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目击
郑凡星两步并作三步上了三楼，走到左数第二间教室门口，目光巡视了一圈，三五学生正在埋头做题。她径直走向了窗边最后一排，斜靠上旁边的桌子，右手屈指，叩响了靠窗的桌子。
曲昊听到响声，转过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郑凡星的目标是最后一排的男生。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桌椅间的距离被他刻意拉长了，双腿敞开，微微躬身，正在低头做试卷。他低头弯腰的时候，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脖颈，连带着也露出了一截微微闪光的银色项链，项链藏在黑色的t恤和白色的皮肤中间，为他整个人赋予了妖冶和神秘的冷感。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她，虽是仰视的角度，但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正处于下风。
毋庸置疑，这是一张任何时候都不会处于下风的脸，轮廓清晰流畅，眼睛狭长，眼角尖尖略微向下，虽是双眼皮，但却是窄窄的，让人觉得冷冽脆弱。与眉眼的冷不同，他的唇形偏圆润，让人联想到含苞欲放的花儿，像钩子，轻而易举地拉扯出人性中的“欲”。这样的冷和欲，交织重叠，冰火两重天，却奇迹般的完美融合到一张脸上。
郑凡星认得他，江洲的骄傲，三中的门面，不世出的天才少年。她才转学来江洲三中一个月，已经在各个场合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的照片，甚至还有幸曾与他同台……
“是你啊。”她用见到老熟人的口吻打招呼，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目光绕了教室一圈，“好学生也需要补课吗？”
霍真理轻笑一声，合上手中的钢笔：“我什么都没看到，警察来了我也是这样说。”
不愧是高智商人群，洞察人心也这么厉害。郑凡星套近乎失败，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尖儿，抿唇笑道：“这点小事儿，应该不需要占用警力资源吧。外面打架的、家暴的、吸粉的……多了去了，不好因为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耽误警察叔叔的功夫嘛。”
前脚吓唬，后脚装乖……她切换自如，犹如一个多棱镜。
“你是从香港转来的？”他突然换了话题。
“是，怎么这么问，是我普通话不好吗？”她立马收敛了松散的姿势，警惕了起来。虽然才来江洲一个月，却已经多次在背后被人笑话这一嘴的“港普”了。
霍真理中肯地道：“比较不错，但是还有进步的空间。”
这简直是触到了郑凡星的逆麟。如果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学习成绩不好，她认了，毕竟也没有付出过多少努力。但是普通话，她自认为是从小练到到的，与粤语没有什么分别。
她一把拽过他的语文卷子，指着道：“你出题，哪句话我念不清楚，你说。”
霍真理心里笑开了，面上却依旧一副“那我就勉为其难配合你”的样子，伸手指向了阅读理解题：“这一句，你读一下呢。”
“三层的雨来得极为猛烈，像是哪家调皮的孩子打翻了的洗绝盆……”
前排发出一声闷笑，那是经过再三压制后终于忍不住爆发的笑声，仔细一听，还伴有胸腔共鸣。
霍真理在椅子下踹了一脚前面的椅子，曲昊默默地垂下了头，趴在了桌子上。
“来，这一句你出现了两个失误。”霍真理用指尖比划过去，“山城的雨，不是三层，洗脚盆，也不是洗绝盆。”
郑凡星原本立刻就要拍桌而起，但霍真理却丝毫没有看她笑话的意思，不仅替她制止了前桌，而且还用那副温柔低沉的嗓音纠正她的读音。她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暴躁，本着虚怀若谷的态度，再次将目光放到了试卷上。
可惜，总有人在她的雷点上反复蹦跶。
“噗。”港妹这蹩脚的普通话很好笑，一本正经好为人师的霍真理也很好笑，双重叠加之下，他忍不住抖动双肩，笑出了放屁般的笑声。
郑凡星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朝霍真理客气地道：“稍等一下。”
“请便。”霍真理含笑，注视着她的动作，仔细分辨，他的眼里盛满了促狭和克制的笑意。她一朝前面走去，笑意就忍不住溢满了那张英俊漂亮的脸。
一分钟后，曲昊瑟瑟发抖地抱着肩膀蹲在空调旁边，双眼含泪，如泣如诉。
郑凡星拍了拍手，一脚勾回凳子，重新坐回了霍真理的旁边，道：“来啊，继续。”
