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中)
舒晓霁没有参加舒云展的婚礼,不是因为她不想参加,而是因为她太忙了,她走不开。
就在舒云展同郑霍山恋爱不久,舒晓霁也猝不及防地陷入到热恋之中。她走不开不是因为热恋,因为她热恋的人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著名主持人鸿声。鸿声并不是每天都要和舒晓霁在一起,事实上鸿声能够躲开舒晓霁的时候,就会坚决躲开。鸿声有自己的女朋友,名叫潘小雨,也在电台工作,也是一个主持人,而且是著名主持人。潘小雨的著名,除了因为她有一副声情并茂的好嗓子,还因为她长相非常平庸,嘴唇发青,脸色发暗,面部好像还有点歪斜。关于潘小雨,皖西有一个促狭的笑话。说有一个浪荡子弟,每天坚持收听潘小雨主持的新闻节目,后来这个二流子打听到潘小雨的住处,就偷偷地跟踪。有一天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这个人看了潘小雨一眼,扭头就跑。不久广播电台的黑板报上就出现了一首打油诗,致潘小雨——听见你的音,想坏我的人;看见你的人,吓坏我的魂。
出奇的是,就是这么个丑女,居然得到了皖西最有声誉、最具才华的著名男性主持人鸿声的青睐。而且更离奇的是,在两个人的关系中,鸿声是主动的,是追求者,潘小雨是被追求者。于是乎,舒晓霁的愤愤不平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舒晓霁和鸿声同在文艺组,潘小雨则在政治组。表面上看不出潘小雨和鸿声之间有多少联系,但是舒晓霁知道,如果三天之内鸿声没有约到潘小雨秘密约会,鸿声就会魂不守舍,工作中常常走神。舒晓霁最初对这件事情只是好奇,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但越是留意,她对鸿声的爱慕就越是多了一分。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主持人。而鸿声对这位年轻漂亮、活力四射的女同事似乎很不在意,他的情商主要都在为潘小雨活跃着。他越是不在意舒晓霁,便越是激发了舒晓霁的战斗欲望。终于有一天,在下班之后,舒晓霁拦住了正要匆匆忙忙离去的鸿声。以下是他们在那天傍晚的对话。
哦,小舒同志,有什么事情吗?
有啊,我有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感觉朗诵的时候音色不准,你能不能帮我矫正一下?
哦,那是可以的啊!明天上班的时候吧。
上班时间,人来人往不方便啊!我认为那段台词应该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诵,才能产生韵味。
啊?(鸿声显然犹豫了一下,可能还推推眼镜看了舒晓霁一眼)啊,那你说什么时候呢?
今天晚上,月明风轻,我们去史河公园怎么样?
啊,不行不行,啊,你是知道的,我今天要和小雨共进晚餐。为了这顿晚餐,我已经往她的办公室跑了两天了。
鸿声,你能不能告诉我,潘小雨到底有什么魔力?你为什么这么死气白赖地爱上一个丑女?
啊,你说什么?(鸿声显然吃了一惊,显然动怒了,声音提高了)你没有权利这么说话,同志之间要互相尊重。你这样背后诋毁同事,很不道德哦!你问我为什么爱上小雨,那是我的私事。打听和干扰同志的隐私,是触犯法律的哦。你让开,我要走了。
鸿声,你是个傻瓜?你为什么不看看你面前站着的是谁?
哦,知道啊知道啊,是我们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兼播音员,我的同事。
我难道仅仅是你的同事?
啊?你说什么,你不要当我的同事,难道你要调走?
你浑蛋!
啊,你说什么,你怎么能骂人呢?一个女同志,尤其是在广播电台这样高级文明的地方,骂人太没有修养了。
鸿声,你就不怕被那个丑女吓掉你的魂?
啊,你说什么,这样说太不道德了。(鸿声显然被激怒了,并且不再装疯卖傻了,他似乎严肃起来,逼视着舒晓霁)难道那个……舒晓霁,缺德的打油诗是你炮制的?
哈哈,哈哈,就是我的杰作,你把我怎么样?
哦,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我会向台里的领导汇报。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魔鬼就在我们的身边。
这件事情的结果好戏连台,一出接着一出。舒晓霁原先以为鸿声只是威胁她,为了摆脱她。没想到这个傻瓜第二天早上真的找了电台的领导,郑重其事地报告了这件事情,而且鸿声还宣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不应该有这样道德败坏的工作人员,如果不把此人调离,那他自己和潘小雨就卷铺盖滚蛋。
电台领导觉得这件事情很让人为难。舒晓霁虽然没有鸿声那样著名,业务上有些稚嫩,但她是后起之秀,而且她主持的《皖西夜话》已经是家喻户晓了,皖西的山山水水都有她那委婉动情的声音,把她调离了,怎么向皖西几百万听众交代?要知道,组织上培养一个播音员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而在那个年代,更换播音员简直就是政治行为,弄得不好就会产生政治影响。
当然,舒晓霁是不能替换的,但是鸿声和潘小雨更是不能替代的。且不说鸿声在电台里以一当十,须臾不可缺少,就是一个潘小雨,那也不能随便更换了。你不说出理由,随便更换一个新闻播音员,那消息比更换专员传得还快,那是能够轻易动的吗?
