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程先觉第二次接到丁院长要单独接见他的通知之后,比过去坦然多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观察、在反思。观察和反思的结果是,他没有必要在丁范生面前卑躬屈膝。丁范生这个人是个粗人,粗人有粗人的逻辑和行事风格,他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他受不了丁范生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做派。从长远的角度看,丁范生这样的大老粗,在705医院这样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兔子尾巴长不了,而真正能够主宰705医院的,不远的将来就是于建国,更远的将来有可能是肖卓然。有了这个看法,程先觉就给自己的态度定位,不卑不亢。他甚至还想,你丁范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工农干部,你的那个所谓的长远规划草案,说到底不过是叫花子想当皇帝的女婿,痴人说梦而已。如果丁范生再次给他高谈阔论,他即便不予驳斥,也决然不会像上次那样唯唯诺诺满口赞扬了。他得保持他的人格。他得表明他不是一个傻子,该把脊梁挺直的时候,他还是要把脊梁挺直。
可是后来的情况同程先觉的设想大相径庭。
程先觉走到丁范生的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里面传出一声威严的回应——进来。程先觉一进门,看见丁范生披着黄呢子军装上衣,正在煞有介事地看报纸,头也不抬,完全是目中无人的样子。程先觉心里一虚,情不自禁地将两条腿一并,穿着皮鞋的脚后跟咔嚓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毕恭毕敬地、一丝不苟地、非常合乎标准地给丁范生敬了个礼。
丁范生这才放下报纸,看着程先觉僵硬的、迟迟没有放下的敬礼的右臂,再看看程先觉的双脚,突然咧嘴笑了。丁范生说,稍息吧,绷这么紧干什么?我们同志之间都是阶级兄弟,公开场合下我们是上下级,规矩一点是应该的。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必要拘束。来来来,请坐。
丁范生的语气和语言都是亲切的热情的,反而让程先觉感觉不真实。他委实搞不清楚丁范生又把他叫来是为什么。在谜底没有揭开之前,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丁范生说,小程,你知道我这次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程先觉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不知道。
丁范生说,啊,不知道?这说明你很不敏感哦。
程先觉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丁范生说的敏感是什么。
丁范生说,程先觉同志,你在705医院,是不是同哪位领导干部闹过意见?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程先觉的头皮刷地一下就紧了起来,脑子噼里啪啦地连续转了十几圈,也没有想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和哪位领导干部闹过意见?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神经病,他为什么要和哪位领导闹意见?别说领导,就是一般的医护人员,他也不会去得罪。不知道丁院长此言究竟从何而来。他实在想不出他得罪过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在不经意间就把人得罪了,他完全是蒙在鼓里也未可知啊!
见程先觉满脸愁苦,丁范生大度地笑笑说,啊,是这样的,有人给我反映,说你呢,在背后说过,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像705医院这样的地方,应该让那些懂得业务的同志来担任院长。啊,是不是啊?
程先觉心里惨叫一声,他妈的怕有鬼偏偏鬼就来了。这话他说过吗?打死他他也不敢说,但是他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705医院很多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程先觉说,丁院长,我也听过这样的议论,但是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可以拿脑袋担保,您可以调查,如果我说了这话,您可以枪毙我。
丁范生说,枪毙?哈哈,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啊!可是有人跟我反映,就是你亲口说的。如果没有说,那么我可以把这个同志找来对质,你有这个胆量吗?
