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弦六(3)
9
八重要离开了。
她和游女屋老板娘去往镇上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可是女孩被带来后第一次离开这里,其中的含义也不言而喻。
只不过价格没有谈拢的样子,女孩又完好无损的跟着回来了。
“虽然有人开了两百万日元的高价,但我觉得还可以更高,因为我的八重那么优秀。”老板娘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出来了,可见她有多得意。
作为当事人的八重并不以为然,只表示不用去想什么将棋什么三味线的日子,简直爽翻了!
某人趴在榻榻米上吃着糕点哼着歌,津津有味的看着面前的话本,对于门外的声音充耳不闻。
“姑娘,您好歹注意一下,万一有人进来看到您这幅没规矩的样子会挨骂的。”
不过小姑娘可一点也不担心,随口安慰道:“妈妈聊的这么开心才没时间管我们呢,放心好了。”然后捻起一块糕点塞进秃的嘴里,“你尝尝,这可是我一眼就相中的。”
面对女孩眼中的期待,秃努力咀嚼口中有些大的糕点,仔细品析它的味道,然后干巴巴的来了一句:“嗯,好吃的。”
考虑到秃的文化程度,八重也不觉得对方敷衍,满意的又塞了几块过去:“好吃就多拿点,这可不便宜哦。”
“不,不用了,姑娘您自己吃吧……”
不过八重依旧我行我素,满满一盘的糕点很快就空了大半,剩下的都在秃的手里捧着,对于秃想悄悄放回去的举动被八重无情镇压,并没什么威严的威胁到:“敢放回去我就都塞进你的嘴里去。”
很是吓人。
秃探出的手悄悄收了回来,默默答了声是。
秃本也比八重大不了多少,还只是十四的年纪,却丝毫没有八重的那股子活泼劲,一直安安静静的,除了会回答八重的问话之外便直安静的侯在一旁,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她成为秃也是临时上阵,因为小姑娘身边总要有个照顾的,便在那群游女候补里选了一个来打杂。
姑娘名芸子,虽叫芸子(geiko),却没有成为艺伎(geisha)的命,身为游女的女儿,将来也必然会被迫成为游女来养活自己,只不过幸运的她被簇拥在人群中间的八重选中,成为跟在她身边的秃。
作为秃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好了不知多少倍,虽然每天会被指使来指使去,还会因为姑娘的调皮而迁怒到她身上,但至少这个姑娘是关心她的。
从穿着到吃食,处处都用自己的特权照顾着她,也让她享受到不少她本享受不到的好待遇,所以她很感激她,喜欢她,也因此更加同情她。
芸子目不转睛的望着八重的背影,想到了彼此的将来,前者会回到过去和周围人一样成为游女讨生活,而后者,则要在更为繁盛的地方浮沉。
花魁好吗?
端庄优雅,风光无限,拥有挑选客人的权利,不愁吃穿。
可这样的她们同样没有自由,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间,等待男人的宠幸。
这就是花街的女人,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她生在花街,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这个女孩呢,不过是误闯进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天地的局外人,却也被永久的困在了这里……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原本对着话本哈哈大笑的女孩直起身子凑到自己眼前,吓得芸子连连后仰。
“没,没什么。”
“那刚才怎么叫你都不理我,而且,给你的糕点一点都没吃。”
女孩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两个字,芸子眨眨眼,这才想起手里还捧着东西。
“唔,吃,有在吃。”
安静。
太安静了。
芸子一边努力往嘴里塞着东西,一边偷偷抬眼去看八重,女孩看上去似乎没有那么生气了,但也没有刚才开心,她盯着自己袖口的金鱼花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不像女孩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芸子就算好奇,也不会问出口。
“芸子。”
“嗯?”
因为嘴里还有食物,芸子只是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为了能不耽误回答问题,少女鼓起的两颊动得更努力了。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最大的愿望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虽然她的原话是想摆脱这样的生活,不过身为花街的女人总会身不由己,所以这么说也差不多,于是点头。
“那走吧,我们一起!”
……
……
“咕噜,噗咳咳——”
“哎?芸子?噎,噎住了吗?!水!水!快喝水!”