电台领导反复找鸿声和舒晓霁谈话,找鸿声谈主要是劝他大人大量,消消气,原谅年轻人的无礼。找舒晓霁谈,主要是了解她为什么要写那首打油诗,动机是什么?
舒晓霁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吃醋呗。我爱上了鸿声,可是他和那个丑八怪乱搞男女关系,我气不过,编首诗臭臭他们!怎么样,那首打油诗才华横溢吧?
电台领导说,舒晓霁同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广播电台,是皖西最有文化、最有影响力的新闻机构。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深受皖西人民喜爱的播音员,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低级趣味的事情来?
舒晓霁说,播音员怎么啦?播音员就不是人啦,播音员就不能追求自己的爱情啊?播音员只有在播音的时候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播音的时候,播音员就是一堆肉。
电台领导说,看在你对电台工作还有点贡献的分上,这次从轻处理,你写份检查,再向鸿声和潘小雨道歉,也不一定在正式场合了,他们原谅你就行。
舒晓霁说,写检查可以,可是你让我写什么?那个打油诗根本不是我写的。道歉就更不必了,我没有写打油诗,我道歉什么?
电台领导说,那你为什么说是你写的?
舒晓霁说,我说着玩的,气气鸿声那个榆木疙瘩。
电台领导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响,吼道,舒晓霁你怎么这样啊?想想几年前,你是那样好的一个同志,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工作朝气蓬勃,可是转眼之间,你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我们大家都快认不出来了。难道你过去的表现都是伪装?
舒晓霁哈哈笑着说,台长,你都四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连这个问题都不懂?我现在的想法和过去不一样了,那时候我需要革命,而我现在需要爱情。
台长说,你说这话简直反动,难道爱情和革命是对立的吗?
舒晓霁说,你才反动!爱情和革命当然不是对立的,可是你这里有什么革命?除了让我们这些播音员天天胡扯说我们的粮食钢铁多少多少,比美国多多少,比英国多多少,还有什么正经事情?几年前我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朝气蓬勃是不错,因为那时候我们要建设美好的皖西城,建设无比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皖西被你们建设成什么样了?他妈的什么高级文化机构?到现在还让我们这些高级文化人上公共厕所,别说抽水马桶,就连陶瓷蹲坑都没有,整个厕所里全是氨气,到处都是粪便,苍蝇撵着屁股叮,我好几次差点儿晕在里面了,你们知道吗?
台长大惊失色说,厕所里还能把人熏倒,那你也太资产阶级了。
舒晓霁说,我不管什么阶级,我要求上厕所不被熏晕总不算过分吧?不改善厕所,我宁肯辞职回家。我家里就有抽水马桶,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呢。
后来,电台领导开了会,商量处理舒晓霁。商量来商量去,开除吧太重了,调离吧舍不得,最后只好找鸿声和潘小雨做工作。潘小雨说,舒晓霁同志年轻,可能因为情绪所致,加上家庭条件优越,个性过强,说几句过头话,我们大家都不必在意。她的业务很好,听众反映不错,何必因为一点小事让广大听众蒙受损失呢?
鸿声说,她写那首打油诗,简直道德败坏,恶毒至极,你还包庇她!
潘小雨说,那首打油诗根本就不是她写的。我知道是谁写的。区区小事,何必计较呢。
郑霍山和舒云展的婚礼如此这般进行的时候,舒晓霁正被勒令在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宿舍里进行反思。二姐结婚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她据此请假,电台领导也不会不放她一马。但是她不想请假,她不想看见那对狗男女,更不想出现在那种场合里,无论那场合是冷清还是热闹。
程先觉在郑霍山的婚礼上坐立不安。他本来认为这次能见到舒晓霁,或者说舒云展的婚礼会刺激舒晓霁也未可知。但是舒晓霁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舒南城几次让肖卓然给舒晓霁的单位打电话,一会儿回答舒晓霁在开会,一会儿回答在录音,后来干脆回答说下乡采访了。
屈指一算,当年的“四条蚂蚱”,现在只剩下程先觉一个光棍汉了。程先觉这才产生了危机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就连劳教犯郑霍山都后来居上了,都有了热乎乎的小家,而他这个起义的革命功臣、丁院长嘴里的第三医院最有前途的后备干部,竟然还是茕茕孑立,不禁有些伤感。他很想溜出婚礼去看看舒晓霁到底在干什么,但是他不敢。
郑霍山和舒云展结婚后,第三医院给他们分配了一套住房,是原先705医院的营职干部宿舍,同汪亦适和舒雨霏前后两栋,隔着院子喊就能听见。刚开始住进去的时候,舒雨霏说,你们刚搬来,冷锅冷灶的,就不要开火了,我多做一口饭就行了。
郑霍山说,那也行啊,我们交伙食费。
舒雨霏说,哪里来的规矩,一家人吃饭还要钱?
