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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快雪时晴(番外)


(一)

        林知意认识李不器,是在一个春天。

        林知意的父亲乃鱼溪村最大的书商,是位颇有些情调的商人。在书店开了许久后,其父打着品览春景的由头,将客户们聚在了月华山下一汪清泉附近,且开了个好彩头——春日诗会拔得头筹者购书享有折扣。但此番诗会能凑齐一溜人的原因,是林知意偷偷开了口说,与会者也能享有折扣,这才将林老板的一时兴起给落实下来。

        春日诗会上,林知意是抱着对赵鸿雪一探究竟的心思去的。她年少时因着极好的记性,在街坊四邻口中赚得些名声,也就得知赵鸿雪常被拿来与自己做对比。对所谓的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存了好些好奇。

        月华山下要举办春日诗会一事,交际范围广的赵夫人头先就知晓了。但赵鸿雪的名声是自己亲自壮大的,里面有几分吹嘘赵夫人心里是有数的。赵夫人思来想去,以关心儿子的名义,在倒春寒的夜晚端了盆热水“一不小心”泼了赵鸿雪满身。年纪尚小又疏于锻炼的赵鸿雪,便合着赵夫人的心意,在家养病了。

        李夫人则暗地里认为,属于李不器的高光时刻来了,敦促李不器一定要出席诗会。李不器使出浑身解数与母亲谈判,才让母亲答应自己将新做的弓带上。

        诗会那日,山坡上的草絮茫茫扬扬披散在清泉附近,鸟啼在春日都婉转了好几分。众人你来我往地接起了诗句,一派和谐优雅。林知意作为主办方的女儿,自是占了极好的位置。极目远眺是花花绿绿的春服与攒动的人头,林知意把手支在案桌上,想从人群里找出赵鸿雪。虽不曾谋面,林知意却想着,能与自己相似的人,她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李不器作为羡鹤学堂小霸王,行走之处自有兄弟们照会。为着小霸王的威名,大字不识几个的李不器楞也落座于宴会前列。宴席之上,李不器深觉春日融融正好眠。同窗们平时看着颇有人样,此刻咬文嚼字起来,仿佛一百个孙夫子同时讲课般好不人道。

        宴席过半,林知意没在人群中寻到特别的身影,自顾自发起呆来。实则她有些不开心。她知道自己记性好,对于人情往来的细枝末节,常常记得一清二楚。

        她也曾有些好友的,但因记性过好,她不能接受反复无常的和好与中伤。后来逐渐看清世事,她不再汲汲于那些微末情谊,潜心替父亲打理书店。账目数字过目不忘,但对于计数却较为笨拙,中和下来做一本小账所需的时间,倒与常人没什么太大分别。

        这样看来她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稍有些聪慧罢了。但她总觉得无趣,对于家业、人际交往,她都觉得索然无味,只是出于责任与常识而作为罢了。林知意看起来仍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但她渴望的是,中规中矩里出其不意的反叛。

        恰如此刻,草丛里悄悄腾挪的小兔子,落在林知意眼中,她恨不得拍桌而起,抽弓搭箭厮杀个痛快。在斯文之至的诗会上起了这样的念头,她也知道荒唐,于是准备勾勾手编个草环,试图偷偷扔过去套住这些小兔子。

        李不器也于同一时间瞄准了自己的猎物。他近来自学了射箭,对于捕猎一事正跃跃欲试。本以为今日诗会不过是补觉,谁料想竟有这等好事。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林知意刚抬手想套住猎物,李不器将身后的包袱猛拍桌上,抽出自己的弓,大喝一声便翻身去追兔子

        。

        林知意愣了一下,扬声怒问:“这位壮士,捕猎之前为何大喝一声?”

        李不器头也不回道:“此乃声东击西捕猎法。”

        林知意更怒:“胡说!哪还有其他猎物!”