曲昊：没有女人可以这么大力气……她不是女人，哦，她不是人！
无视曲昊的痛苦，霍真理从善如流地转回了视线，指着阅读理解，一边听她读一边纠正她的发音。
“对，很好，是嚷，不是养……叫嚷，不是教养。”
霍真理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语气平和，声线迷人，不自觉地就能让人静下心来顺着他的思路去想。等到一片阅读理解原文诵读完毕，曲昊已经在墙角蹲了十分钟。
“好了，可以回去多读几遍，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很有山城特色。”霍真理授课完毕，将试卷递给她，像一位和煦的老师，鼓励她，“融入一座城市不仅要在语言上靠近，更要试着去探究这里的风土人情。江洲虽比不上香港的繁华，却是一座极具历史底蕴和人文情怀的城市。”
郑凡星点头说好，她已经忘记来意是什么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捧着试卷走到了一楼。
等在下面的人都围拢前来，王小玮率先凑上来问道：“星星，怎么样？上面有人看见吗，需不需要封口？”
郑凡星懵懵地道：“看见了，但是他不会说的。”
王小玮：“哼哼，算他识相。星星，别怕啊，就算他看见了闹到校领导那里去，咱们不一定会占下风啊！”毕竟他们是伸张正义，要吃亏也是余伟生吃亏。
郑凡星双眼冒着绿光：“你太天真了，就算他说余伟生被咱们变成了太监，校长也会信的。”
王小玮着急了，立马担忧地问道：“为什么？是他偷偷录像了吗？”
“没录像……”她道。王小玮松了一口气，“嗨，那一切都有得辩呢，实在不行就往余伟生身上推……”
“他是霍真理。”
嘎。
世界归于平静。
宋云震拍了拍王小玮的脑袋，拎起张曼庭的胳膊，如安全感十足的老父亲，搀扶着两个被吓坏的傻儿子走出巷子。
郑凡星手里还捏着薄薄的语文试卷，她低头展开试卷，入眼便是锋芒毕露如同断金割玉一般的字迹。字如其人，锋如兰竹。
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学生们开始像蚁群一样转移阵地，从教学楼转移到了宿舍楼。
三中是江洲底蕴最深厚的高中，不仅体现在师资力量教学水平上面，还体现在学生们的住宿环境。虽然经过家长和学生们的多次反应，学校终于在上个暑假将宿舍楼粉刷了一遍，但比起隔壁两人一间一卫的私立高中，三中仍然是拥挤的五人间，学生们需要排队洗澡上厕所。
跟郑凡星同寝室的还有同班的四位女同学，语文课代表夏宜，副班长方若洁，文娱委员徐微雨，以及跟郑凡星一样“白身”的舒殊。
按照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惯例，郑凡星总是最晚回宿舍的那个，因此一直都排在最后一位洗漱。今天也一样，王小玮偷偷叫了校门口的外卖，喊上了她和宋震云，三个人在操场乒乓球台边吃完了才慢悠悠地回宿舍。
见郑凡星回来了，睡在旁边床位的夏宜扬声朝卫生间喊道：“徐微雨，你怎么还不出来，凡星都回来了！”
以前郑凡星回来大家都已洗漱完毕爬上床了，今天她回来迟了十分钟，结果还有一人没有洗完，郑凡星不禁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就要熄灯了。
没有听见卫生间的人回应，夏宜一边拆着被套一边嘟囔：“都进去半个小时了，脏成什么德行也该洗干净了吧。”
郑凡星用脚勾了一下自己的椅子，坐在书桌上，脚搭在椅子的横栏上，边玩手机边道：“我十分钟就够。”
寝室门从外面拉开，是方若洁从外面回来了。她一回来就灌了大半杯水，口干舌燥的样子。夏宜见她这副模样，打趣她：“我猜肯定没有几个愿意报名吧，你吃了几碗闭门羹啦？”
方若洁费劲了口舌，女生这边愿意参加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哎，高二了，大家的重心都放在学习上了，愿意参加运动会的人不多也正常。”方若洁摇头道。
夏宜吃力地拆完了床单，又开始套新床单，咬着牙道：“谁不学习？如果不是为了班级荣誉，我和舒舒也可以不参加啊。你掰着手指头数数，现在我报了铅球和二十五乘八往返跑，舒舒报了跳远和体操，你我舒舒又一起报了四乘一百接力赛，我们宿舍的潜力已经挖空了呀！”
方若洁听完，迟疑地撇了一眼郑凡星，理论上来说，还没有……
夏宜见她竟然敢把主意打到郑凡星头上，立刻放在床单，双手交叉在胸前，比划出了一个大写的叉，用唇语提醒道：“no！不要去，你会被撕碎的！”
方若洁内心天人交战。郑凡星才来一个多月，但在三中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了，究其根本，实在是脾气太暴烈的缘故。校门外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她可是亲眼见着他被迫在地上旋转了十多圈的人啊！
