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后知后觉
纪蓉挺挺胸膛,整了整领子,想了想,还是顺手拿起眉笔,在自己眉间多画了几下。这下子那弯眉变剑眉,整个人就多了几分英气,星儿和月儿一个在替他收拾换下来的衣裳,一个去倒水,见他自己对着镜子整理,也没顾得上多瞧她。
都整理好了,就又跟着两个侍女到了大帐,这回不用再通传了,而是直接随着她们两个从边上的帐门走了进来,两个侍女直接带着她走到大帐中间,屈膝对安乐公主行礼:“公主,奴婢们伺候纪公子换好衣裳了。”
纪蓉不用四处去看,就听到了一声声抽气声,那种被数道目光灼热的看着她的感觉分外明显,尤其是面前的安乐公主微微眯起眼睛,倒是飞尘将军拍了拍巴掌,“好,果然真是个姿容无双的少年郎。”飞尘将军哈哈大笑,举起杯子:“这杯酒本将军敬纪公子。”
纪蓉接过一旁侍从端来的酒杯,露出个笑容:“谢将军。”
她不笑则已,一笑便如春花绽放,美的惊人,底下的人竟有些看的痴了,飞尘将军似乎也心情大好,一口喝干了酒,压低声音说:“公主果然句句属实,看穿了本将军军中还藏着个妙人。”
安乐公主微笑着看了纪蓉一眼,这回并没多说什么。
纪蓉也一口喝了酒,这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这一露面,那些之前笑话他长相的人全都闭了嘴,满帐上下无人不惊叹。纪蓉寻思这反正都这样了,就认命吧,她穿来这里的时候就被迫当了个红颜祸水,这会儿来了大军里看来也逃不脱类似的命运,只好感谢了一番美貌给人带来的便利,勉强享受了一下众人欣赏的目光,很快败下阵来,对景飞鸾小声抱怨:“这酒宴什么时候结束啊?”
景飞鸾看她一眼,颇有些惆怅似的:“快了。”
纪蓉酒量不深,她变了妆容,又是景飞鸾的妻弟,又和温峤交好,军中这些人就把她也放在眼里,前后左右都同她敬酒,她喝了一杯之后又和几个来敬酒的人勉强喝了几杯,脸就微微的红了,景飞鸾坐在他身侧,只好帮她挡酒。
好不容易挡住了各位将军及下面的一众官兵,安乐公主却忽然也举起酒杯,凝视了纪蓉片刻:“早就知道纪公子样貌标致,今日再见,果然本宫没有料错,本宫敬你一杯。”
纪蓉目瞪口呆,这西原国越是往上,越以貌取人,这风气也太厉害了,旁人敬酒都说几句客气话,没怎么提及她的容貌,没想到安乐公主身为一国公主,精明至极的人,也逃不脱相貌至上的坏习气影响,当众赞美她的长相。
景飞鸾在一旁笑道:“公主,还真今日身体不适,不如让末将代为……”
本以为安乐公主会拒绝,没想到她那秋水盈盈的目光顺势就挪到了景飞鸾身上,柔声笑道:“我赞你‘妻弟’美貌,云麾将军莫不是嫉妒了?”
这话一出,纪蓉以一个女子的直觉就觉得不对劲。
景飞鸾微微一笑,朝她举起杯子示意,不再跟着她的话接下去。
纪蓉暗中叹气,景飞鸾这般风度,一般人谁能招架,那个飞尘将军自以为权势滔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不知道在明眼人眼中,景飞鸾这般不自然就流露出雍容高贵姿态的人才最讨天下女子喜欢。
“云麾将军,安乐先饮为敬。”安乐公主喝下一杯,又朝纪蓉笑道:“还真莫要气我抢你姐夫,实在是他主动送上门来。”她仗着三分醉意,说话也直白许多,纪蓉瞥了坐在她旁边的飞尘将军一眼,见他的目光此时似乎正不经意在安乐公主身旁的侍女身上落了一落,心头一跳,乖乖,这两个人在某个方面当真挺配的。
她本来就不想喝酒,看着景飞鸾陪安乐公主喝了一杯,心里更加烦闷,可人家是一国公主,父亲宣王炙手可热,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
转眼又想,就是这人的老爹千里追杀景飞鸾他们这些前太子的部下家臣及后代,这安乐公主不知道她老爹干的好事儿,还似乎想与她家飞鸾拉关系呢,不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反复思量了一会儿,又忽然听到飞尘将军发话:“我们这般喝酒颇为无趣,不如找点有趣的事情下酒,公主觉得如何?”