程先觉又蒙了,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了,那句大家共同的心里话,他真的难保没有在谁面前流露过。可是,到底是谁把他出卖了?出卖他的那个人从当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一句话差点儿就从程先觉的嘴里吐出来了,他差点儿就痛不欲生了,差点儿就坦白了——对不起啊丁院长,这话我没有说过,但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是对老革命缺乏感情,是小知识分子的错误思想在作怪——且慢,程先觉心里的这番话还没有说出口,它们已经涌到嗓子眼儿了,它们就在程先觉的嗓子眼儿上等待最后的指令。一个声音告诉程先觉: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出来争取个主动,然后再向丁院长老老实实地交代,还有哪些人说过这样的话,还有哪些人说过比这还要严重的话。这个声音刚刚落下,另外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镇静!你只是在心里这样想过,并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你怎么知道丁院长不是试探你呢?也许丁院长用相同的手段试探过很多人,只有那些真的把这话讲出来的人才会经不起考验,你既然没有说出口,丁院长又不是孙悟空,他不可能钻进你的肚皮偷听你的心里话。你有什么好说的?想想不要紧,只要没出声,过了这一关,就是可靠人。
见程先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丁范生说,啊,看来这些议论并非别人造谣,你是不是还说过,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居功自傲,天天大鱼大肉吃香喝辣的,多吃多占。
他开始有点明白了,丁范生并没有抓住什么把柄,完全有可能是在试探他。丁范生的马脚暴露了,因为关于领导干部多吃多占的话题,他程先觉不仅没有说过,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肖卓然过去议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里还在想,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白银十两,更何况丁范生这样的老牌正团级军官,行政十五级啊,比县长还大,他多吃一点东西算什么?
想到这里,程先觉的心里有了一点底气,开始琢磨以怎样的方式表白和洗清自己,脑门转眼就是大汗淋漓,甚至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丁范生有些意外,他大约没想到他的话会在程先觉的身上发生这么大的反应。丁范生说,程先觉你怎么啦,就是说了,也无所谓哦。我们革命干部,都有表达自己看法的权利,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程先觉突然上前一步,大声说,不,丁院长,我这是紧张吗?我这是气愤!我痛恨那些栽赃诽谤我的家伙,我更痛恨那些对老革命、对领导干部不尊敬的家伙。像丁院长您这样的老革命,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为了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像您这样的老革命,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你比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有觉悟、有见识、有胆量、有魄力。您设计的那个705医院远景规划,就是十个大学生他们也拿不出来。在咱们705医院,八个副院长也顶不上您一个。您这水平,别说当705医院的院长,您就是当皖西的专员书记,也是绰绰有余啊!
丁范生惊讶地看着程先觉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来,在程先觉的脑门上摸了一把说,程先觉,程股长,小程,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发烧了?
程先觉说,丁院长,我没有发烧,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对您的敬仰是真诚的啊!不知道是哪个伤天害理的,会栽赃我诬陷我,我想他一定是嫉妒我,所以就破坏我和丁院长的关系。丁院长,我向您表态,我怕的不是您打击报复,我最恨的是我的真诚遭到了亵渎。丁院长,我愿意对质,请您把那个人叫来,我程先觉是个什么人,一时三刻立见分晓!
程先觉当真是被激怒了,眼睛是红的,脸皮是紫的,脖子上的青筋是凸起的,声音是嘶哑的。
丁范生终于被感染了,大手一挥说,唉,小程,先觉同志,这件事情就是说说而已,你用不着大惊小怪。对质嘛,就不必了。我跟你说,我就是因为不相信你会说出这些奇谈怪论,我才找你谈的嘛。我如果相信了,我根本就不会跟你说,我就悄悄地观察你、考验你了,你说是不是啊?好了好了,你别激动了,这件事情嘛,就算过去了,就算放狗屁了!我们谁也不再提了。
程先觉说,我请求组织上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死不瞑目。
丁范生说,啊,有这么严重吗?那我就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人来反映,是我考验你的。这一个多月来,我作过调查,说那些奇谈怪论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程先觉。你程先觉工作勤恳,处事谦虚,做人谨慎,群众对你反映不错,老同志们对你评价也很高。实践证明,你和那些小知识分子不一样,你具备了当一个领导干部的主要基础。我丁范生没有看错,我们705医院党委没有看错,从今往后,你程先觉就是705医院领导干部的重要培养人才,就是我们的第二梯队!你听明白了没有?