汪亦适说,大姐,吃饭交钱是共产党的规矩,为什么不收呢?郑经理是拿过高薪的人,他不能白吃我们的。
郑霍山说,哈哈,汪少爷真的被改造好了,懂得过日子了。
有一件事情让舒云展挺感动的,婚前郑霍山拼命狂追她的时候,虽然火力很猛,有时候还动手动脚的,但是从来不动真的。有时候郑霍山想进一步,她稍稍正色,郑霍山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一切都留到了婚后。新婚那天,客人散去,两个人回到洞房,舒云展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将在今天这个夜晚,把自己完整地交给这个人,但是等了很久,不见动静。郑霍山像一棵树一样伫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满天繁星出神。
舒云展说,霍山,天不早了,休息吧。
郑霍山还是没动。
舒云展说,霍山,你怎么啦?我们苦苦等待苦苦追求的幸福时光终于来到了。
郑霍山说,等等,云展,你知道我的心吗?我的心里此刻波涛汹涌。
舒云展说,我知道。
郑霍山说,你听见了吗?
舒云展说,听见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
郑霍山说,你听,你听。
舒云展说,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郑霍山转过身来,凝视着舒云展,神情肃穆,双拳紧握。郑霍山说,我听见了,我看见了——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舒云展瞠目结舌地看着郑霍山,郑霍山张开双臂,猛扑过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她的头发上。
郑霍山忙里偷闲,参观过肖卓然和汪亦适的卧室,回来后说,他妈的一个假革命,一个书呆子,居然把卧室搞得那么土。人活着活个什么劲?一个是吃,一个是睡。一个是进口问题,一个是出口问题,卧室哪能将就?
舒云展说,我不懂,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郑霍山亲自动手,指挥舒皖药行他的老伙计,把里间的卧室重新粉刷了一下,还贴了白纸,挂上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帧油画,还安了一个洋式台灯。每晚做功的时候,郑霍山要把台灯开着。舒云展坚持关灯,不关灯就不脱衣服。郑霍山说,我们是夫妻了,夫妻之间行房事,连老天爷都管不着,关灯干什么?互相看着脱衣服,也是房事的一部分。关上灯,黑灯瞎火的,脱了衣服就做功,那不叫房事,叫交配。
舒云展拧不过他,只好半遮掩地依了他。最初几次有些拘谨,渐渐也就习惯了。但是有一点舒云展很排斥,新婚的前个把月,郑霍山差不多每天都要求做功。舒云展说,哪有这么频繁的,好像结婚就是为了做这个,动物似的。
郑霍山说,我算了一笔账,我和肖卓然是同庚人,他比我早结婚六年,就算一个礼拜一次,一年也是五十多次,六年他比我多快活了三百多次。不行,我得把这个亏损补回来。
郑霍山说这话的时候正伏在舒云展的身上做功,舒云展过去没有听过这样**裸的话,听了这话耳热心跳,一骨碌翻起来说,流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流氓的思想!
郑霍山说,你问问你大姐三妹,夫妻之间讲这话算流氓吗?
舒云展说,我听说这种事情做多了,伤身体。
郑霍山说,这你就不懂了,说房事伤身体,那是民间的误传。其实从中医学原理上说,合理的房事不仅对身体无害,反而有益。《黄帝内经》和《素女经》都有这方面的记载。我研究了一下,人在做功的时候,全神贯注,即所谓的聚精会神,全身经络张弛有致,血脉喷涌,气流环绕,对于通经舒络大有裨益。古人云采阴补阳就是根据这个原理。
舒云展说,天哪,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好像你是专门研究流氓学问似的。
郑霍山说,这怎么是流氓学问呢?就算流氓,也是红色流氓。我过去学的是西医,懂得人体结构;现在学的是中医,懂得人体精气。我研究房事的健身之道,这正是行医者的本分,丝毫没有流氓的意思。我跟你说,把房事的问题研究透了,才是医生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基本功,都是半瓶子醋。
舒云展想反驳,但是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于是不再吭气,任他在身上实践他的健身理论。
如此频繁地做功,舒云展最担心的是受孕,因为她在发电厂上班,同第三医院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相距将近三十里。过了二十天婚假,她就得去上班。
舒云展暂时不想要孩子。有天郑霍山和汪亦适加班,舒云展在大姐家吃饭,支支吾吾地把担心告诉了舒雨霏,舒雨霏愣怔了半天,突然说,你等等,我给你一样东西。
舒雨霏跑进自己的卧室,稀里哗啦把几个抽屉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摸出个纸包裹,捧出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看得舒云展云山雾罩。纸包裹终于完全打开了,里面露出几个橡胶制品。舒云展问,这是什么?
