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感同深受与

此人身长八尺，举手投足间犹如清风拂耳。

        正当妲灵料定此人容貌非凡时，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空白的脸，这张脸五官全无且轮廓松散，似乎可以随意进行安装与调整。

        这也就是说，把谁的脸安上去，都是可行的，

        正如此时，他看着妲灵，脸上逐渐浮现出她的五官与轮廓，除了无变化的身形，简直与她犹如粘贴复制毫无区别。

        意识到什么，妲灵虔诚下跪:“莫非，您就是人间况主？”

        传说中的人间况主，乃心怀三界、玲珑剔透之人，身如长镜般，瞧得出每个人的想法与烦恼，能敏锐感知世人痛苦，并与之感同身受。

        由此妲灵笃定，此乃人间况主无疑。

        身前人未说话，脸上成形的五官，如细沙般被风吹散，接着显现出妲灵从出生开始，时至今刻所历的一切苦楚。

        幽冥山中，她被众妖拉扯撕咬，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敲碎，恶妖拎起她残破的身躯，砸向冰冷坚硬的石壁。

        噬血魔窟中，她被万千恶魔挑衅侮辱，身上的血液都流干了，恶魔聚众点起幽冥之火，意欲将她烤成干尸。

        ……

        被折磨到濒死的她，看着曾经恩爱缠绵的相公，领着她抵心守护的斯月族人，与曾经共同奋战的天兵天将，朝她一步步走来，并将她碾压在脚下，踩碎她所有的傲骨。

        绝望叠加叠加再叠加，凝聚成一团无法消融的巨大苦楚。

        “啊！！！啊！！！啊！！！”身前人抱头惨叫，接连发出凄惨的哭声。

        妲灵喉咙哽咽，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心口葳蕤而起，似一双轻柔的手骨，抚平她所有的哀伤。

        这一千年中，她听了太多劝她放下过往的话，由最初的反感到逐渐接受，能做到表情平静，内里却像生了疮般，生着永远好不起来的脓血。

        “你们又不是我，怎会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她常常在内心这样回复别人，是为了否认亦是为了证明。

        她曾经以为，这三界之中，无人再可通晓她的苦楚，直到这一刻，人间况主作为躯壳，将她的记忆装入其中，感同身受一番，竟比她当日还要疯魔。

        就在这一刻，她的所有苦难，都得到了证明。

        妲灵走上去安抚她，就像安抚当初的自己。

        待身前人情绪散尽，又恢复到了一张空白的脸。

        “够了。”她抬手触向虚无的上空，从胸腔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有今日这一遭，她所求皆得圆满。

        她终于在这繁乱的三界，寻得了一丝安慰与救赎。

        本就所求不多的她，此刻已是心满意足。

        “你过来。”身前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妲灵连步上前，站在极高的山巅之上，即便是相隔甚远，她亦能听到和感受到，底下人群的喜怒哀乐，她站了一会，自觉还能承受。

        可没过多久，一股剧烈的疼痛、挑战她般在心口的方寸之地，反复地作用与嗜血。

        “啊…”她还是承受不住，败下阵来，不得已退到一旁，揉着疼到发麻的心口。

        “可知此痛原由？”人间况主问。

        “知道。”妲灵点头，刚才她听得分明，是山下有一人提起“人间况主”四字，这疼痛才汹涌传来的。

        如此一想来，真正的人间况主究竟经历了多少苦楚，竟成了让人不敢猜想的天文数字。

        “你可愿帮我一事？”人间况主再问。

        “您说。”妲灵站起。

        “这三界有四洲，四洲之中有十三仙山，统称为昆仑十三采，我的周身血肉皆在此间，你可愿一一前去，将我肉身尽数寻回？”

        “妲灵愿意。”妲灵想也没想，就肯定地说。

        她隐隐觉得，她与人间况主渊缘颇深，绝不会只是一面之缘。

        “你既如此诚心，我就助你一次，我给你一次重生机会，你可以自选容貌与来历，将如今此山上的烦心事摒弃，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人间况主向后退步，飘向丛云间，双手翻飞流转，架来一团运载神力的白云，连同九根澒洞骨，一同送入她的额心。

        “这机会给你，用与不用，在你自己。”话音飘向远方，如水面荡漾的波纹般，一圈圈消失。

        妲灵倏忽睁眸，眼前所见乃是石壁，周身所处乃是山洞，适才的一切，都恍惚若梦。

        只当看见石壁上，未干涸的水滴时，妲灵朦胧的意识才被唤醒，知晓适才一切并非是梦，都是她亲身经历。

        ——

        她行至洞外，外头天光清朗，空气如水洗般清新，正是适合闲暇的好时候。

        “圣主，人带来了。”辜风拎着被天蛹蝉膜裹满周身的嫪浮，自半空中下落，期间由于动作过大，激荡起一阵风沙。

        妲灵迎着飓风上前，任由沙砾停驻在眉尖:“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找来吗？”

