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Chapter 86
当晚, 程菲回到平谷区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半。
黑色越野在浓夜中疾驰，行驶至程家所在的老街区后, 车速明显放缓, 而后，平稳停下。
“我到了。”程菲将绑在身上的安全带解开，抓起挎包的肩带重新挎好, 侧眸看向身旁, “你等下是直接回家吗？”
余烈脸上的神情很平静，朝她点了点头。
程菲打量了一番男人的面色, 迟疑半秒, 随即便试探性地伸出手, 覆上他骨节修劲的手背, 柔声道：“回去以后洗个澡, 好好睡一觉。如果实在睡不着, 就给我打电话，我陪你聊天。”
余烈盯着她瞧了两秒，嘴角微勾, 抬指亲昵捻了下她的耳垂：“别这么紧张, 我没事。”
程菲抿唇, 放在余烈手背上的细白五指却不自觉收拢, 将那只大手牢牢地握住，好半晌都没再出声。
余烈看出几分端倪，轻轻扬了下眉, 轻声问：“还想说什么？”
程菲便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笑了笑：“只是忽然觉得, 我好像更爱你了。”
余烈不做声, 安静而温和地注视着她。
程菲略微抬高右手, 温柔地、怜惜地，轻抚过他的脸颊和眉眼，接着又合眸倾身，吻了吻他薄润漂亮的唇。
这个男人向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像一口沉淀着太多故事和秘密的井。
今晚在白鹤公墓、在余明城的墓碑前，是程菲第一次看见余烈这样真实地袒露内心。
也是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余烈强大而又无坚不摧的心脏背面，原来还藏着一个如此纯粹而柔软的他。
会埋怨幼时父亲的忽视，会回忆与父母相处的点滴细节，也会悄悄在心里想念已故的妈妈。
世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程菲从小在父母的呵护宠爱下成长，自然无法完全体会余烈的心境。
但她知道，对于余明城这个父亲，余烈内心的情感必定是极其复杂。
就如余烈所言，在他小时候，父亲余明城是街坊邻里口中的“人渣”，“败类”，“扶不上墙的烂泥”，人人都对他们这家人敬而远之。
余烈一面渴望着父亲的爱，一面又厌恶这样的父亲，始终处在自我拉扯自我割裂的矛盾中。
而这种矛盾，在余明城背负着“杀人犯”这一罪名离开人世后，被激化到了巅峰。
余烈憎恨余明城，憎恨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甚至包括身为余明城遗子的自己。
可就在今天，一份绝密档案的脱密，解开了深藏在余明城身上长达二十年的秘密。
于是余烈知道了，那个让他鄙夷憎恨进骨子里的生父，原来是国安局的人。
他的父亲和他一样，都是驻守在那道无形战线上的一员。
无形战线，无名英雄，无声史诗。
程菲觉得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二十年后的今天，在得知余明城真实身份的那一刻，余烈的精神和心灵遭受了怎样的冲击。
她只能靠着一些蛛丝马迹，来猜测。
她想，余烈或许理解了父亲。
理解了父亲那些年的卧刃饮冰，理解了他的忠诚，理解了他为了信仰与使命而做出的所有奉献牺牲。
她想，余烈心中又或许充满愧疚。愧疚这些年自己的冷漠，甚至没有到余明城的墓前祭奠这个父亲一次。
事实上，余明城只不过是万千烈士们一抹缩影。这些先烈在追逐信仰的道路上，付出的绝不单单是他们年轻鲜活的生命……
程菲脑子里思绪如泉涌。
她在余烈的唇上落下虔诚一吻，随后轻声说：“有任何心事，别藏着掖着，在我面前，你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只做最真实的自己。”
余烈闻言，嘴角极淡地勾了下，道：“在你面前，我早就把什么底都给交了。还嫌我对你不够坦诚？”
程菲摇摇头，抬起眼帘望向他，说道：“我不是嫌你对我不够坦诚，我是怕你太累。”
余烈直勾勾瞧着她，不语。
程菲也弯唇，笑笑：“可能这么说有点儿肉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你的强大，也喜欢你的脆弱，喜欢你的坚韧，也喜欢你的破碎。我喜欢你的所有所有。”
听完程菲的话，余烈的眸色顷刻间沉如暮霭。
他手指捏住她的下颔，低头，往她贴近，淡淡地说：“知道么姑娘，你这句真情告白，肉麻不肉麻都是小问题。”
程菲眸光微闪，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又有点好奇地问：“那我这句告白的大问题是什么？”
“最大的问题。”余烈盯着她，音色沉而低，“是你让我突然想改主意，不放你走了。”
程菲：“……”