10
今年的秋冬的边界不是很明显,一场大雨过后气温骤降,没有一点准备的人只好匆匆掏出压箱底的外褂披上。
大抵是经历的多了,少年到没有觉得多冷,一件薄薄的打褂能够抵挡偶尔的大风足矣,倒是被他宠惯了的妹妹受不住,吵着闹着要厚一点的外褂,尽管少年知道妹妹只是想添新衣罢了。
身为宠爱妹妹的哥哥当然是有求必应,当即便拿起自己的武器,也是自己童年的唯一的玩具,雄赳赳气昂昂的出门了。
当年瘦弱的男孩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健壮,只有四肢因为做了讨债人后经常打架而练出来了一些肌肉,整体上还是干巴巴的一条,尤其是他的腰肢,依旧瘦得骇人。
倒是梅随着年纪的增长五官张开,变得愈发艳丽,小小的年纪便拥有艳压成人的资本,这也是他最自豪的一点。
少年随意的蹲在街边清点着收来的的钱财,考虑该给妹妹该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对于路人投来恐惧又厌恶的眼神视而不见,他挠了挠后颈处,倒不是因为痒,这是他表示烦恼的习惯而已,有时候更会因为过于专注导致手里没有轻重,给自己添了不少伤痕。
突然鼻尖落下一点冰凉,妓夫太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去,是零星几片的雪花正在飘落。
“已经到了下雪的时候了吗?”
空中飘着鹅毛细雪,不对,不全是雪,因为气温还不够,其中还掺杂着一些细雨,也没有风,打在身上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也很快就融成了一滩水洼。
妓夫太郎不是很喜欢冬天,更不喜欢雪。
他们在罗生门河岸的家便是被大雪压垮的,之后更是差点冻死在皑皑白雪中,所以少年很难能对雪天喜欢起来,幸而,赏雪这种事是只有富人高官才会有闲情雅致去做的事,他们只需要忙着生存。
啊,也不对,似乎有人就挺喜欢下雪的,比如……
“唔姆——居然不是纯雪,这样落地就化的雪有什么意思嘛!!”
妓夫太郎一回家就看见来在窗口撒泼打滚的八重,她一会儿咬咬衣袖,一会儿以头抢地,最后一头扎进了和她一起逃离游女屋的女孩的怀里。
“不开心不开心不开心!”
一向崇拜八重的梅也有样学样,从背后挂在芸子身上重复着八重的话:“就是!不开心!”
大的那只:“我要打雪仗!”
小的那只:“打雪仗!”
大只:“我要堆雪人!”
小只:“堆雪人!”
被夹在中间来回摇晃的芸子笑得无奈,因为两个幼稚鬼的愿望实在难以实现,只能向刚进门的妓夫太郎投来求助的目光。
尽管他也无能为力,不过还是能转移一下战火波及范围。
“太郎太郎!什么时候才到冬天啊,我想玩雪啦!”
“哥哥!玩雪玩雪!”
新衣被理所应当的遗弃在一旁,妓夫太郎将梅抱起,熟练的附和:“就快了,冬天马上就到了。”
11
一盏盏灯火从屋外路过,来来往往满是焦急的跑步声和喧嚷声,妓夫太郎披上外衣起身从门缝望出去,是一张张焦急的面庞。
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们在找谁?”
【是在找八重吧。】
“为什么找她?”
【钱,她可是最重要的商品,那笔钱让债务两清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他们当然舍不得。】
“这样啊……”
那个声音低沉下来,妓夫太郎回头看去,是八重站在身后垂着眸,脚尖在地面打着圈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会在意吗?】
“当然,没有谁会想要成为商品,更何况我又不是她捡来的。”
【所以你离开了,走的远远的。】
她笑了,有点狡黠的笑容,又带着点得意。
“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在她拿到那笔钱之前,让她的所有希望都付之一炬。”
【我以为你们会直接离开吉原。】
女孩晃着脚丫,听到他的话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我们倒是想,可吉原这么大,我们怎么跑都跑不出去,实在是累了,再等一等吧。”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时,外面的喧嚷慢慢停歇,妓夫太郎抬眼望去,那些人影全都消失不见而变成一片白茫茫。
下雪了。
他讨厌雪。
因为它压垮了他的房子,还因为它让他明白,自己永远是个废物,即使离开这个鬼地方,也做不到像八重那样潇洒,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个丧家之犬,只能带着妹妹苟且偷生。
“哥哥,好冷啊……”
妓夫太郎低头看去,小小的梅缩成一团窝在自己怀里,嘴唇冻得发紫,那么爱哭的女孩此时已经哭不出来了,不止因为好久没有水喝,还因为眼泪会被冻在脸上,那感觉太难受了。
刺骨的寒风将雪花刮得胡乱飞,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得要命,可妓夫太郎没有办法,只能尽可能抱紧怀中的妹妹,将他们从废墟里救出来的衣服尽可能都裹在梅的身上。
他们几乎要被雪掩埋,可雪还在不停地下,一直下。
他们好困好困,一边打着颤一边昏昏欲睡,就像被死神催着闭上眼睛。
“不可以睡哦,会被冻僵的。”
【可是已经支撑不住了……】
“可以的,你当时就做到了。”
【做到了,什么?】
“哥哥!你看!八重姐姐给我买的新衣服!”