舒雨霏说,这上面有字。
舒云展说,是洋文,看不懂啊。
舒雨霏不说话,拿出一个橡胶制品,找出入口嘴对嘴吹了几下,橡胶制品立即膨胀起来了。舒云展看明白了,笑笑说,啊,原来是气球。这气球蹊跷,怎么下面还有个奶嘴呢?
舒雨霏扑哧一笑说,傻丫头,这哪里是气球,这是那个。
舒云展还是一头雾水,傻呵呵地问,那个是哪个?
舒雨霏见说不清楚,便用手比画,伸出左手大拇指,把橡胶制品套上去,然后说,看见了吧,房事的时候就这样,精虫进不了人体,不就避孕了吗?
舒云展起先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舒雨霏一动一动的大拇指,突然明白了,臊得面红耳赤,捂着眼睛说,大姐你真是,从哪里搞的这个鬼东西,赶快烧掉。
舒雨霏说,你怕什么怕,这又不是妖魔鬼怪!这是当年我在集中营从美国医生那里偷来的。那时候老三两口子在朝鲜,也是不控制,一不小心就怀上了,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在维丽基地,有一次到医疗所进行例行检查,那个金发娘们检查老娘下体的时候,手指头上就戴着这个东西,她是防止我们这些犯人有传染病。我趁她不在意偷了一个,放风的时候拿给亦适看。他懂英文,一看就知道了,这东西叫避孕套。我后来偷了不少,本来是为老三准备的,但是等我们暴动成功回到部队,一三五师已经结束战争任务了,这个就没有给老三。没想到现在又派上用场了,真是老天爷帮助我们姐妹啊。
舒云展说,难怪你和大姐夫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原来用这个。
舒雨霏说,胡扯。我们根本没用这个东西,你大姐夫想孩子想疯了,哪里还搞什么避孕啊!
舒云展愕然道,啊,原来是这样啊,你这个妇科医生都没有办法吗?莫非在朝鲜战场身体受到了损伤?
舒雨霏笑笑说,我告诉你老三,我在集中营的时候,是个人见人烦的疯婆子,所以得以守身如玉啊,这一点亦适最清楚。我怀疑是他出了问题,他的自尊心强,这层纸我一直不敢捅破。
后来就有好戏看了。当天晚上散步之后,郑霍山火急火燎地洗了,就催促舒云展动作。舒云展说,以后要有制度了,再做功,你得先把这个戴上。
郑霍山看见舒云展的手里拿着一个怪里怪气的橡胶玩意儿,眼睛瞪得老大问,这是什么东西?
舒云展像舒雨霏那样,大拇指跷着,一动一动的,含笑说,你先别问是什么,戴上就知道了。
郑霍山还是一脸茫然,戴上,戴在哪里,难道做功还要包扎大拇指?
舒云展赧然一笑说,当然不是包扎大拇指,亏你还是个医生,还是个研究房事健身的中医,连这个都不知道。这叫避孕套,是阻隔那个的。
郑霍山看了半天,一把扯过那个叫避孕套的物件,左瞅右瞅,揉成一团,二话没说就扔到垃圾簸里,嘟嘟囔嚷地说,居然让我戴这个,难道你想让我和橡皮做功?
舒云展心疼得直跺脚,慌里慌张地从垃圾簸里找出避孕套说,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扔了?这是大姐当年冒着生命危险从美国鬼子那里偷来的,中国还没有呢。
郑霍山稀里糊涂地问,大姐她偷这个干什么,难道她和汪亦适做功还用这个?
舒云展说,瞎说!大姐他们两口子一直想要孩子,哪里还用这个?霍山,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孩子还早了一点,我要上班,将近三十里路啊,风里雨里,要是怀上孩子,你让我怎么办呢?
郑霍山说,我都二十七岁了,放在旧社会,差不多都可以三世同堂了。父母年事已高,盼孙子望穿秋水。我们要吧,怀上了,我们就搬到发电厂住,我来回跑。
舒云展听郑霍山这么一说,就动摇了,想了想才说,那就依了你,我也不想让你戴上这东西。
两个人达成一致,继续做着功课,大约是明确了下一步的目标,舒云展放松了,配合郑霍山,把这一次的功课做得酣畅淋漓。做完了,并肩躺在床上,品味着肌肤相亲的滋味,郑霍山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大姐和汪亦适想要孩子想疯了,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动静?
