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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贺明朝(一)


景庆三年,六月。

        芙蕖凌着粼粼的水面招摇着身姿,荔枝勾身攀着白玉栏杆,折了一朵放在手里。

        曳地的暗绿色披帛搭着香叶红的纱裙,轻快细碎的脚步踩着一双五朵履,那朵芙蕖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手上拍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荔枝心情很好。

        三年前圣上登基时,冯道长卜了一卦,说夏日芙蕖盛放之境,能冲合圣上于阏州所染的苦寒之气。于是皇宫大刀阔斧地改建了,往日威严冷肃的殿宇间错落有致地生出好些莲池。

        一到夏日,皇宫里便缀满了姿态妍丽的芙蕖,别致可爱,行走其间,清甜扑人,到让人没法不轻松愉悦起来。

        荔枝的步子愈发像只小雀鸟,背影都带着叽叽喳喳的开心。

        前几日,圣上下了旨意,要除了宫中乐人的奴籍,另设有乐官一职。有才能的乐人不仅不用再为奴为婢,还能有个官身。以荔枝的技艺,她有信心将这个职位收入囊中。是以这一阵子,荔枝每日抱着琵琶勤加练习,为着最终的考核做准备。

        做了乐官,便要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玉郎结为夫妻了。这样的好事让她有时弹起悲壮的入阵曲,都忍不住指尖漂浮,心思游移起来。但作为天资优异的乐人,她总能在瞬息反应过来,然后放下琵琶,揉脸呵斥自己的走神。

        荔枝的琵琶在宫中当属第一名,这一点是乐人们间不争的事实。更何况,荔枝天资颖悟,玉山的琵琶便是荔枝从小教习的。

        和荔枝这样的世代乐人不一样,玉山是因着父亲犯了事,被先帝贬为奴籍,入宫做了乐人。但凭着荔枝的指点,玉山的琵琶竟也跻身宫中前列。荔枝于琵琶的天赋可见一斑。

        大部分乐人早歇了与荔枝一争高下的心思,已经收拾好出宫的行囊,只待日子一到,变身平凡百姓,去过些常人的生活。

        但荔枝不一样,她幼失怙恃,旁无亲眷,只剩玉郎与她相依为命,皇宫乐人所就是她的家,她不想离开。

        她方才听说,宫中乐官一职竟是男女各有一名,她希望能和玉郎一同成为乐官,于是放下琵琶便回来告诉玉郎这个好消息。

        想到玉郎,想到他棱角分明、线条清晰的脸,荔枝的眼盛满了笑意,摇头晃脑间便要泼洒出来。

        荔枝轻蹑足尖潜到玉山房门外,正准备悄悄推开门,便听到玉山的声音:“考核之日快到了,你不去练曲跑来这里做什么?”

        荔枝吃了一惊,正想着自己怎会被发现,却听见屋内一个女人笑着道:“你若不动手毁了她,我再努力练曲又有什么用呢?”

        “我会的。”

        这是玉郎的声音。

        荔枝觉得又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玉山回答她问的“玉郎会和我白头偕老吗?”时,就是这三个字。陌生是因为,她没想到有一天玉山会用这三个字,来回答别的事。

        “还有一个好消息。你知道乐官男女各设了一名吗?”

        荔枝缓缓蹲下身子听着屋内的动静。

        玉山没有说话,那女子接着道:“你得毁了她,否则,到时候玉大人该请我喝喜酒呢?还是升官酒啊?”

        这讥诮的语气才让荔枝听出来是谁,听说她家中有个远亲在朝为官,就算没有这个旨意,没多久也能脱了乐人的奴籍身份。也隐约晓得此女子是擅琵琶的,至于弹得如何,荔枝并不清楚,她不过知道自己是最厉害那个。

        “自然是后者。”玉山的声音冷冷硬硬地拍在荔枝心口。

        荔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要怎么毁呢?

        月夜,是个好夜。

        房间里荔枝和玉山对坐在小桌前,桌上铺着几盘荔枝最爱吃的酥饼点心。

        荔枝将头靠在抱起的琵琶上,目光越过窗外,半空中悬着的亮黄色月牙沾在檐角。

        玉山伸手拿过琵琶,温柔笑道:“是累了吗?”

