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以后要好好的

过完年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张静又开始投身进新一轮的高强度工作之中去。

        现在刘钰拥有的很多，他有张静，有张爸张妈，他们告诉他要坚持，要相信希望，就像那个身患绝症的女人一样。

        当初张静向自己坦白时说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但是还是想试一试，事实证明，这个身高还不足一米六的小姑娘，有她自己独特的坚持，像小草似的，非得要翻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大石头，让自己得以见一次天明。

        可是刘钰坚持不下去了，明明是应该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为什么非要她来承担？从当年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刘钰所感受到的所有温暖，几乎都来自于张静一家，张爸张妈带给他的是久违的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晒太阳，骑在爸爸肩头追日落的感受，而张静呢，更不用说，给了他数不胜数的温暖。他常常会想，如果爱可以量化，那张静对自己的爱应该是可以淹没一整片海洋的。

        当初出于私心，同意听张静的话，乖乖住院；同样也是出于对未来还抱有希望，所以也想试一试。

        可这一放纵，时间就过了这么久，让他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爸妈这一家人都跟着自己受苦了。

        他想，要是当初自己没有主动招她，没有靠近她，没有认识她，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的事情，也不会有谁对谁错，是是非非的折磨了。

        过年那天晚上，张静笑着说以后每一年都要陪着她过。她整个人就像一只蛊，只要她想，就能让他失去理智，神志不清。

        他想起那天晚上答应了她的话，还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以前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吃火锅，会为了升职加薪而一起高兴好几天，也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斗嘴。他想，吵架拌嘴是有的，可自己总归是没有食言过的。

        可是现在，他又矛盾了。

        结婚的时候誓词都说的好好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或是疾病，美貌或是失色，顺利或是失意，你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并愿意在你们一生中对她永远忠心不变，你愿意吗？

        他清清楚楚地回答“我愿意。”

        过年那天晚上，他看着张静的眼睛，清清楚楚的答应她，以后每一个新年都要陪她过。这也许，是他唯一一次对她说谎了，他也许还是要食言了。

        从开始住院起，刘钰每天就承受着心理压力，张静每天为了自己要比以前多辛苦几倍，黑眼圈红血丝刘钰不是看不见，即使她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带着光亮，也掩盖不住憔悴。张爸张妈年龄那么大了，还要为了自己操心，自己有什么呢？

        刘钰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没有出众的外貌，没有充足的物质基础，甚至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现在拥有的都像是偷来的。如果当初踢球的时候小心一点，就不会撞到张静，也不会有现在这个家，什么都没有，茕茕孑立于这个世界，没有这些关系纽带，那离开的时候该能有多轻松啊。

        刘钰心里没想什么奉献，没想过什么大爱，他想的只是怎么不让他的小姑娘少受一点苦。如今已经让她陪着自己熬了这么久，已经够了，再熬下去，人财两空，空留一地回忆和痛苦，没什么意义。所以他在挑时机，挑一个足够好足够合适的时机，可是他想彻底的，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所以只要他做，就没有对的时机。

        他想，就今晚吧，梅花已经枯萎了，至少不会耽误到小姑娘欣赏梅花。

        夜晚张静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爸妈做好的饭菜还有她走在路上买的花。自从他住院以来，雏菊，雪滴花，绣球花，各种各样象征着希望的花，她都会买，买来放在床头，即使她不在，也想让刘钰记着希望还在。

        张静说“刘钰，妈妈今天晚上炖了排骨汤，她说不让我偷喝。你看，满满一锅哦。”

        妈妈的做饭手艺很好，这一点张静倒是没能成功遗传到。锅里的汤看起来鲜美可口，刘钰咕咚咕咚全灌进肚子里，喝完冲着张静笑。他总是笑，好像在张静面前从来没有哭过，唯一一次，还是那次在小阳台上偷偷哭被发现了。就连现在，要永远和她分别了，他还在笑，只是笑里闪着泪光，带着张静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张静其实也很习惯了，自从住院以来，刘钰每天看见自己都会乐个不停，张静以为他的身体没怎么恢复好，至少心情是好的。可是身体上的疾病容易发现，但心里的病呢，甚至都无法被察觉。