和这位大佬负距离接触了这多次，她几乎是瞬间就从余烈略带沉哑的嗓音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慌了神，脸蛋轰一下窜起两簇火苗，怕这人真的临时反悔又把她拖回床上大战，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抬起双手掐住他脖子，羞恼道：“我这么正经认真地跟你谈心，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余烈眼底漫开一丝清浅的笑意，捉住她一只瓷白的小手，拿脸颊轻轻地蹭了下，跟只像主人撒娇的大狼狗似的。
“自己先在那儿娇滴滴地说情话，勾引我。”他轻嗤，说着忽然张开嘴，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一口，带着惩罚的意味，“把火撩起来了，又反过来怪人不正经，你怎么这么能？”
程菲听得目瞪口呆，怔怔望着他，道：“我的天，你也太会胡说八道了。我每句话都真诚温情出自肺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想勾引你？”
余烈垂眸盯着她，两指托她下巴，在那片粉软的小肉篼上轻挠两下，像是给猫咪挠痒痒，说：“那还真奇怪了。怎么我看你干什么，都像勾引。”
“……”这还需要问吗？
当然因为你是个骚男淫/魔！
程菲面红耳赤地催促：“你放手，我真的要回家了！”
余烈低头，亲她的嘴角，手臂下劲将她搂得更紧，语气慵懒：“那怎么办，我也是真的不想放人。”
“……”程菲又羞又气，但这个节骨眼儿又不敢惹他，心思微转间，选择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忍下来。
于是程菲吸气吐气做了个深呼吸，紧接着便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个十分友善而又温柔的微笑，说：“这位光辉神圣的警察同志，现在已经是晚上的22点36分整，不出意外的话，我亲爱的母亲大人马上就要拨出她今晚打给我的第三个电话了。您要是再不放我走，就冲你赖着我半夜三更不许我回家的行为，周六见家长的事，我妈估计想都不想就会拒绝。”
话音落地，车厢内骤然陷入一阵死静。
未来丈母娘的杀伤力果然惊人。
在听完姑娘这番话后，余烈在微拧眉心、沉默了足足三秒钟后，终于力道一松，胳膊从她细软的腰肢上离开。
程菲紧绷着的神经也随男人手臂的力道跟着放松。
“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抬手轻轻瞬了瞬心口，弯唇笑，又奖励似的拍拍余烈的肩，“就冲你这么懂事，我一定在我妈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这姑娘一副哄小孩儿的姿态，惹得余烈笑。
他嘴角细微牵起一道弧，俯身又吻了下她的唇，继而道：“明天下午我有个会要开，开完估计七点去了。七点半，我在老地方等你。”
程菲听见这话，呆住了，愣愣地脱口而出：“明天也要约吗？”
余烈：“衣服不是还没买。”
“……可是。”程菲两道眉毛皱在一起，“你散会都那么晚了。不然后天晚上我再陪你逛街？”
“不用逛。”余烈说，“我买东西很快，也就半个小时的事。”
“真佩服你的精力啊。”程菲感到惊讶，由衷发问，“忙活了一天，你难道都不想早点回家休息吗？”
余烈看着她，回答：“主要是想见你。”
话音落地，程菲浓密的睫轻颤两下，一丝甘甜的暖流瞬间从内心深处涌出，流向四肢百骸。
她嘴角的笑几乎是压都压不住。收回视线不敢看他，为了掩饰窘意，还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子，四平八稳道：“好吧。那就说好了，七点半，你来我们单位接我。”
余烈瞧着姑娘小巧精致的侧颜，眼神里尽是宠溺的柔光，颔首：“好。”
两人刚约好，忽然叮叮叮一阵铃声响起。
是程菲的手机。
程菲从挎包里取出手机，看眼来电显示，顿时惊得双眼瞪溜圆，迟疑两三秒才滑开接听键，若无其事地说：“喂妈。”
余烈那头脸色淡淡，刚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眼，捏在手里把玩。听见这句，他指尖动作微顿，侧眸，定定看向身旁的姑娘。
“……”程菲心里挺紧张。
见他眼神投过来，赶紧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做出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出声。
余烈轻轻挑了下眉，保持沉默。
“又在加班？”听筒里传出一道女声，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异样，问程菲。
“……加完了已经。”程菲硬着头皮鬼扯，“刚到小区门口，准备进来了。”
“嗯，知道了。”说完，蒋兰女士便挂断了电话。
程菲合眸长松一口气，刚把手机放回包里，扣好包盖，耳畔却冷不丁响起道嗓音，低沉清冷，轻描淡写地问：“蒋阿姨知不知道我俩的事？”
程菲神色凝滞一瞬，接着便垂下眼帘，点点头。
余烈懒散枕着椅背：“没反对？”
程菲摇头：“……反正之前，她没说过反对。”