        荔枝点头。

        玉山将荔枝头上的簪子重新簪稳,顺手轻轻抚了抚荔枝额前的碎发,道:“今夜许你小酌几杯放松一下。”

        荔枝一下子笑了,道:“好。”

        玉山这才从桌下拿出一壶酒。

        荔枝想起自己千杯不醉的秘密,也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玉山同床共枕,翻云覆雨,便是假装喝醉了缠着玉山极尽引诱。

        这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

        话本上当然没有这样的伎俩。其实是她无师自通。

        正如与玉山定亲,也是荔枝精心布局,一手谋划。

        荔枝总借着醉酒,在玉山面前放肆地撒娇。毕竟这么多年来,除了玉山,她并没有一个可以撒娇的对象。

        年轻又风头无两的天才乐人,平日里的端庄老成不能算是伪装,能在宫中乐人里站稳脚跟就证明了她不笨。

        她想撒娇。

        不过,得藏着。

        玉山已经斟满了酒,荔枝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甜的,荔枝喜欢。

        玉山笑着道:“今夜醉了可不许胡闹。”

        荔枝偏头哼着:“这我说不准。”

        玉山大笑,侧过身子吻在荔枝脸颊上。荔枝觉得很熟悉,这一阵子玉山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是半夜凉了的茶,沁心的冷。

        只是今日她才知道为什么。

        三杯酒入喉,已到了荔枝惯常装醉的时刻了。荔枝朝着玉山,腰肢一软倾过去,勾住玉山的脖颈,将脸埋在玉山怀里。

        今夜的酒确是好酒,酒劲上来时,荔枝的脸色似火烧云般艳丽,待酒气过了,匀出的气又如凌顶的冷风,肃肃落落。

        玉山熄了屋内烛火,将荔枝拦腰抱起安置在榻上。月光此时如冰冷的河水,渐渐浸入房内。

        夜风吹得纱幔似几只阔翅白鹤,要展翅飞走一般,荔枝不敢睁眼,只隐约觉察到玉山的身影慢慢朝自己挪来。

        玉山拿着一把匕首。

        是上好的匕首,因为这是一把有名字的匕首。

        匕首的名字叫做“伤玉”。

        匕首由玄铁制成,刀口锋利,据说割开肌肤的速度快到鲜血来不及流出,伤口因此有如玉石般洁白整齐。

        这把匕首是荔枝母亲得到的御赐之物,也是荔枝给玉山的聘礼。

        因为荔枝从小时对玉山一见钟情,便立志要与他结为夫妻。还有什么比御赐之物更适合做聘礼吗?

        也许是荔枝的真心。

        不知道玉山知不知道。

        也许不知道。

        也许是来自荔枝的技艺点拨。

        这一点,玉山应该知道。

        此刻,那片薄薄的寒铁,坚/挺、锐利、安静地架在荔枝的喉咙上,冷冽丝丝,如毒蛇吐信。

        酒气朦胧里,荔枝极自然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搭上玉山握着匕首的手,将喉咙上的冷锋推至脸颊。然后冷漠、果断地垂袖,在自己的右颊划开长长一条口子。

        匕首随即滑落。

        没有一点声响。

        这把上好的匕首畅快地没入了木床脚。

        暗红的血流不带凝涩地淌下来,荔枝呢喃着侧过身子,将左脸埋在漆黑一片里。

        做乐官,首要的便是形容端正,荔枝毁了自己的脸,却不知能不能留住自己的命。

        玉山弯下身子,映着冰凉的月光,凝神看着荔枝右颊上鲜血。血流涌到白皙的脖颈处,濡湿了衣衫领口。玉山伸出手指,悬在伤口上几寸的地方,没有落下去,又似乎想落下去,鉴赏一下这道伤口。

        荔枝的身子是放松的,骨头是紧绷的。

        玉山踱回桌前,小口啜起酒来,像在等什么人。

        他等的人到了。

        房门“吱呀”被推开,屋内飘着一股血的腥味。

        进来的女子坐在荔枝方才的位置上,敛了敛衣袖,浮出个饶有兴味的笑:“得手了?”

        玉山道:“是。”放下酒杯又朝女子道:“要看吗?”

        女子挑了挑眉:“怎么?你以为我不敢?”