风云突变,程先觉恍然如梦。他知道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这就是丁范生的风格,这样处理问题符合丁范生的逻辑。明白了这一切,程先觉感到一股暖流从他的脚心处冉冉升起,焐热了他的双腿,灼烫了他的心脏。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丁范生的话意味着什么,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激动,这激动是因为他被排除了嫌疑,他没有被丁范生划到对立面上,仅此而已。
直到离开丁范生的办公室,直到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如释重负地躺在他的黄漆木板单人床上,他才回过神来,一点一点地品味丁范生的话,突然他意识到了,他的人生的又一个重要时刻到来了。他将再一次获得新生,一如当年在风雨桥头稀里糊涂地掉转方向,这个方向将通向一条阳关大道。
半个月后,程先觉背着丁范生的一双皮鞋上路了。此行是到皖西城寻找著名的皮鞋匠黄皮鞋,黄皮鞋其实也是皖西城唯一的皮鞋匠。
那天丁范生同他推心置腹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如何报答丁院长的信任。想来想去,他决定从小事做起,而丁范生目前当务之急要做的小事就是怎样把脚穿进皮鞋里,一身马裤呢上校军服穿在身上,下面却蹬着一双布鞋,委实不成体统。丁范生为此既苦恼又自卑。难道能让这种小事长期困扰丁院长吗?不能。难道他程先觉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帮丁院长解决?能啊,他完全能。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他的奶奶和母亲。奶奶和母亲的双脚都是三寸金莲,她们是怎样做到的呢?不用问,程先觉也知道,那是用粗布裹出来的,是用板子夹出来的。当然,他不能让丁院长裹脚,也不能用板子夹丁院长的脚,那种削足适履的蠢事丁院长不会干,他也不能干。但是他可以削履适足啊,为什么不可以把皮鞋修了穿?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还是因为没有感情啊!套用丁院长的话说,有了感情,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自行车行驶在通往皖西城的碎石马路上,程先觉的心里充满了阳光。丁院长红口白牙说的——从今往后,你程先觉就是705医院领导干部的重要培养人才,就是我们的第二梯队!这话就像春风,就像春雷,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第二梯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很快就要进入领导班子,要么是副院长,要么是医政处长,哪怕是副处长也行啊,也是个正营级,总比这个业务股长要好得多。股长股长,屁股的股,长疮的长,俗不可耐!
这个时候,程先觉自然就有理由想想舒晓霁了。他已经给舒晓霁写过三十多首情诗了,他花了半个月的薪金买了一个收音机,每天夜里都要听《皖西夜话》节目,每周都要把他听《皖西夜话》的心得体会化做情意绵绵的诗歌,装进信封,投进邮筒,飞向城里,飞向梦中的情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舒晓霁的只言片语,他除了听舒雨霏转告舒晓霁委托过来的那两个字以外,再也没有得到舒晓霁的任何消息。舒晓霁让舒雨霏带过来的那两个字是:恶心。
他不在意,因为舒晓霁还年轻,舒晓霁还不懂得男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美好的爱情需要耐心、需要耐力。舒家现在有个肖卓然做范本,眼光自然很高,堡垒自然坚固。这是好事啊!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但是程先觉不急,他坚信一条,最后到手的,往往是最好的。如果丁范生的承诺能够兑现,如果他能当上了副院长,那他就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不,他一定会比肖卓然更风光。他绝不会像肖卓然那样锋芒毕露、横冲直撞,他一定会做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更何况,他还有丁范生的直接支持呢!丁范生作为一个劳苦功高的老革命,深得上级首长器重,否则你就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会来当705医院的院长,否则你就很难解释那么多人告状而上级仍然重用丁范生。有消息说丁范生迟早要当皖西警备区的副司令员,如果是真的,丁范生不可能让肖卓然接他的班。只要他努力,他当上705医院的院长并不是梦想。到那个时候,即便舒晓霁执迷不悟,也由不得她了。舒先生会对他刮目相看,肖卓然和汪亦适都得听命于他。这点工作还做不好吗?