安乐公主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驳他,欣然道:“自然可以,将军帐下能人居多,我倒是不敢比,只想跟着瞧瞧热闹。”
飞尘将军见她有意退让,点头笑道:“无妨,我也是听人讲,温参将手下有个会讲故事的人讲的故事颇有意思,想请温参将将那人带来,听他讲讲《射雕英雄传》的故事。”
温峤变了脸色,纪蓉也呆了一呆,早知道温峤身为安西将军的人,势必会受到飞尘将军的打压,没想到人家连他们帐中小事也都知道,这不就正是明晃晃的告诫他说,我在你帐中有人,你万事给我小心着点儿。
温峤和纪蓉同时想到此节,彼此对视一眼。
纪蓉见他脸色发白,本来这人身体就不好,天天拿药培着,还动不动就这儿不舒服那不舒服的,今天喝了酒,再当众被飞尘将军给个下马威,心情一定更加差,身上能够好过?心里一急,想到虽然不知道飞尘将军知不知道讲故事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现在反正她风头也出了,也不差这一次,就站起来笑道:“草民在参将帐下做事,也知道不少有趣的故事,那《射雕英雄传》的故事讲起来太长,怕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不如将军出个题,草民以此为题讲个故事,逗大家一乐。”
纪蓉自己送上门来,飞尘将军威胁温峤的用意也已经传达到本人了,就懒得再抓着温峤不放,对安乐公主笑着说:“他一个小人儿有这样的好意,倒也有意思,公主出个题好了。”
安乐公主眼睛一亮,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看着纪蓉说:“你要替你家参将讲故事自然可以,说得好,我们大家就共同喝一杯,若是说的不好,你得自罚三杯。”
纪蓉怎么可能怕她,立即点头道:“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纷纷称妙,其实在座众位哪里有人稀罕听什么故事,不过就是为了不扫前面这几个大人的兴跟着乐一乐罢了。
安乐公主想了想,说:“那就先请你讲个男女之情的故事,这故事要不逊于《西厢记》、《牡丹亭》的精彩,要有善有恶,要有个不喜不悲的结尾。”她说完,那会说话的眼睛就故意看向飞尘将军,其中竟似蕴了情意。
纪蓉听她居然把条条框框都规定的这么死,就知道她在为难自己,这安乐公主和飞尘将军两个要成亲了,连听故事也要听情情爱爱的故事,当她年少什么都不懂么?
“好。”纪蓉点头:“这个故事,出自周代的《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她见众人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就笑一笑,指了指头顶说:“牛郎星和织女星,不少人都知道,但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众人纷纷摇头。
牛郎织女的小说最初出现在南朝梁殷芸的笔下,西原国自秦朝后所有一切就与正常的朝代有了偏差,自然也没有牛郎织女的故事,纪蓉就把牛郎织女的故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还说:“这故事有古代文人秦观特别吟《鹊桥仙》诗作一首: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话音落下,这帐中又是一静,有为故事感叹的,有为诗词赞赏的,故事里有王母做了恶人拆散一对有情人,这两人不得不分别,是为悲,每年得以在鹊桥相聚,是为喜,安乐公主说的每一点都对上了,而且精彩非常。
纪蓉一口气将故事讲完,转头看见景飞鸾眼中的赞赏之意,微微一笑。满帐中的人都知道安乐公主想以故事暗喻她和飞尘将军两个人,一个讲的寓意不好,纪蓉就要倒霉,谁知道人家直接讲起星宿的故事,真给安排了个不好不坏的结局,居然还以一个古代人的诗作结尾,暗喻这故事是真有其事,只不过众人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罢了。
温峤当先拍了拍手,他反正不用看飞尘将军脸色,就洒脱笑道:“居然有如此动人的故事和诗作,好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完目光放在纪蓉身上,似乎若有所思。
景飞鸾忽有所感,冷冷看向温峤,警告似的与他对视。
有温峤打了头阵,帐中那几个安西将军的手下也都跟着称赞了一番,眼看着纪蓉就这么轻轻松松讲完了故事,邱张机始终打量着安乐公主和飞尘将军的神色,见他们两个都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站起身来说:“小公子讲的好故事,又颂了一首好诗,既然如此博学多才,在下倒有个小小的一题,就是不知道您敢不敢接。”
纪蓉心想我连安乐公主都对付的了还怕你不成,就点头道:“邱先生请说。”
邱张机眼中精光闪动:“我这题不难,不知道小公子能否以诗讲故事,只用一首诗,也让咱们如同听一段故事般感叹一回。”
纪蓉不等他多说,直接道:“好,您请听好,这首诗名叫《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话音落地,邱张机已然变了神色。诗词说的十分清楚:官府粮仓里的老鼠,肥大得像量米的斗一样,看见人来开启粮仓也不逃走。守卫边疆的将士没有粮食,辛劳的老百姓正在挨饿,是谁每天把官仓里的粮食送到你们嘴里去的呢?