        吃完饭刘钰要张静早点休息，看着她躺到小床上，自己也躺在病床上。两个人对视着，刘钰说，“老婆，我想起来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踢球不小心撞到你头上了，你当时愣在原地，看起来呆呆的，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这个女生还挺有意思的。或许就是缘分，我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将来我们在一起的场景。以前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是那时候，我就是愿意相信。后来我们在一起，爸妈不同意，我想过放手，因为我确实不够好，但是你一直坚持要走下去，我就想，我要努力，至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直到今天，我还是想说，我爱你，真的很爱你。”每一句爱你，都夹杂着一句“对不起，我得离开你。”

        张静说“老公，我也爱你。”

        刘钰要给张静讲故事。住院的这么多天里，每一天都是张静看着刘钰睡下，她才肯闭上双眼，今天晚上刘钰说“老婆，你太累了，今天晚上我给你讲睡前故事，你好好休息。”其实何止张静是蛊，刘钰对于张静来说，又何尝不是蛊呢？她听着刘钰平和的声音，感到莫名的心静。

        她说好，她闭上了眼睛。

        刘钰缓缓地说“从前有一株小草，她长得很小，在还是种子的时候就认识了另外一株小草，他们在土壤里说话，聊这个黑暗的世界，聊未来长成小草以后见到日月晨昏的样子，聊美好的风起，聊斑斓的彩虹，聊柔和的春风，聊宁静的岁月，他们聊很多很多。”

        张静的呼吸变得平和而有节奏，刘钰继续说:

        “后来，他们一起钻出了土壤，这株小草终于瞥到了天明，瞥到了她和另一株小草从前在处处黑暗的地底下聊的一切，可是头顶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她喊着让另外一株小草跟她一起往旁边用力，一起去见天光，可是才发现这可石头太大了，根本不是另一株小草可以支撑的起来的。”讲到这里，刘钰侧放着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洁白的床单，枕头上浸满了他的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小姑娘的面，明目张胆的，也是最后一次哭泣。

        他继续压低声音说，“这棵傻草，非要陪着那颗长在大石头中间的小草，陪他站到黑暗的正中央，和他一起用力掰开压住他们的石头。可是石头真的太大了，趁着这颗小草还没有来到黑暗正中央，另一株小草不得不放手了，因为再不放手，这棵小草到时候就不能反悔了，一棵草被困总比两棵草都无法窥见天明的好。”

        他讲完了故事，起床去看张静的脸，在月光之下，那张素净的小脸像以前一样好看。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看。他很想抱抱她，但是害怕把她吵醒，所以就只能悄悄地亲她一下，亲这最后一下。

        他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让自己在选择死亡的时候想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舍不得。

        今晚的月亮还是够圆的，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一样的决定。

        遗书要写吗，也没什么要写的，等他走了，所有的财产都归于张静，也没什么亲人需要告别，只是不要叫别人传出什么不好的言论，给医院带来麻烦，还是要说明自己是自杀的。自杀的话，就不要选择跳楼那么血腥的方式了。

        医院天台的风还是很凉，清冷的月光下，刘钰穿着条纹病号服，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割开的手腕，静脉的血缓缓地流出来，没什么痛苦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下来，还是得想着小姑娘的脸，想着她的音容笑貌。

        所以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来自天堂的天使了，他失去了理智了，他看见了张静。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朝他温柔的笑，身后是带着羽毛的翅膀。

        她说，“你受苦了，我带你去天堂。”

        刘钰就搭上了她的掌心。

        他闭上了眼睛，身体渐渐冰凉，进入了再也不会醒来的梦乡。

        这是三月十五日的凌晨四点半，医院里痛苦或不痛苦的人基本都进入了梦乡，一个生命悄悄离开，在这里，在春节的气息尚未走远，春天的脚步渐渐接近的时候，刘钰死在了去春天的路上。

        因为他希望他的小草，今年可以见到以前聊过的日月晨昏，美好的风起，斑斓的彩虹，柔和的春风，宁静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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