只是……副班长的职责压倒了内心的恐惧，方若洁鼓起勇气走到了郑凡星的面前。
“我参加。”还没等她开口，郑凡星已经收起了手机，抬头对她说道。
方若洁：￣△￣！！
郑凡星：“跳高行吗？”
方若洁喜出望外：“行行行，跳高当然可以了，我们班已经在这个项目上弃权很久了！”
夏宜震惊的同时也不忘探出脑袋，再帮方若洁一把：“我们的四乘一百接力赛也还差一位呢。”
“可以吗？”方若洁被提醒了，充满期待地看向郑凡星，“集体项目的分数比较高，我们也想为咱们一班拼个好成绩。”
郑凡星用手抵住下巴，探究地眼神来回扫视了一番方若洁，直到把人看毛了，她才说道：“你希望我参加哪些项目可以列个单子出来，我全能。”
妈妈呀！
方若洁仿佛是徒步沙漠半个月的人遇到了一场甘霖，她再也顾不上传言中“碰了郑凡星的人就得死”的警告，冲上去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凡星，你简直是我的恩人！”
伴随着方若洁的惊喜声和夏宜的口哨声，宿舍里久违地又热闹了起来。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徐微雨裹着浴巾抱着装着洗漱用品的小筐走了出来，她瞥了一眼寝室内的场景，将手里的筐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冷哼了一声。
“吵什么，想招来宿管扣分吗？”
夏宜吹口哨吹得脸通红，喜气洋洋地道：“还没有熄灯，宿管管不着。”
话音刚落，一片漆黑。
夏宜：好的不灵坏的灵。
方若洁迅速打开了桌子上的手持台灯：“凡星，你是不是还没有洗澡啊？”
“嗯。”郑凡星睨了一眼已经爬上床的徐微雨，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
“你把我这个灯挂在墙上，就平时挂衣服的那里，应该能看得见大半。”方若洁的灯是一只细细长长的青蛙，青蛙的身体刚好可以卡在墙上的挂钩处。
“好，借我用一下。”
“别客气，赶紧去吧，等会儿宿管要来查房了。”
等郑凡星去洗澡了，方若洁才从阳台折返宿舍，站在徐微雨的床前，仰头问道：“小徐，你是不是故意的呀？”
徐微雨躺在床上摆弄着手机，不冷不热地道：“先回来的就该先洗，不是一直这样吗？谁让她回来晚了，自己受着呗。”
“是，但是也没有必要洗半个小时吧。大家还要同学两年，你这样做只会把关系弄僵的，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不好也会影响学习。你是咱们班的班干部，要带头欢迎转学生啊，不能让老谭难做。”方若洁劝道。
徐微雨翻身，坐起来，俯视她：“副班长，你凭良心说，郑凡星的学习成绩够进一班吗？”
刚刚过去的第一次联考，郑凡星的成绩在年级下游。
“一班是最好的班，老师是最好的，学生也是最出挑的。咱们这些从三中初中部升上来的，为了进一班付出了多少努力？为什么一个转学生就能轻易地插班进来，这置我们于何地？”徐微雨忿忿地道。
方若洁给不了她要的答案，只能道：“这些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
“你们不计较，不代表其他人不计较！郑凡星是什么人大家有目共睹啊，成绩烂品行坏，这一个多月以来行事乖张爱挑事儿，她凭什么能在最出色的一班拥有一席之地？她配吗！”
夏宜插话：“小徐，郑凡星是香港转来的，习惯于用繁体字，还在适应过程当中，咱们应该给她时间。况且你指责她品行不好，可我们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啊，她刚刚还答应了参加校运动会，要咱们班争取荣誉呢。”
“她是想出风头。”徐微雨冷哼道。
夏宜摇头：“小徐，你这是偏见。”
徐微雨一下子跪坐在床上，看向对面坚定反驳她的夏宜，再看床前劝阻她不要为难郑凡星的方若洁，扯了一下嘴角，气愤地道：“行，你们都被她收买了是吧？只有我是坏人，只有我是那个锱铢必较的人行了吧！”
说完，她下了床，扯上床上的枕头，摔门而去。
听到震天响的关门声，一直在听英语听力的舒殊也被惊扰了，拔下耳机，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若洁无奈地苦笑：“估计是去隔壁寝室睡去了。”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方若洁对着夏宜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后者点点头，抖了抖蓬松的被子，缩进被窝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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