        李不器射出一箭,回头朝着林知意粲然一笑:“有其他猎人啊。”

        月华山的风沿着山坡悠悠卷下来,林知意闻到了李不器碾过的草屑的味道。苍穹之下,唯余李不器矫健的身姿穿梭闪挪在碧草中。

        李不器的同窗们习惯了他出其不意的举动,本着自家好友给人添麻烦了的心,将诗会又井然有序地组织起来。林知意呆愣在席子上,日光好像都碎在了李不器身上。

        第一次,她觉得,原来那才是她自己。

        (二)

        林知意与李不器结为兄弟,是个颇为曲折的故事。

        自李不器明目张胆犯下了夺兔之仇后,林知意狠狠记了这小子一笔。诗会过后便好好地打探了消息,将李不器的底细,从名字来由到随身宠物,都摸了个干干净净。

        李不器之父是个文武双全的将军,为他取下这名字出自“君子不器”,希冀他做个君子。李不器当然发出过虔诚的疑惑——“为何不叫李君子呢?”这事发生在孙夫子与李将军商讨李不器入学,对弈正酣时。孙夫子摇了摇扇子,道:“名不器看似大俗实则大雅,名君子看似大雅实乃大俗也。”

        不过这一名字也使得他娘揍他时,振振有词道:“玉不琢,不成器。”李不器那时挨了娘亲一顿毒打后,立誓要做个成器的好孩子,便想方设法捕了只啄木鸟作为宠物,以警醒自己。谁料想,李不器凭借将啄木鸟驯化为宠物一事,震碎了鱼溪村人的三观与常识。于是李不器便自认为天定之人,更加放任自己的本性,连挨揍也带上了几分“娘亲,你不懂我,我不怪你”的英雄悲戚。

        林知意将李不器数年所犯的罪行了解了个明白后,却从心底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暗暗打算若李不器同她致了歉,是可以结交一二的。便以去学堂进修管理书店的事由,哄骗家人将入学一事打点妥当。且入了学堂便向孙夫子称,自己与李不器有些交情,初来乍到希望得几分熟人的照拂。

        此话正中孙夫子下怀。孙夫子是位消息极灵通的先生。早知林知意有个女版赵鸿雪的名号,若非李夫人与赵夫人二人不睦,孙夫子已动了让赵鸿雪去管教一番李不器的心思。这下学堂来了个知书达理且聪明伶俐的乖女子,也能束缚一下这个小霸王。

        李不器掐着点进了学堂时,发现自己有了位新同窗。新同窗同他好言好语打了招呼,却让他察觉出几分杀气,心中十分忐忑。这不和娘亲试图将他哄进包围圈时的微笑如出一辙吗?他纳闷了一阵子,悄悄得出结论,原来天底下的女子,果然都同娘亲一般,如宋初晴那样的果然是个例外!想到这,他便大喇喇坐下。

        林知意本着打个招呼,让李不器识相点快道歉的意思,却眼看着仇人一脸坦然坐下,眯着眼笑问:“兔子肉可好吃?”李不器恍然间明白了新同窗的言外之意:“好吃!尤其月华山的野兔!同窗若是想吃,今日下学待我捉只送你当见面礼。”

        林知意当即气到说不出话,有什么比费尽心思来等一声抱歉,但人家压根没记住你更让人生气?林知意压着怒意:“前阵子春日诗会,你吓跑了我的兔子。”李不器对上林知意的眸子,着实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试探地问:“有吗?”林知意抄手甩上一本《孟子》:“还敢抵赖?我像是诬陷你的人吗?”

        羡鹤学堂因着这一声怒吼,霎时安静了下来。孙夫子将戒尺一指,自觉颇为公正地对李不器道:“你近来越发猖狂,顶着书,站后面去。”

        李不器欲哭无泪,偏将嘴里的“冤枉啊”给憋了回去。据小李多年来品鉴断案话本的经验,但凡叫出了冤枉,冤了也像没冤。于是二话不说,将皱了些的《孟子》顶在头上朝后走去,顺势还在林知意头顶没来由地揉了揉。

        林知意理顺了头发,趴在榆木桌上有些沮丧和懊恼。她是仰慕李不器的,他做了所有她不敢做的事。她想离理想中的自己近一些,也自认巧妙地想到从欠下一只兔子的情谊开始,但却搞砸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宣纸上的画,是众口交赞的好,只敢在纸张边缘有点属于自己的锋利,偶有划伤别人的时候,却都无伤大雅。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是揉皱的宣纸,连软下来的时候也带着硌人的棱角。

        孙夫子半堂课授下来,天际的颜色染深了几分变了调。继而随堂考的消息将神游中的李不器拉了回来。林知意思躇半晌,豪气地向李不器表示:“有我在,你不会再是学堂最后一名了。”李不器愣了愣:“比我差的,还挺少见。”林知意恨铁不成钢道:“我的试卷你可以照着抄。”李不器反应过来连忙拒绝,开什么玩笑,小李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诚信二字。为了表明自己是个视分数如粪土的好汉,他当下决定一字不写。