        “……”天蛹蝉膜只外层蠕动一下，就没了动静，经过数日的磋磨与损耗，她已是精力全无，就算如今妲灵要取她性命，她也只能爬起来反抗两下，顶多三下。

        妲灵垂眸看她，情绪未有波动:“我决定进入往生道了。”

        “……什么！”嫪浮撑着虚软的身子爬起，透过外层的透明薄膜，能看到她苦苦挣扎、撕扯的嘴角。

        比起自身的痛苦，她更关心妲灵所说的话:“你别骗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面的凶险程度？你怎么可能去自寻死路。”

        她半是笑半是咬牙切齿地说，叫人看不清她对这个事件的态度。

        “我若死了，对你来说可谓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难道就不感到高兴吗？”妲灵蹲在她的身前，唇角淡淡勾起。

        “……”嫪浮转眸看她，黑色瞳孔微微震动，有意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以至于看向她时竟凭空生出一抹忧虑。

        若是以前她表现出这副样子，定能获得妲灵的安慰，可如今妲灵看到她这幅样子，突然生出一抹厌恶感。

        “我特意选在此时与你见面，其实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妲灵转过身，在身后方寻找着什么。

        “什么东西？”嫪浮见她久久不曾动作，就用沙哑的嗓音询问，就在此时此刻，她才有一点点像千年前，两人还未撕破脸皮时，妲灵心目中温柔慈心的嫪浮。

        “还记得当初，你我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你的右边脸颊上，有一道红色的伤疤？”妲灵抬起头问，右手别在身后，偷偷地藏着什么东西。

        “记得。”嫪浮点头，当时她正值豆蔻年华，对脸蛋极其看重，为了什么寻找医治脸上伤疤的方法，才离开家族跋山涉水地寻找药物，可始终无果。

        妲灵为了她，不仅辗转各地寻找仙药，还为她以身试药，直到帮她将伤疤除尽。

        因为这件事，妲灵的身体被药物灼伤得厉害，以前常常贪恋人界美食，时不时下山去一偿珍馐的她，现如今无论吃下何种食物，不过片刻就会全部吐出。

        她总是如此，无论是朋友，族人，还是寻常友人，都是百分百的真诚对待。

        “你那相公叫福屠，对吗？”妲灵忽然扭转话题。

        嫪浮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点头:“为什么问这个？”

        “据说你如此在乎容貌，是因为你的相公，他是在你二人的新婚之夜被抓走的，你为阻挡前来抓捕他的上神，脸部被神器极冰刃所伤，你为治好脸走过许多地方，最终决定停留在息薄山，一是为了离你的相公近一些，二是为了利用我，替你治好脸上的伤疤，脸上伤疤愈合后，你又开始计划第三步，抢夺慈悲筋，救出你的相公福屠。”

        “别说了。”嫪浮摇头，一副体面被撕碎，不堪全暴露在人前的样子。

        妲灵目光如冰冻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与你的相公厮守，那又为何独留他一个在秦毂窟？”

        若深爱到无法自拔，怎会敌不过自由？

        除非她从始至终所爱，只是她自己。

        “可你发现即便离开秦毂窟后，也需要寄生往生罐后，又十分急切地想要回去，因此联合环生不断作乱，以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原来你所谓的爱，不过是从中择优。”

        “别说了！别说了！”嫪浮抱头大叫。

        妲灵眸光轻转，停在微风中:“做好人时摇摆不定，做坏人时心怀愧疚，好坏你都沾了，好坏你都不到顶，让喜爱你的人不敢大意，憎恶你的人不会失控，你就是靠这样的方法来掩饰自己的？”

        “实话实说，愚蠢至极。”妲灵缓缓摇头，藏在身后的右手挥舞上前，一道白光乍现后，嫪浮捂着鲜血横流的脸大叫。

        她装不下去了，邃破口大骂:“妲灵，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我好不好死的，那是我的事。”妲灵从地上站起来，自上而下侧目看她:“你死不死地，那就不一定了。”

        “你还要我怎样，那时候那么多人伤你，又何止我一个？你为什么偏偏要揪着我不放！”

        “怎样？”妲灵逆风转身，眸中明亮被风吹灭:“你与别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从未是我诚心相交的朋友，你是。”

        此话一出，惨叫的嫪浮忽然停顿下来，她捂着脸任由鲜血从指缝流出:“……”

        或许她到此刻，才真正地意识到，曾经无知的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是一个矛盾体，从未对自身的所作所为做过反思，以至于只能顾好眼前的利益，继而一步错步步错，直到失去所有。

        只有心口的疼痛无法抑制时，她才会发觉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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