        玉山已经起身,女子左手支着身子,轻乎往后仰着,右手朝玉山伸去,一脸骄纵戏谑。玉山拉住那只手,将女子牵了起来,携着她走向床榻。

        层层纱幔舞得细碎缭乱,女子伫在床榻边还未看清,便被玉山用力一挟,跌在荔枝身上,裙裾衣袖一时染上了鲜血。

        女子怔了一下已明白玉山想做什么,撑起身来斜倚着床柱,慢条斯理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皇宫内,禁卫军加官进爵的美梦不比一个乐官少。噢,不对。”女子勾起一个挑衅的笑,“行凶杀人的人,怎么做得了乐官呢?”

        女子身上淡淡的香粉味,轻而怡人,像一群蝴蝶窸窸窣窣飞扑在荔枝脸上。

        玉山微笑,道:“为了乐官一职伤人,怕是嫁不了禁卫军。”

        女子道:“你说大理寺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还是禁卫军的证词?”

        玉山摇头道:“都不相信。相信她的。”

        女子倏地明白“伤人”二字的意思,这才低头发现这些血是从荔枝脸上的伤口流出来的。

        玉山接着道:“人已经帮你毁了。你我的婚约此刻也已作废。”

        女子问道:“你早知今夜我要带人过来?”

        玉山反问:“你早知今夜我要栽赃于你?”

        女子笑了:“青梅竹马,又有指点乐技的恩义,说弃就弃了,你这个人,可以用,不能信。”

        玉山道:“有时候一个人只需要能被用,就足够成事了。”

        女子点头:“外加上这个人还知道自己不被信。”

        玉山也笑了:“你那样的方法,只能得到不可信之人。”

        女子依然微笑:“有时候一个人只需要用不可信的人,就足够成事了。”

        玉山道:“还不够。

        女子道:“不够?”

        玉山道:“家父奴籍未销。”

        女子道:“答应你的事,自会办到。”

        玉山笑道:“今夜之前,倒也未必。”

        女子也笑了:“提前恭喜玉大人从此身家清白,前程似锦。”

        玉山眸光闪了闪,微笑道:“清白难说,也许我还需要一个香消玉殒的未婚妻。一个伤心的女子醉酒落湖,总是时有发生的。”

        女子点头接道:“缅怀未婚亡妻的男子,总是被女子所青睐的。”

        荔枝听懂了一件事:自己的命保住了。暂时的。

        女子掩上门扉离开,玉山将匕首□□,放在荔枝手里握好,然后翻身上了床榻,搂住荔枝,叹了口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今夜他也饮了好些酒,不一会儿便传来匀重的呼吸声。

        荔枝睁开眼,眼神灵动而明亮,像茫茫黑野里茕茕闪动的萤火,右颊上附着干涸的血迹,左颊却还是碎琼乱玉般白皙的肌肤。

        荔枝的右手摩挲着匕首的握柄,如同在拨弄琵琶弦,月色从窗间缝隙折进来,正照见玉山的脸,也照见荔枝春笋一样的左腕。荔枝的左手点上玉山的眉心,沿着他的轮廓,一点一点,轻柔地抚着,是世间女子情到最深处时,动人抚摸情郎的样子。

        她知道,玉山正在一点点碎掉。

        荔枝斜支起半个身子,一头乌黑如浓云的长发松松滑下,如冰丝一样莹亮。

        亮银色的冰片随着手腕抬起,再一寸寸下落。

        上好的匕首。

        没有遇到一点阻滞,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曙色渐明,枝头已有雀鸟啁啾,窗纸上染着几寸深浅不一的天色。

        玉山被荔枝的啜泣声扰醒,从枕边一片寒铁中看见自己惺忪的眼神,照得他心里一片寒凉。

        那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插在他脸侧、眼前。

        门被掀开,半尺红纱被风吹得婀娜,又消失了。

        玉山急忙追了出去。

        荔枝伫在摘星阁顶层的栏杆旁,晨风将她的发髻披帛一同肆意吹刷着。这样的风里,若要说话,也会被零星割碎。

        所幸,荔枝没有讲话。

        玉山只望着泪水在荔枝脸上,同房檐的雨水般涟涟掉下。

        酒壶里的酒如水柱倾洒在荔枝下颌,然后“咚”的一声,荔枝便把酒壶抛下了去,掉在莲池内。

        荔枝虚乜了一眼远方,橘红色的太阳快要腾起来了,玉山觉得荔枝掉着泪的眼眸,弯弯笑了起来。然后荔枝上半身先朝下,像一只愉悦扑向云层的鸟儿,轻快自在地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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