是要将我们一道做了！”于是，李不器凭借平日里躲他父亲母亲追打的迅捷，将自己学狐狸叫一事掩盖成了绿林好汉埋伏清平山小竹林，只待一声令下将捉拿小学子的戏码。但此事之后，同窗们发现班上学业最差者也仅仅位列倒数第二，李不器豪揽倒数第一，拯救不少同窗于父母殴打之下，便虔诚地希望“不器王”。是以，李不器有了振臂一呼，学子皆应的地位。

        七月艳阳下，荷花婀娜地支在池塘里，时不时被水里闪袅的鱼儿冲撞着摆摆花叶。羡鹤学子泛舟游荡于其中，蜻蜓扑棱着翅膀不停变换自己的降落点。有点拘谨的赵鸿雪身旁坐着十分拘谨的宋初晴。

        赵鸿雪觉得今日面上无光，却活生生要和新同窗再待半个时辰左右，心如刀绞。

        宋初晴觉得第一日上学便学了同窗们的贼人行径，来偷小姨家的东西，吾命休矣！

        贼人头子李不器此刻立在舟头，身手敏捷地使出竹竿插上一条又一条鱼，转头招呼小弟们：“你们剥些莲子，清脆爽口，待会儿就着鱼好吃极了！”小弟们莫不是从，只剩下两尊对坐的泥人一动不动。

        赵鸿雪率先打破沉默道：“你会剥莲子吗？”宋初晴暗想：这是小女子不值一提的长处之一罢了。

        赵鸿雪再道：“那我帮你吧！”然后捞了捞袖子，起身够向中央一簇荷丛。宋初晴见他的模样，摇了摇头想：这番手脚正是小姨口中典型的反面教材，能讨到一顿顶顶好的毒打了。于是也起身准备帮一下自己的蠢笨同窗，却在起身时忽地愣住：我怎么就做了贼人的同伙？

        赵鸿雪觉得船身突然失衡了一下，扭头看见站起来的宋初晴。宋初晴的脸掩映在碧绿荷叶之中，透着点点酡红，像是一株小小的荷花悠悠地绽放在船沿边，这株荷花清甜的味道袭来让赵鸿雪失了神。

        这一失神，宋初晴“咕咚”一声楞生生地掉进了莲塘。

        宋初晴这时想起来，为什么采莲子是她的长处了——因为怕水，而采莲的好手，衣袖都不带沾湿的。然后在心里向小姨道，小姨我死后一定保佑你的莲塘，开的比隔壁村和隔壁隔壁村的还好。

        在宋初晴觉得自己快要沉入湖底时，有一只修长白嫩手抓住她，继而和她一起下坠。她内心十分惊恐：湖底有水鬼这个秘密，看来只有我知道了。然后，又有一只手抓住她，她内心已经淡然：好的，有一双水鬼。

        李不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二位投水分子抓回岸上，气喘吁吁之余再没有力气训斥他们。而赵鸿雪此刻才瞧见宋初晴的额头似乎在刚刚落水时磕了船沿流了血，顿时有些慌乱就晕了过去。

        宋初晴吐了几口水醒转后，觉得额角生疼，鲜血簌簌地淌在了眼角，不觉大哭起来。脑子里全是：我偷东西被惩罚了！我不好看了！向赵鸿雪怒道：“呜呜呜让小姨打死你算了呜呜呜……我不好看了呜呜呜……”

        赵鸿雪愣了愣，没有追究起她小姨为什么要打自己，反倒福至心灵地忙上去扶着她认真道：“不会的，在这种地方摔伤，我觉得你的伤口都荷香四溢。”宋初晴一听，完了，以后谁都知道她来偷莲子了，哭着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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