舒云展起先不肯透露,转念一想,郑霍山钻研中医,说不定有些经验,便把白天大姐对她说的话说了一遍。郑霍山静静听完,嘿嘿一笑说,哦,原来如此。
舒云展说,你是中医,又有这方面的理论,你能不能帮他们想想办法?
郑霍山说,我当然能想办法,但是我不帮他们想。
舒云展说,为什么?
郑霍山说,你看汪亦适对我是个什么态度?我调到中医科工作,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和关怀,别人都向我祝贺,可是他呢,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好像我抢了他的饭碗。本周例会上,丁院长表扬中医科开端很好,进入程序化很快,他汪亦适却跟别人说我郑霍山好大喜功,就会做表面工作。医院选工会委员,他当着我的面也没有在我的名字下面画圈。我凭什么帮他?
舒云展说,你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是历史了。你难道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再说,你帮的也不仅是他,还有我大姐啊!你别忘了,在我们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是大姐最先挺身而出站在我们身边,如果没有大姐的奔走呼号,哪有全家出动的圆满结局啊!
郑霍山双手枕着脑袋说,你这样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你不知道汪亦适是个什么人,他万事不求人。尤其是这种事情,他自己不说,你主动贴上去,他不承情还不说,弄得不好就是热脸贴冷屁股。我连给他检查的机会都没有。
舒云展说,你要是诚心,我来想办法。他听大姐的。
郑霍山说,好吧,看在你和大姐的面子上,我就帮他一把。不过这事得保密。
星期天三姐妹相约回娘家,这下热闹了,老太太眉眼里都是笑,指挥保姆张妈杀鸡卤肉。皖西解放之后,舒家的仆人逐年减少。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张妈,还是早年舒太太嫁给舒南城的时候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跟舒太太跟了快三十年了,嫁给舒皖药行的老伙计董邦才,老两口现在都还在舒家做活。舒家这几个千金,都是张妈带大的。过去仆人多的时候,别人忙粗活,孩子总是由张妈亲自带。张妈和舒家这四个小姐感情很深。
舒雨霏姐妹三人到了娘家,先向父母请安,寒暄几句之后,也到厨房看望张妈,张妈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姐们都远走高飞了,平时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下子回来三个,你们都到堂屋去说话吧,这里有我。
舒雨霏说,今天中午吃饭人多,我们都来帮忙。
张妈说,帮什么忙,细皮嫩肉的,你们不是干这些粗活的料,别把手弄皱了。
舒云舒说,张妈,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您别叫我们小姐了。大家都是劳动人民,身份平等。
张妈说,平等?那是你们说的。别看张妈大字识不得一筐,道理还是懂的。不管世道怎么变,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没有这个规矩就不成方圆了。
舒雨霏说,你要说主人和仆人的话,那现在倒过来了,云舒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公仆,劳动人民是社会的主人,所以按道理说,张妈你现在是社会的主人,老三这样的仆人应该干活,您老人家就歇着吧。
张妈说,老大你别给我弯弯绕,你让我歇着让三小姐干活,那不是折我的寿吗?去去去,都别在这碍手碍脚,各回各房。你们那些闺房啊,我隔三差五就要整理一遍,就是等你们回来。
舒云展说,我们的房间有什么好待的,冷飕飕的。张妈,我们现在都成家了,都是家庭妇女了,连烧锅做饭都不会那怎么行?你让我们一起干吧,大姐现在都是做菜能手了,抵得上咱家原来的李大厨。
舒雨霏说,少夸我,你们在医院剥削我的劳动,回家还把我推到前面啊。你们跟张妈学吧,我得去看看我的东西少了没有。说完,屁股一扭走了。舒云舒看着舒云展说,我看大姐还是有点不对劲,有时候说话说得好好的,说变脸就变脸。
舒云展看着舒雨霏的背影说,大姐性格是有点变化,不过还算正常。她小时候就很要强啊。
舒云舒的孩子,两岁的肖创造现在寄养在姥姥家里。平时没有人跟她玩,这回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把小家伙乐坏了,怀里抱着一堆玩具,蹒跚着摇晃着,一会儿跑到堂屋,扎进姥爷的怀里,一会儿跑到后院,跟妈妈和姨妈撒娇。
爷几个则在堂屋里喝茶聊天。舒南城吸着水烟筒,虽然表面谈笑风生,但眉宇间总是遮掩不住淡淡的忧虑。他在担心老四。
一大早老两口得知几个女儿女婿回家,很是兴奋,老太太一遍一遍地往广播电台打电话,舒晓霁说,他们回去了关我什么事?我不回,我还要加班呢。
舒太太说,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难得几个姐姐姐夫都回来了,你不能老是没完没了地加班啊。
舒晓霁说,什么姐夫,那里面还有劳教犯呢。
舒太太无奈,把老四的话学给老头子听了。舒南城半天才说,这个老四啊,都是被惯坏了,任性到了没有人味的地步。什么劳教犯?老二都能跟他过日子,你当小妹的,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跟人家作对?太不懂事了。你再去给她打电话,就说我说的,再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再去打电话,电话倒是打通了,电台传达室的老耿师傅说,舒晓霁有交代,她在背节目,任何人的电话都不接。
老头子听了这话,一声叹息,再也不说话了。
汪亦适结婚几年了,舒雨霏的肚子老是平平,心里暗暗着急。这次回到舒家,看见肖创造玩得开心,情不自禁地说,有个孩子真好,就像小动物似的,可爱。
肖卓然说,亦适,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了孩子有乐趣,但也是累赘,半夜里把屎把尿,还要喂奶,弄得觉也睡不好,第二天上班,老想打瞌睡。
汪亦适说,那是自然,有得有失嘛。看着孩子,再累也是轻松的。
郑霍山说,肖卓然你要搞明白,你不光是一个干部,你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为自己的孩子吃点苦头你都满腹牢骚,那怎么行啊,不负责任啊。
肖卓然说,我倒不是发牢骚,我认为我们还年轻,现在正是为国家报效出力的时候,有个孩子会影响很多精力。能迟要孩子更好。
郑霍山说,你这话说得没道理,我们为国家出力报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吗?为了让他们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如果我们大家连孩子都不要,即便我们把社会主义建设成功了,谁来享受呢?