余烈听后，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指腹轻摩她的脸蛋：“看来我的小姑娘，今晚有场硬仗要打。”
程菲轻轻咬了下唇瓣，抬眼看他，道：“之前我妈对余叔叔有很多误会，等她知道了所有真相，她一定会开开心心接受你。”
余烈面容很平静：“是么。”
“是。”程菲正色，眼神坚定，晶亮如星光，“我了解我妈，也相信我妈。”
须臾，黑色越野的副驾驶一侧车门打开，一道纤细身影下了车。
“再见。”程菲回转身，笑容柔柔的，冲车里的男人挥手，“你回去吧。”
余烈坐在车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勾勾手，示意她过来。
程菲不解，不知道这人又想干什么，只好走过去，弯腰趴在车窗上头瞧他，“干嘛？”
谁知话刚说完，后脑勺一紧，被男人的大手给扣住。
程菲惊讶地睁大眼，没等她回过神，余烈已经将她摁向他，二话不说地就吻上来。
“……唔。”程菲惊呆了，想也不想地使劲挣开，步子往后退三步，红着脸低嗔：“你做什么！”
“吻别啊。”
“……”
不多时，黑色越野车绝尘而去，徒留程菲羞红着脸蛋站原地，无语望天。
在心里狠狠吐槽某人几句后，程菲回过神，攥紧背包肩带，准备进小区。
谁知刚转身，余光鬼使神差往某个方向一扫，她顿时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僵住。
只见，隔着三十米不到的距离，一个身穿家居服、趿拉着粉色拖鞋的中年靓姐站在一家小超市跟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正眼神凉凉地瞧着她。
不是她亲爱的母上蒋兰女士，又是谁。
程菲僵住了。
就这样，母女两人隔空对望着彼此，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滴答，滴答。
两秒钟后，程菲闭眼，抬手捏了下眉心。意识到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只好强行定下心神，深呼吸，挤微笑，迈着轻松而欢快的步伐朝蒋兰女士走去，主打一个“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妈。”程菲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笑眯眯，“出来买东西啊？”
蒋兰看着自家这个宝贝闺女，又沉默了片刻，才冲越野车驶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有语气地问：“刚才从车里伸个脑袋亲你的男孩子，是谁？”
程菲：“我男朋友啊。”
蒋兰：“……”
“妈，我知道顾姨她们早就偷偷跟你说了，你不用一脸震惊的表情。”程菲说，“他叫余烈，就是以前余明城叔叔的儿子，两年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是失踪了么，人没死，刚回来。我们之前感情还挺好的，这儿就续上了，接着谈。”
蒋兰：“…………”
看着宝贝闺女乐呵呵的笑脸，听着宝贝闺女这副稀松平常到仿佛只是在谈论一块打折面包的语气，蒋兰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还续上了，接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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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兰简直都要被这个小丫头怄吐血了，说：“既然你不藏了，我也索性跟你开门见山。”
蒋兰上前几步，声音压低，用只有程菲能听见的音量，道：“你知不知道余明城杀过人，是个通缉犯，你和这种人的儿子在一起，前途还要不要了？”
“妈，别再这么说了。”程菲鼻头又是一酸，盈着泪光的眸看向蒋兰。
可怜天下父母心。蒋兰一个做母亲的，自然万事都是为女儿考虑。
见闺女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蒋兰心里也不好受得很，支吾了会儿，才道：“……你别怪妈妈说话难听。妈妈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妈妈知道余烈是个好孩子，你喜欢他，你们很相爱。可是他的出身实在太不好了。妈妈是怕余明城的事会影响你，你能明白吗？”
程菲回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余叔叔真的是杀人犯，真的有案底，余烈怎么可能当上国安警察，怎么可能过得了政审。”
“……”蒋兰倏地怔住。
短短几秒光景，蒋兰眸光突地一跳，像是猜到什么。
程菲哽咽沉声，“余叔叔，一直是国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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