程先觉的车子蹬得飞快,一边驰骋一边还哼着黄梅小调。二十多里路程,坑坑洼洼的碎石路面,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
丁范生的那双皮鞋不仅花去了程先觉一个月的薪金,还拖累他在半个月内屁儿颠颠往城里跑了三趟。黄皮鞋说了,这个鞋修不了,哪有修新皮鞋的?再说,把前掌加宽,后跟垫高,连底子带帮子都得换皮子,等于重新做了。
程先觉苦苦哀求说,重做就重做吧,我骑车二十多里路,你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吧?这可是政治任务哦,完不成政治任务我是要受处分的。
黄皮鞋说,啥叫处分,是不是杀头啊?
程先觉说,比杀头好不到哪里去。
黄皮鞋说,哦,那我再看看,我不能让你丢脑袋是不是?不过,你这双皮鞋确实难弄,皮子是好皮子,线子是好线子,针脚都是机器扎的,功夫是大功夫。皮子线子加功夫,你给十块洋钱吧。记住,只要龙洋,不要大头。
程先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我的爷,我从哪里给你搞十块龙洋?我只有人民币。
黄皮鞋说,我不要人民币,我只要银子。只要宣统以上的,不要袁大头。
程先觉心里把黄皮鞋的祖宗八代都给骂了,狗日的一个皮鞋匠,比资本家还黑啊!但是程先觉嘴上却说,好吧,十块龙洋就十块吧,你得赶紧弄,我们领导急着要穿呢。
黄皮鞋说,我要是一天两天能弄好,一天两天能挣十块龙洋,那我不是发大财了吗?你别心疼,你没有吃亏,没有十天半月,弄不好它。
程先觉说,十天半月可不行,我下个星期天来取,不然我们领导会生气的。
黄皮鞋说,那好,你再加一块龙洋,我夜里少睡觉。
程先觉心疼得直哆嗦,然而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咬紧牙关答应下来,说好了,下个周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到了下一个周日,他的十一块龙洋还没有凑齐,只筹到九块,东拼西凑又带了三块袁大头,想抵充两块龙洋,岂料黄皮鞋眼皮一耷拉说,解放军同志得守信用啊,说要龙洋就要龙洋,凭啥拿大头来?
程先觉说,三块大头兑换人民币,比两块龙洋要贵出好几块钱,你不吃亏啊!
黄皮鞋说,说得就是。我不吃亏,但是我也不能占解放军的便宜啊,你说是不是?
程先觉气不打一处来,愣了半天才问,黄皮鞋,你家是什么成分?
黄皮鞋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说是贫农,公家说是平民。你问这个干啥?
程先觉说,我看你像个剥削阶级,你哪里是黄皮鞋,你简直就是黄世仁!
黄皮鞋说,黄世仁是谁,不认得,跟咱家不是一宗的。你说咱是剥削阶级,那太抬举咱了,有剥削阶级蹲在大街上修皮鞋的吗?
程先觉说,你别给我油嘴滑舌,要是放在战争年代,我就——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个手枪射击的动作。
黄皮鞋笑了说,枪毙?嘿嘿,连修皮鞋的都枪毙,那多浪费子弹啊!
程先觉说,好了,我算领教什么叫流氓无产者了,你这样的,就该送到三十里铺劳教农场去。
黄皮鞋说,还真让你说对了,三十里铺咱去过啊。去年偷女人,被关了二十天,不干活也有饭吃。后来人家干部看咱能吃,加上号子里太挤,又把咱放出来了。你要是看得起,再把咱送去白吃二十天。
程先觉说,你等着吧,老子明天就给你送两块龙洋来,再不给鞋,我就砸了你的黑店!