肖卓然说,老郑,我说过我们大家都不要孩子了吗?我只是说我本人,可以迟一点要孩子。
郑霍山说,你说这话还是自私。你想迟要一点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为二老想过吗?二老都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膝下无子,闺女们眼看一个个嫁出去了,剩下老人冷冷清清。我们要给二老分忧,以后搞个规定,每家生了孩子,第一个姓舒,满岁后送到二老跟前,由二老抚养,成为二老的孙子孙女,喊二老爷爷奶奶。
郑霍山这个话题来得唐突,不仅肖卓然和汪亦适没有思想准备,就连舒南城也愣住了。舒南城放下水烟筒说,霍山,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不妥啊。就算你们有这个心意,你们都有自己的父母,哪能这么轻率地搞这个规定呢?
郑霍山笑笑,很认真很虔诚的样子,看了看肖卓然和汪亦适,不紧不慢地说,世叔您不用担心,我们这几家都是开明家庭。我这个提议也不是随便说的,我想了很久。我们这“四条蚂蚱”,如果当初没有世叔在宋雨曾校长面前竭力荐举,也不会进入江淮学堂;如果没有世叔忧国忧民的思想,也不会有我们的改变和进步。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世叔和师母把你们的掌上明珠都交给我们了,我们能为二老做点什么呢?我看也就是给你们一点天伦之乐了。
汪亦适和肖卓然听郑霍山振振有词声情并茂的一番话,全傻眼了。舒南城说,霍山,这个话题以后不要再说了,你让老夫无言以对啊。
郑霍山说,世叔您不用客气,亦适和卓然都是孝顺之人,也是明白之人。我相信我的提议会得到他们支持的。你们二位说是不是?
汪亦适瞪着郑霍山,一言不发。
肖卓然愁眉苦脸地看着郑霍山说,老郑,照你这么说,肖创造现在就得改名啦,改成舒创造了。
郑霍山说,当然要改,但不能改成舒创造。一个女孩子,叫什么创造啊?难听得很。一个孩子,能不能创造,不是起了名字就能解决问题的。我们舒家是红色资本家,更是医药世家,深得大别山奇花异草的灵气,我看我们的孩子以后都要以大别山的花卉为参照。
肖卓然说,那你说我的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肖玫瑰,不,舒玫瑰?
郑霍山说,你们的孩子,妈妈是舒云舒,舒云舒性格贤淑,起个相对平和的名字比较妥当。舒玫瑰不是给你的孩子取的,那是给舒老四留的,老四性格火暴,就像带刺的玫瑰……郑霍山正说得起劲,猛抬头看见舒南城脸色不好看,马上停住话头,改口说,肖副院长,我建议你的孩子取名舒蔷薇比较合适。
肖卓然脸色一暗,嘿嘿冷笑一声说,郑霍山,我的家让你当了一大半了。给孩子改名的事情,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还有云舒那一关呢。
说完,起身说,世叔,我到院子里走一走,好长时间没有看后花园了,我去转转。
舒南城一看气氛有点僵,顺水推舟说,好啊,陈书记上个月还派人来栽了几棵观赏橘呢,果子正大,你们兄弟都去赏一赏。
郑霍山说,世叔,我还是陪您说话吧!中医科的有些问题,我还想向您请教。
汪亦适看也不看郑霍山,站起来说,老郑,没有世叔,就没有你老郑的今天,你是得跟世叔说说心里话了。我也出去走走。
肖卓然在前,汪亦适在后。进了后花园,肖卓然东张西望,汪亦适却一脸的怅惘,心事重重的样子。肖卓然说,亦适,你怎么啦?