再睁开眼,钻进骨子里的寒意已经消失不见,面前的火炉热得有些烤脸,他扭过头去看梅转着圈圈展示自己的新衣服。
“好看。”
“然后呢?”
“呃,很适合你?”
梅嘟着嘴,抱怨自己嘴笨,然后去找那个安静的少女去展示。
八重躲在被炉里,捧着热茶调侃道:“小梅,芸子她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哦。”
他做到了什么?
“来,为庆祝我们太郎找到了讨债人的工作举杯!恭喜我们终于有多了一份收入!”
“哦!礼物礼物!哥哥我要礼物!”
“恭喜。”
一杯热茶下肚,暖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也祝愿我们流浪四人组早日离开这个该死的吉原!”
“该死的吉原!”
“八重,不要教梅说些粗话。”
“啊哈哈,干杯干杯!”
“干杯!”
所以他做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
热闹的环境突然安静,八重淡绿色的眸子里有着他的倒影,倒影里的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邋遢小鬼,她淡淡笑着,像是在给他鼓励:“而且还可以做到更多。”
【这是梦。】
“的确,可又不只是一场梦,太郎。”
“你已经停留很久了,醒来看看,去得到更多。”
意识逐渐回笼,本该消失的欢笑声依旧存在,猛地坐起身,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正扎在墙角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时不时传来一阵低笑。
“醒了?早饭有给你在锅里。”芸子头也没抬的专注手中的针线。
妓夫太郎呆坐了许久,才抹了把脸,答道:“好。”
12
“八重,我觉得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昨天我无意间听到有人想……”
“想拿我们赚一笔。”
芸子有些诧异:“你知道?”
“大概能猜到一些。”八重的手在梅的头发中间来回穿梭,一个发髻的雏形隐约可见,“太郎作为讨债人的手段并不温柔,肯定会有人有所怨言,再加上他离家的时间段比较固定,我们又是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被盯上也是可以预料的。”
“只要是在花街,女人就永远会是商品。”
八重一句话让芸子泄了气,她无力的弯下了脊梁,捂住了满是愁容的面庞,她不喜欢在孩子面前表露这样的负能量。
最后挑了一朵绢花作为装饰,八重满意的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怎么样?”
“真好看!八重姐真厉害!”
向来被保护的很好的女孩并不理解两位姐姐说的什么花街什么商品,在八重的打岔后更是很快被转移了注意,抱着镜子左照右照,周围飘荡着开心的小花花。
“再等等吧,就快够了。”
像是在安慰芸子,又像是在自我安慰,八重抚摸着梅头顶的绢花有些出神。
“够什么?”梅伏在八重膝头,好奇的问道。
八重反问:“小梅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里暖乎乎的,有好多好吃的,好看的衣服,还有哥哥和姐姐们!我最喜欢姐姐们了!”提及喜欢的东西,梅显得格外的兴奋,小手在空中挥舞着,说到最后还钻进八重的怀里撒娇。
摸着梅软乎乎的脸蛋,八重心底也化成软软的一滩:“那如果姐姐们不喜欢呢。”
“哎?”
“姐姐们不喜欢这里,这里有许多讨人厌的家伙,还想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那让哥哥去揍他们!哥哥可厉害了!”
“哈哈哈,好,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八重注视着女孩的眼睛,将额头贴过去重重地蹭了蹭。
“姐姐们也会努力的。”
会努力的。
温热的血液从指尖滴落,打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静静和地板上的人对视,那双未曾闭合的眼睛中有被反击的惊讶和愤怒。
以及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
可鲜红的血液还是在他身下蔓延,黏稠而缓慢,鼻息间满是它的味道。
他死了。
这个认知让粗重的喘息逐渐平复,猛烈的心跳却依旧剧烈,“砰砰砰砰”,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它可以这么吵。
“八重!”
封闭的房间被打开了个缺口,也为这个安静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光亮,八重缓缓眨了下眼睛,还没等她转过头,就被一个力度拽了过去。
一个并不宽阔却温暖有力的肩膀。
她看见芸子把梅按在怀里,双眼含泪的望着她,终于,她笑了,一行泪也随之流下,斑驳了她脸上的血迹。
“有点,努力过头了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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