郑霍山和舒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坚定不移地把他们的爱情向前推进了一步,搞了个订婚仪式。
以后得知舒家专门为他召开家庭会的事情,郑霍山对汪亦适说,看看,什么叫重要,我就很重要。你们结婚,屁都不放一个。我们结婚,惊天动地,本人不以为耻,光荣得很。
郑霍山同汪亦适说这话,是在705医院汪亦适的宿舍里。郑霍山第一次到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小家来,听说舒雨霏身体不适,还带来两盒他自己研制的静心丸,说这东西有养血调气的功效。一般妇女用了,有病治病,没病养颜。
舒雨霏中午在科室加班。两盒包装低劣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汪亦适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医生的家!
郑霍山说,这不是乱七八糟的,这是皖西医药界献给社会主义的一份厚礼,最新成果。
汪亦适说,你要是想来收买我,那你就错了。
郑霍山说,我干吗要收买你啊,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连襟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管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们是一定要打过长江去的。
汪亦适说,舒家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就发生在现在,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从此落入魔掌,我对此深表痛心。
郑霍山说,这话你当着舒云展的面说试试。舒云展认为她将是四姐妹当中最幸福的人。舒老大嫁了一个呆子;舒老三嫁给一个傻子;舒老四本人就是一个疯子,天知道她最后会不会嫁给一个痞子。只有舒老二,嫁给一个时代骄子。
汪亦适推了推眼镜,看着郑霍山,很少露出笑容的脸终于绽开了笑容说,时代骄子,你是说你?天哪,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无耻的人!你郑霍山干吗要在舒皖药行卖药啊?你可以去打仗。
郑霍山说,你什么意思?
汪亦适说,你这脸皮,厚得像城墙铠甲,刀枪不入。你去打仗,迫击炮都拿你没办法。
郑霍山说,不管你怎么骂我,但是在舒家召开家庭会的时候,你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仗义执言,勇于弃权,这说明你这个人是有正义感的,我得说声谢谢。
汪亦适仰起脑袋,看着一脸认真、一脸真诚的郑霍山,嘿嘿一笑说,郑霍山先生,你说我爱憎分明、仗义执言?谁告诉你的?我没有表示反对是不错,但我只是对这种家庭会议决定女婿的做法不赞成,这并不等于说我投了你的赞成票。
郑霍山说,你为什么不能投我的赞成票?我郑霍山心地善良,为人正派,勤奋好学。我在我的工作岗位上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是新政权服务行业的标兵,是皖西医药界屈指可数的科研能手。我研制的胃益汤、舒肝丸、养音丸、正骨丸,都是经过药检部门认可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成为舒家的女婿?
汪亦适说,什么这个丸那个丸,还有大力丸狗皮膏药呢!我警告你,别搞那些江湖骗子的一套糊弄老百姓。作为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要讲医德。
郑霍山说,我的医德绝不比你们705医院的医德差。我敢对我的药负责,这是科学,中医药科学。
汪亦适说,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无非就是食补药补,错了无害,对了有益。你就是钻我们新政权医药学还不发达的空子,弄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哗众取宠!你这个反动派,不仅沽名钓誉,还赚老百姓的黑钱。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这么说就是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按照你过去对我的误解看我的今天,我郑霍山现在不是过去的郑霍山了,我不是国军中尉军医了,我是新社会改造得最彻底、改造得最成功的范例。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皖西陈专员说的。我现在已经向党组织呈交了第三十二份入党申请书了。用不了多久,我郑霍山就是中**员了。
汪亦适说,那你去当你的中**员吧,我没有时间跟你扯皮,我要去吃午饭了。拿走你的东西。
郑霍山说,我骑着自行车大老远地赶过来,你也不请我吃顿饭?就让我饿着肚子再蹬二十里?
汪亦适说,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我们是什么关系?