汪亦适看着花园墙头上的一只鸟,恨恨地说,阴谋,他妈的简直就是蓄谋已久突然袭击!
肖卓然吃了一惊说,谁,亦适你说谁啊?
汪亦适说,还能有谁,那个搅屎棍子呗。他妈的现在倒学会察言观色拍马溜须了,而且是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肖卓然说,妈的,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世叔未必当真。再说,就算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不好。讨厌的是,他拿这个问题讨好,确实别扭。
汪亦适说,居心不良啊居心不良,这个人现在越来越世俗,越来越会投机了,越来越会迎合了。我看老头子现在确实对他高看一眼,就像丁范生那样。这很可怕。
肖卓然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他郑霍山一条小蚂蚱,还能兴风作浪?他说他的,我们不理他就是了。好鞋不踩臭狗屎,你干吗要生那么大的气?
汪亦适仰起下巴,没有吭气。
中午伙食自然很好,蚌虾银鱼红烧肉全上来了,还有舒云展亲手做的板栗烧公鸡,舒雨霏做的茭白炒肉丝,几碟凉菜,色彩缤纷,白的是菱角,绿的是凉瓜,红的是洋柿子,黑的是山木耳,可谓色香味俱全。舒家的酒自然是好酒,以往的岁月,定点从蓼城临水糟坊供应的头曲,用山泉和稻麦玉米等杂粮酿制,经舒南城亲自配方,辅以部分药用香料,号称临水玉泉。坛子打开,满屋飘香。
老爷子很高兴,招呼大家入座。舒家没有清规戒律,开饭的时候没有男女尊卑,一律就座。但是这一回在座次上出了问题。过去的习惯,因为肖卓然是第一个结婚的女婿,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被推到老头子的右手边上,也就是所谓的首席。以后渐成惯例。舒家几个闺女结婚后,场面上同桌过几次,多数都有外人在场,譬如汪亦适结婚的时候,郑霍山结婚的时候,都有党政军官员,那时候,要么是新姑爷首席,要么是党政要员首席。但这次不同了,家宴里同时出现了三个女婿。丈母娘一开始就没有搞对,照例把肖卓然往首席上让。肖卓然大大咧咧,一屁股就坐下了。没想到郑霍山斜刺里一杠子横过来说,肖副院长,你坐错位置了。在皖西第三医院你是副院长,可在家里,你排行老三,你的那个位置是汪亦适的,他是大姐夫。
肖卓然顿时尴尬起来,赶紧起身说,是的是的,老郑说得对。一边说着,一边往老头子的左边移动。
汪亦适说,什么老大老二的,那个位置你郑霍山坐吧,我是不会动地方的。
郑霍山说,那不行,不能坏了规矩,虽然我对你有意见,但在家里你是大姐夫,位置还是不能坐错的。
汪亦适不再理他,端坐不动。
肖卓然说,老郑说得对,我是该让这个座。说着,已经移到老丈人的左手,一头冷汗,刚坐下来,郑霍山又发言了,嬉皮笑脸地说,那还不是你的位置,我是二姐夫。你这个副院长,回到家里,应该按照家庭的排序,委屈你坐在我的下手。
肖卓然站起身,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其他的人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里,包括舒云展的眼睛,都喷射着愤怒的光芒。
汪亦适说,肖卓然,你坐在那儿不要动。郑霍山,你现在不是老三,你是老大,你坐头座该行了吧?
郑霍山说,断断不可。你要不坐头座,那麻烦就大了,我们大家只好站着吃饭了。
汪亦适说,我不能随你摆布,我就坐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眼看形成僵局,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尽管心里把郑霍山骂得狗血喷头,但是郑霍山说的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最后,大家把目光都落在老爷子的脸上。闹成这样,没有老头子出面是收不掉场了。舒南城的脸上像雕刻一样没有表情,只有腮帮子在突突地抖动,老太太生怕老头子拍案而起,紧张地说,她爸!
舒南城咳嗽了一声,果然站起来了,但是他没有发火,而是看着汪亦适说,亦适,霍山说得有道理,你过来!
老头子的声音不高,但是话语里透着威严,同时眼神里还有恳求。汪亦适没有办法,气呼呼地站起身,恶狠狠地回头看了郑霍山一眼,压低声音说,妈的,真不愧是搅屎棍子。你等着,我再也不会跟你同桌吃饭了。
过了春节,皖西专区的五年计划指标下达了,其中有一项内容,原则上同意了丁范生的《第三医院今后五年建设纲要》。这正是大发展时期,一位副专员在这个纲要上批了如下文字:大发展需要大行动,第三医院的这个纲要,体现了我们皖西人民建设新型医院的革命精神和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斗争勇气,我们希望第三医院的广大革命群众积极行动起来,为早日把第三医院建设成皖西第一所新型的社会主义人民医院而奋斗!