        林知意的歉意无法疏解,便打算与李不器有难同当。李不器一字不动,零分已然注定,林知意觉得故意写错答案未免太蠢了些,也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孙夫子品着春分的好茶,观摩起这二位默然叫嚣考场的逆徒。

        直至收缴试卷时,李不器才惊觉同窗竟也一字未写。一种悔之晚矣的心情涌上心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错了意,同窗是个女子,抄袭自己试卷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直说。诚信哪有救人于毒打之下来得重要?虽则自己罚了站,但却从心底生出些许愧意来。

        李不器沉声对林知意道:“小考的这顿打,记我身上了。”林知意嗤的一声笑出来,她知道他误解了什么,但此时她撑着下巴,从李不器的眼里捕捉到自己的倒影却有几分像他,于是很开心地亮着眸子,半真半假地被李不器逗笑。

        (三)

        李不器近来在月华山小道处觅了个新林子,兴致高昂地私下将之定为自己的私人猎场,于是排了排日子,打算将猎场里的野物寻摸明白。

        这日正是小考完的第二日。李不器向李夫人仔细描述了自己因会错意,为表品性公然罢考一事。李夫人嘉许了李不器几句,此事便翻篇了。于是乎这一日李不器雄赳赳,气昂昂地逃课前往猎场。

        李不器记着林知意说他曾吓跑她的兔子,便有心捉几只毛光水滑的来赔礼道歉,特意在箭兜里放了张网好捉活的。

        李不器在林子里捉兔子那天,林知意依在最翠郁的树枝桠上,摆出狩猎的模样,逐一捕获李不器的一举一动。

        她思躇起自己近来小心翼翼的离经叛道。初入学堂考试便交白卷,是懂人情世故的她断然做不出的举动,包括这时的逃学。她觉得自己在悬崖边上,试探地想要闭眼跃下去,想要和崖边的风融为一体。

        但白卷一事,让孙夫子的教学理念暴露了。学子们万万想不到,孙夫子竟是位从不主动通报考卷成绩的先生。一般来说,由优等生赵鸿雪老实交代学堂里的表现,并由赵夫人宣扬并引战于李夫人,再责问于李不器,以此囊括了第一名至最末一名的所有学子。林书商被迫隔绝于这个圈子而不自知,自然消息闭塞毫不知情,林知意也出色地没有辜负此等好运,神色如常。后来,说书人略一探究鱼溪村村志中羡鹤学堂一卷,不得不叹一句孙夫子:“老辣!”

        月华山的浓雾向来凄迷,就着清晨时分,裹了林知意满身。她的气息慢慢淡下去,有时她觉得自己是前头那只待捕的兔子,有时又觉得自己是树梢那只小山雀,想在扑棱走前追上去看一眼李不器的模样。

        直至李不器捉完兔子离开了,林知意还在枝桠上坐着。不过,那一日傍晚,林知意捧着几只小兔子回家之后,便李不器形影不离起来。

        李不器以犯罪团伙老大培养老二的心思,带着林知意重走摸鱼遛狗路。李不器前去赶考的时日里,林知意没有落寞,时常一个人攀至清平山顶,再肆意地冲驰下来。在暮色里,她仰头迎接慵懒的夏风。

        “过几日带你去摘梅子啊。”李不器出现在林知意眼前时,笑得粲然。“好啊。怎么想吃梅子了?”林知意偏头看向李不器,才发觉他下颌线的弧度极好看。李不器衔着枚草叶,躺下望向湛蓝的天空。“赶考前,我娘叮嘱我看了一摞书,看见句‘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俺就馋了呗。”

        但林知意没想到,几日后,李不器携着她去观礼。那是她第一次正经地观察赵鸿雪。诚然,赵鸿雪有极温润的气质,可林知意仍觉得他是面目模糊的。功名加身的赵鸿雪,同那些南来北往驻足林家书店的才子俊杰一样,都是面目模糊的。看李不器是不需要费劲的,他是清晰的。

        观礼完毕的李不器,寻思话本子里义结金兰的仪式有个了雏形,可以借鉴一二。便约上林知意,准备在月华山私人猎场处大大操办一番。

        不想,那一日,李不器早早到了林子里,呆了快半个时辰,却瞥见山峰上,林知意整个人架在不知照着何方古书做的巨大木鸢里,一跃而下。

        在最散漫的山林间,林知意掠过李不器的上空,唤了声李不器的名字,继而笑吟吟地掠走。

        李不器只觉一整面天空,兜头全是梅子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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