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中相逢
武子鹤的伤好得很快。
更准确地说,武子鹤的行动能力恢复得很快。
医生还没有给左腿的撕裂伤拆线,他就急不可耐地下床活动,不再等着别人照顾,自己试着洗澡、换药、洗衣、叠被。
尽管不曾说要走或者做什么,却像是隐隐约约想和眼前的一切切割开来。
除了许节宁。
小豹子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在姑娘身上留恋。
许节宁也和武子鹤混熟了,知道这个少年只是不爱说话,陌生人面前的冷硬如铁就是伪装,内里害羞又好相处。逗起话来,总是显得异常乖巧温和。就像此时,她指着武子鹤叠在床脚的被子嘻嘻哈哈,小豹子也不见一点凶狠。
被子看上去四四方方,其实里面乱做一团。许节宁拉着武子鹤的手在被芯里探,“你这是有内伤的豆腐块吧,里面这么乱,原来警校的教官看见会不会罚你军姿。我爷爷就是这样,小时候在家还要管我风纪扣呢。”
武子鹤像是个照猫画虎又被戳穿嘲笑的小孩子,羞恼得一屁股坐在被子上。把自己的成果毁尸灭迹。
许节宁赶忙把人按住,“哎,哎,你小心点呀。还输着液呢。最后一瓶,再跑针了手腕上都没得打。”
重新叠过被子,许节宁把床头的药收进包里,手指尖正巧碰到武子鹤摘下放在床头的玉佩。
阳光的映照下,玉佩表面的细微划痕消失不见,留下温润一片。像是吸收过天地万物之精华,留下圣洁从容若慈悲。
许节宁细细打量片刻。这枚玉佩和她随身所带的另一枚确实一模一样。除了玉身自然的混色有所差异外,上面的花纹刻法,几乎是完美复制。在玉石雕刻还没有机械量产的二十年前,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不用猜测也知道,必然是有关联的。
许节宁顺着稀薄的记忆想起,儿时从母亲手里拿到这枚玉佩的时候,曾经被仔细叮咛,说玉里面有西南的亲人渊源流长的故事,又关乎于家族、寄托的故事。自己的母亲说的,是自己的家族吗?
那这样一模一样的玉佩,背后是不曾见面的家人吗?
武子鹤探究的目光下,许节宁转过身来,手指握紧又张开,几个回合之后,还是从胸口拽出自己一直配着的那块,和床头的这块端端正正放在一起,比较道,“我的玉佩和你的玉佩几乎一摸一样。你的玉佩……家传的吗?”
武子鹤垂下眼眸,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躲藏在无穷尽的落寞中。半晌,他抬手接过自己的那块玉佩,摩挲着表面的花纹,很久很久才轻声回了句,“我不知道。”
许节宁有些许的诧异。她还记得林子里少年呓语的回家,也记得病房中少年痛呼的妈妈。每当意识迷蒙的痛苦中,武子鹤总会去握玉佩,就像武士会找宝刀,谋臣放不下策论——将那作为最深刻的安全感的来源。
这样的寄托之物,往往会和最深切的期盼关联在一起。
许节宁不慎满意地摇了摇头,只道是武子鹤出于防备不肯多说。但她以为,丛林里的相遇和这几天相处,加起来怎么也能算是肝胆相照、坦诚相交。如果能弄清楚玉佩渊源,说不定多认一个亲朋,故而锲而不舍道,“我听你梦里念叨过……二姨?玉佩是你母亲或者你的姨妈给你的吗?”
武子鹤猛地抬起头,带着一种被揭穿的难以置信和惊慌失措,激烈地反驳道,“不是,我……我没有姨。”不可控制地,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
过了一小会,也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过于吓人,武子鹤别过头轻轻咳了一声,嗫嚅着道,“这是普婆婆给我的,就是一个对我很好的老婆婆。她说她是我父亲的姨母,我的姨婆婆,还说这是她家里的玉佩,能带我回家的玉佩。很多年前婆婆就死了……但是我想回家……”
许节宁很是意外,但想来就算有亲,也不会是近亲了。
只还是不甚死心,追问道:“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不知道。”
“你的父母……”
武子鹤摇了摇头,也分不清这个意思是不知道、找不到还是去世了。
原来是同病相怜,也难怪这些天没有任何人来看他、问他。看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卧底隐蔽的需要,可能本身也是个孤苦人吧。
所以,才会安危不计。
许节宁瘪了瘪嘴,墙上的挂钟遇到整点发出几段清悦的报时声。
许节宁突然想起来,就要到易军来接武子鹤出院的时间了。相比久远的过去,不清楚的未来,近在眼前的安排才更要紧,“那等伤好了,你去哪里做什么呀?”