郑霍山说,即便暂时不是连襟关系,我们过去总是同学吧。你不请我吃饭也行,我可以请你,我的薪金不比你的少。你们医院旁边有没有饭馆?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再问你一次,你说真话,皖西解放前夕,我是不是去动员你到风雨桥头起义?
郑霍山愣了半天说,汪亦适你老是问这个问题干啥?你是不是说,如果我不承认你动员我起义,你就永远不帮我?
汪亦适说,我不能帮一个不讲真话的人。
郑霍山说,那好,我告诉你,你的记忆出问题了,你产生了幻觉。皖西解放前夕,你确实没有动员我到风雨桥头,你是动员我到江南去。
汪亦适像遇到了活鬼,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盯着郑霍山看了半天才说,好吧,你走吧,你滚蛋吧,别让我再碰上你!
郑霍山嘻嘻哈哈地说,亦适,何必这样耿耿于怀?我跟你说,起义如何,俘虏如何?现在我们不都是一样吗?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嘛!程先觉倒是起义了,我看他也不比你我进步到哪里去,何必较那个真?
汪亦适说,什么你我?你是你,我是我,我能跟一个反动派同流合污吗?滚蛋,离开我的家!
郑霍山说,那好,你既然这么无情,那我就跟你说实话了,你别以为我是来巴结你的,我只不过是顺便来看看你。我和舒云展的婚是结定了,你们这些平庸之辈螳臂当车没有用!你不请我吃饭不要紧,你还请不动我呢。我今天中午是你们丁范生院长的座上宾,你信不信?
汪亦适怔了一下说,你就是蒋委员长的座上宾我也不稀罕,只希望你赶快滚蛋。
以后汪亦适搞清楚了,郑霍山说了很多鬼话,但这一次他还真的没有说鬼话。他确实是丁范生请来的客人,穿针引线的是程先觉。
程先觉为丁范生修皮鞋,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经过改修的皮鞋穿在丁范生的脚上,当真比过去合适多了,但是脚指头还是挤压得厉害。丁范生发誓要完成从布鞋草鞋到皮鞋的革命,新社会新气象,他不能老是穿着马裤呢军装而蹬着一双土里吧唧的布鞋。穿了几天,丁范生白天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医院的公共场合,晚上回家,脱下皮鞋,袜子和脚指头粘在一起,血肉模糊,很快就感染了。丁范生好面子,绝不会在医院暴露这个事实,穿着皮鞋疼得要命,脸上仍是若无其事。程先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听说郑霍山研制了一种速效白药,消炎催生效果都好,就去找郑霍山合计。郑霍山说,我有这个药是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感染化脓都可以用的,你得把病人带来我看看。
程先觉说,这个不太好办,病人行走不方便。
郑霍山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不是江湖郎中,我是有处方权的医生。你不让我看病人,我是绝不会开药的。
程先觉抓耳挠腮地说,这个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要保密的。
郑霍山说,对于医生来说,病人都是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不相信我,那就另请高明吧。
后来程先觉把自己的计划向丁范生汇报了,丁范生哈哈大笑说,啊,你说那个郑霍山啊?我听说了,是皖西医药界有名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听说搞中西医药结合,弄出了不少新东西。到农村根治血吸虫病他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个人不简单哦!
程先觉说,那能不能把他请来给丁院长治疗脚伤?
丁范生眼睛一瞪说,为什么不可以?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个积极分子。但是不要请他来,我去。
两天之后,经过程先觉的暗中运作,丁范生果然出现在舒皖药行史河路药店。程先觉并没有告诉郑霍山,这个烂脚的人就是丁院长,郑霍山也没有问。郑霍山查看了伤情之后说,这个毛病不难治。要是放在六年前,给我一把手术刀,我就能把你的脚削平。
丁范生说,那现在行不行?