这首诗明面上讲了个老鼠偷粮的故事,实际上句句都是对贪官污吏的口诛笔伐,辛辣地讽刺了大小官吏只管中饱私囊、不问军民疾苦的腐朽本质。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故事与如今的形势何其相似,温峤也跟着神色微变,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最知道飞尘将军如何将洞朗州的粮食财物中饱私囊,还有那朝中一众大员,又是怎样骄奢淫逸,看着这么多的难民,放着边境军需庞大,也肆无忌惮的搜刮民脂民膏……
整个帐篷里的人,有一大部分将士想叫一声好,碍于安乐公主和将军在座,全都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帐子中只剩下一片肃静。
忽然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居然有如此简短精炼又荒唐的故事,纪还真,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这故事说得好,我们还真的得一起喝一杯。”
纪蓉出了一口气,知道安乐公主不会自认自己是这样的人,罚她也没有借口,安乐公主这时候接口,就是为心虚的人找个台阶下罢了,她又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就也跟着应付的笑说:“谢公主。”
安乐公主既然把这个岔打过去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提,唯有那个被纪蓉当面讽刺为官仓鼠的邱张机气黄了脸。
大帐里众人都以为讲个故事而已,听听就罢了,均没想到纪蓉敢说敢做,气氛一变再变,纪蓉却反而事不关己似的,坐下来朝景飞鸾笑眯眯的小声道:“怎么样,我还不错吧?”
景飞鸾心道你哪止是不错,简直是太好,她这样优秀,自然会被众人瞧在眼里,景飞鸾也弄不清自己心里是骄傲还是失落,一边觉得她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湮没,一边又生气她的好处也被旁人知道了去。
其间种种心思,居然与在一旁发愣的温峤也有了不谋而合之处。只听帐下一个小将忽然越众而出,下跪道:“将军,末将有话要说。”
此人也是京城来历练的贵族子弟,他家里却是平王一脉的,平日里在飞尘将军手下也是个得用之人,飞尘将军见他出来,脸上露出些诡异笑意:“何事?今日众将士在此,你但说无妨。”
那年轻人抬头,看了安乐公主一眼,一字一顿道:“我洞朗州战乱纷起,流民四散,军队饥饿困顿,大量流民饿死相枕,度支尚书却对我们神枢军发粮一事一再克扣,正好安乐公主在此,末将想问问公主,宣王何以纵容尚书如此枉顾军情?这番作为,置我神枢军于何处?置西原国安危于何处?”
谁都没料到安乐公主今日纡尊降贵来慰问军队,居然有人敢在酒宴上出来直接有这么一问。这动静可比纪蓉刚刚说两个小故事的动静大的太多了,一时间人人都乱了,有人忖度这这小将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说这件事,有人惊讶他居然敢当众质问公主,酒杯咣当掉了好几个,连纪蓉都愣愣的,不知道这变故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
温峤眼睛蓦然发光,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那飞尘将军老神在在,脸上一片笑意,一点儿要责罚那小将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对安乐公主笑道:“军中将士直爽,说话粗鲁,若是得罪了公主,本将军先陪个不是。”
安乐公主也因为这件事愣了片刻,冷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那小将毫不畏惧,昂头直视安乐公主:“末将字字句句皆是属实,公主身居高位,不知道百姓疾苦,您若有空,不如到周围村庄走走,看看那些人是如何生活的,我们安兴城有将军坐镇还好一些,旁边稍微偏僻一些的城镇,哪个不是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将军有意开仓放粮,谁知道递上折子京中迟迟没有回复,如今掌管粮仓的度支尚书是您父王宣王的门生,末将问您这些,自然是有理有据。”
安乐公主眯眼看向他,再看看飞尘将军,一时猜不透这小将军是飞尘将军早就设计好要来为难自己的,还是自己跳出来的。
不过帐中平王一脉自然也有不少人,见这小将出头,跟着纷纷吵嚷起来,大声叱责朝中宣王一脉众官员如何贪腐败坏,宣王一脉的几个将军自然要出头给安乐公主和宣王鸣不平,又攀扯起平王手下。剩下大部分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将士,这些人不是贵族子弟不用站队,倒是乐得看热闹。
这种时候那个邱张机倒也跟着看起了热闹,纪蓉见他悠然的神态,就知道今天这一出肯定有他暗暗在后面参与,那这位飞尘将军故意为难公主的可能性就相当之大了。
这番奇变骤生,纪蓉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在这里面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看着那两派人炒的脸红脖子粗,还偶尔有些不知道派别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挑事,冒出来说几句风凉话,其中精彩让人咋舌不已。
“现在你知道厉害了?”景飞鸾忽然对她说了一句,还眨了一眨眼睛。
纪蓉吐了吐舌头,两人一对视,均看出对方无奈的神色。本来以为今天相认,就能早早回去和他诉一诉相思,谁知道这宴会这么热闹,看来两人想要甜蜜,还要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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