其实她想问武子鹤是不是要回赵氏武装,是不是要继续卧底任务,是不是要把罪犯一网打尽……以及,两人可不可以保持私下的联系,一起去和罪恶抗争到底,给愁苦的青葱岁月画一个句号。
但是她不好意思明着问。
“我想回家。”武子鹤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确定,还有微乎其微的一丝期许。
许节宁以为他会错了意思,还沉浸在刚刚的问题里没有脱出思绪。只,歪头看着少年,也对,一个真正的家是太多人终其一生的追求,也是必然的归处。
“但……”
“但好像,还不行。”许节宁的话被易军打断。他左手拎着衣服,右手擒着一个设备箱,自以为风风火火,实际上是颇为无奈又狼狈地进屋,且自然而然打断对话。
按照事先商量的好的,易军先抛了一个饵,“安情局在云边城有专案组还得查赵氏武装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武子鹤抬眼看过来,脸上显露出平静的表情,也可以说没有表情。
易军有点尴尬,眼神在许节宁身上打了个转,寻求支持。“子鹤伤得不轻。也没有家人亲眷来作保或者照顾。说来也是我们山上下手重了才弄成现在这样,我们,呃,我是说安情局也有责任。还是留着养一阵,伤好了再说。就和康凯还有我一起住云边城警队招待所就行。”
许节宁并没有附和。
易军只得又急忙补充了一句,“那边安全、清净。”
在现代社会中长大,且人权意识颇强的许节宁听来,康凯、易军所传达的安情局“建议”,实则就像是对不放心的边缘人物的软禁,甚至可以说是非法软禁。
可惜,偏偏是武子鹤。没有什么人权概念,习惯了逆来顺受,以逸待劳,直到抓住机会奋力一搏的人。对于屈辱、控制、伤害已经习以为常。
何况,当时当下的情况,对武子鹤而言不算差。
“有吃有喝,不打不骂吗?”武子鹤的眼光扫过许节宁,没做停留,又落在易军身上。
听上去像是对闻神山林里的事情还有所不满。易军也觉得那是动手若对象是平民或者自己人卧底,确实莽撞凶狠,讪笑到,“是,是……”
“那好呀。”武子鹤却答应得痛快。
即将完成任务的易军暗自呼出一口气,打开设备箱掏出几样东西。“这是两张中央安情局实习探员证,跟着我们的时候有些现场之类的可以进去,稍微方便点,不过少用吧。”易军递给许节宁,还有武子鹤,给一赠一,给许节宁的赠武子鹤的。
接着易军又掏出两个镯子,逐一打开,挠了挠头,颇是躲闪的语气说道,“这是个定位通讯,保护安全用的。”未了,怕没有说服力,又加了一句,“实习探员都需要带的,防水,放火,干啥都不用摘。”
其实也摘不下来。
毕竟是专门为武子鹤准备的,附带监听功能的精准定位,实时传送数据到中央安情局监控云端。易戴难摘,一旦暴力摘除,监控云端立刻就会有警报。
不过云监控也存在弊端,容易被黑客攻击修正信息。只是那么高的攻击技术,很是少见就是了。
监控手镯给一赠一,给武子鹤的赠许节宁的。
最后还有一台电脑,“方便娱乐。”易军想起,其实林衍舟局长布置工作的原话是,“给他电脑方便工作。真是西北,对他而言剩下的可信联络渠道就是邮件。我们通过王火支持远距离保持联系,再做甄别,也可以拿到一些不信任所以不透露的信息。”
武子鹤接过。似乎对现状很是适应,没有一点疑虑不满。
许节宁也不好插话,只当是他另有筹谋。
三个人分过设备又在医院食堂吃了最后一餐午饭就一起上路了。
易军开的车是从云边城警局借来的一辆吉普,快要退役的老式手动挡吉普。经过十多年风里雨里罪案现场里的洗礼,离合器里两块板子颇像是失了默契,真真正正成了貌合神离。
对易军这样刚刚考下驾照的新手,不可谓十分不友好。
但是许节宁并不计较这些,在嘎嘎吱吱的车上,看见易军极力掩藏住手忙脚乱的趋势装作泰然自作的老司机,她的坏主意突然从武子鹤转向易军,陡然意识到这是打听消息的绝佳机会。
前方一个路口,绿灯开始闪烁,黄灯,显然是过不去了。
许节宁看见黄灯闪烁,摆弄着实习探员证,冷不丁和易军提问道,“那我们两个有没有什么任务,领了证件总得办办差事吧。”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很是雀跃。
“啊?啊!”易军一脚重刹,切实维护了交通规则神圣不可侵犯。
“别乱跑、别惹事,随便吧。”易军开车容易慌,慌神容易错,没怎么反应,直接把林局的原话说出去了。