郑霍山说,现在不行。现在**给我定的职称是中医药剂师兼主治医生,我只能按照中医的规矩办。不过,你这么大年纪了,再像过去女人裹小脚那样恐怕不行了,你那骨头硬得像生铁,脚跟鞋对抗,脚烂了还可以再生,而你那皮鞋早晚会被你戳出窟窿。
丁范生说,他妈的,难道我丁范生这一辈子就只能穿布鞋?我是上校军官啊,老是穿布鞋像什么样子?
郑霍山假装吃了一惊说,啊,您就是丁范生啊,大名鼎鼎的丁院长啊?您当然不能一辈子老是穿布鞋,您要是同意705医院使用舒皖药行研制的十类新药,您这个脚我负责治疗,我负责您穿什么鞋什么鞋合适。
丁范生大喜过望,说,真的?你真有这个本事?
郑霍山说,很简单,我不光能把你的炎症治好,我还可以矫正你的脚型,不用动刀子,我开二十剂敛骨散,保证你穿上皮鞋如履平地。
丁范生说,我是705医院的院长是不错,但是我们军队医院的制度非常严格,医药采购有专门的技术小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郑霍山说,这个您放心,我们的新药是经过**药检部门化验的,有合格证书。解放军的医院应该支持新生事物,只要丁院长用了我的药,向你们的技术小组说明效果,事实胜于雄辩,这件事情就成了。
丁范生说,那好,你就下手吧。
半年后的事实证明,经过郑霍山的调理,丁范生的脚型果然得到了矫正。丁范生穿着合脚的皮鞋,亲自到705医院药材采购技术小组,往办公椅子上一坐,把脚跷到办公桌上,两边摇晃着说,同志们请看,这就是舒皖药行为我们705医院研制的新产品。它的意义不仅在于使一批老革命能够顺利地穿上皮鞋,我认为它对于加强战备都有好处。我们打台湾还是要跑路,还是要跑出一些蒲扇脚来。有了敛骨散,我们什么样的皮鞋都能穿。
丁范生不仅让705医院大量采购了舒皖药行由郑霍山主持研制的十种药材,还主动提出自己充当郑霍山的证婚人,自告奋勇去做舒家的工作。假如不是不久精兵简政开始了,郑霍山很可能会穿上解放军的军装。
丁范生曾经问过郑霍山,假如把你调到705医院来工作,你接受吗?
郑霍山说,那要看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不能被肖卓然领导。
丁范生瞪着眼珠子说,肖卓然是常务副院长,你不想被他领导,难道要领导他?在这个医院,能够领导他的,只有我这个院长,难道你想当院长?
郑霍山说,我不想当院长,也不想被肖卓然领导。我可以给你们搞一个中医药研究所,或者办一个药厂也行。
丁范生说,那不行,我们这是军队医院,我们的编制是上级规定的,跟你那个舒皖药行不一样。
郑霍山说,那我们说这些不是废话吗?
丁范生说,小郑我跟你说,是金子,埋在泥里都放光,以后有了机会,我们就争取在一起工作。
郑霍山私下里跟程先觉说,你们这个鸟院长,本事不大,牛皮倒很大,我看你巴结他没有什么用处,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除非去种田。
程先觉说,你不要蔑视我们领导,我们领导一句话发出去,你那个医药公司随时可以开你的斗争会。
通过含辛茹苦的努力,程先觉终于获得丁范生的信任,当年年底,程先觉被任命为705医院的医政处副处长。
再过两年,已经成为右派的程先觉揭发郑霍山拉拢腐蚀老干部,用麻醉药加薄荷蒙蔽病人,致使丁院长的脚后来出现了严重的内风湿,丁院长后来在一次抗洪抢险中差点儿牺牲,郑霍山罪责难逃!
同样成为右派的郑霍山辩解说,敛骨散确实不能矫正脚型,药效仅限于麻醉,施用此药,一方面是为了减轻丁院长的肉体痛苦,另一方面是通过心理作用,稳住丁院长的情绪。矫正脚型,最终靠的还是鞋与脚的对抗,物理挤压。敛骨散是**药检部门审查合格的,临床试验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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