许节宁拖长了音调,显然很是不满意,“哦,那之前你们在闻神山林有没有查到什么呀?据说有厉害的卧底给出来的内部消息,是不是风生水起,抓捕在即了。”顺势还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武子鹤,神色平静,很是淡然。
“没什么线索。”易军搪塞道。
“呵,我听说警察厅那边有成绩,卧底领了任务马上就要行动了。”许节宁这就完全是在胡扯了,仗着易军性子好而憨,连着他和武子鹤一起,顺便诈上一诈。
“没有啊,上下线都断了,卧底同志算是成了无根浮萍,没法布置任务推进的。”红灯变绿,易军只顾得上手刹。
“上线断了?是说西北吗?”许节宁很意外。后座上,武子鹤也抬起了头。
易军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什么,忙不迭想要掩饰道,“唔,不,不是。就,摄像没用。”结果一不小心透露了更多。
“你们在林子里埋的摄像头吗?怎么会没用?”武子鹤追问起来。
他果然知道呀!这大概真的是西北了。幸好、幸好。易军心里感慨道。
闻神山林里有摄像头的事情,出了林子不论许节宁怎么追问康凯都不曾提起,还叮嘱大家小心保密。如今被武子鹤率先问出,那也就只有行动前通过警方邮件知情的西北本人了。
如此一来,易军倒是更放松了一些。“摄像头暴露了,埋的都被射穿或者损坏,就一两个还能抢修看看是否可以识读信息。不过也很难,技术说用纠错码逐一修订,至少也得一两个月才行。瞬息万变,得错失多少机会。说不定能看了,看不看也无所谓了。”
武子鹤望着窗外连续后退的树木灯楼,穿插交叠,几乎连成一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顺口道,“我听说可以多节点同时修复,修复效率可以提升几倍不止,就会快很多呀。”
针对破损介质中数据信息的纠错码低成本多节点失效修复,这在计算机处置中还算一个半新的研究性命题。易军也只在安情局技术培训中听过并记住了名字,内容是一窍不通,多数普通技术员也是如此。只有高精尖的、服务于极重案情的专家才会。骤然被武子鹤问出来,易军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热。
现在的一线卧底也是这么全能吗!
前面的道路变得坑坑巴巴,易军注意着油门、离合的配合,多嘴夸了一句,“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太厉害了吧。算是职前培训还是技术支持说。以前是不是也碰到过类似事情,有这种暴露危险的。”
武子鹤不说话了。
易军本想继续感慨技多不压身,手机先叮铃铃响起来。
是谁划开公放?
康凯的语气很是着急,“你们到哪里?有急案,噶伦河边,出现一具腐尸,线索表明和赵氏武装有关,我和林翰正在赶过去。需要技侦配合,怕云边城警察局力量不行,你也赶紧一起过来盯着点。不行带他俩一起过来,别声张,别让许节宁那丫头听见折腾。”
“可我已经听见了。”许节宁大大咧咧打断了康凯的美梦。
易军不由得讪笑,“那……”
电话那头,康凯气沉丹田,显然是蓄力之势。
许节宁抢话道,“又不是我要听的,不小心,你说话声音那么重,有什么大不了的。”
康凯“……”,雷公有不好作响,只甩出一句,“那就更赶紧的吧!”
易军反应了一下,“哦哦,好。”往噶伦河边的话前面没有直路,需要马上右转,不然只能花上半个小时调个大头。易军一着急也忘了自己车上什么情况,向右猛地一把打轮。
许节宁撞在车门上,堪堪扶住。
易军迅速意识到作为一个优秀的安情局技术探员,不能毛躁。于是乎,一脚刹车,许节宁不由得向前扑倒。
后面的车一阵鸣笛,表达着对小白驾驶的严重不满。易军一脚踩上油门。
许节宁没有系安全带,不曾自动调整好坐姿,“咚”一声后背撞在座椅上。只觉得心脏都受到了挤压。
颇为吐槽地,“哎,哎,你倒是慢一点呀,这深一脚浅一脚的。”普通路面开出了碰碰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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