第三医院的这个报告呈送专区的时候,陈向真书记正在省里参加一个学习班。有小道消息说,陈书记可能是犯了错误,正在省里写检查呢。但没过多久,等第三医院的报告副本回到医院的时候,那上面也有陈书记的批示:精神可嘉,眼光远大,量力而行,循序渐进。
有了这个批示,丁范生就得到了上方宝剑,先后几次召开会议,讨论实施。首先上马的就是康民大厦,成立基建办公室,筹集资金,调配人员。由原供给处处长担任基建办公室主任,程先觉担任副主任,另抽调张宗辉、盛锡福一干人等作为办公室成员,拉开架势要在短时期内建设一所新型的、现代化的医院。
情势所迫,肖卓然只能保留意见。肖卓然在会上提出,搞建设我不反对,但是医院的业务工作不能受到影响,医务人员不能去搞义务劳动。把废旧的器材汽车,包括一些报废的医疗器械拿去炼钢也可以,但是不能发动工作人员摔锅卖铁。
丁范生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我们当然要保持医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但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通常情况,而是社会主义的大发展。非常时期应该有非常的秩序。哦,我们大家都在为医院的大发展建设添砖加瓦汗流浃背,你们那些知识分子医生专家们,就忍心袖手旁观?
肖卓然无言以对。想了想又说,盖大楼不像农民盖房子,结构、外观和建材使用,要符合科学,要请省里的建筑设计院进行论证。
丁范生说,论证什么?战争年代,我们的小米加步枪能够打败国民党的美式机械化装备,那时候找谁论证设计了?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土法上马,白手起家,这就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然后会上做了分工,肖卓然和秦莞术负责医院的正常业务工作,丁范生和李绍宏负责康民大厦的基建工作。丁范生亲自担任实现五年计划领导小组组长,李绍宏为副组长。
康民大厦的位置,选择在杏花坞周边的荒山。这块地皮土改后即被划归国有,丁范生的五年计划既然被专区批准,也就等于被国家批准了。征用这块土地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同时,专区也拨了一批款子,虽然离实际需要差了十倍还多,但是却给丁范生等人极大的鼓舞。基建办公室里经常彻夜灯火通明,群情激昂。
为了解决技术问题,程先觉出谋划策,从皖西廉价招募了三十多个泥瓦匠,号称新鲁班土专家,研究地势,设计样式。周边的群众听说第三医院要盖大楼,能够造福一方,也空前踊跃起来了。听说钢筋不够,有不少人还主动捐赠废铁废钢,送到基建办公室的炼钢炉里。
丁范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一切说明什么?说明人民群众拥护我们的建设,说明在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热情和创造力。有这样强大的后盾,什么样的人间奇迹我们不能创造?在那如火如荼红旗招展的岁月里,丁范生甚至一度产生怀疑,怀疑自己的胆子还不够大,自己的魄力还不算大。看这架势,别说是一栋十八层的大楼,就是两栋,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心齐,泰山移啊!
肖卓然接受了经验教训,虽然让他主抓业务,但是稍微大一点的工作,都必然要去向丁范生汇报,即便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临机处理了,事后也要向丁范生报告。譬如采购器械药材,若是按照惯例的,他可以直接批准,但是每周一次的例会上,都要一一汇报。汇报的好处很多,不仅可以得到丁范生的支持,也可以得到他的信任。集体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度,最终还要由丁范生说了算。
翌年春末夏初,康民大厦——皖西第三医院新楼奠基开工。此后的几个月,丁范生基本上都在工地上。有时候事急,肖卓然便到工地上请示,目睹几百名工人忙碌的身影,红旗招展的场面,大干快上的气氛,连肖卓然都产生了幻觉,都对自己的疑惑产生了疑惑。工地上那种你追我赶志在必得的场面,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肖卓然。是啊,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革命者的创业精神是无限的,可是自己为什么老是忧心忡忡呢?不相信工农干部,不相信人民群众,这太可怕了。
产生疑惑的不仅是肖卓然,就连郑霍山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居然也对基本建设产生了兴趣。有好几个星期天,都带着中医科的轮休人员到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有一次郑霍山还跑到外科,动员汪亦适也去搞义务劳动。汪亦适不冷不热地说,我是医生,开肠剖肚可以,你让我到工地上干什么,还不够添乱呢。
汪亦适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身上一尘不染,确实不像个搞体力劳动的人。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汪大少爷,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搞了快到十年了,你还是改不掉你的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别以为只有你是医生,也别以为当医生就不能做体力劳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我看你这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为什么就不能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难道你还妄想回到旧社会,去过你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资产阶级生活?
汪亦适说,去你妈的,你少给我唱高调!你这个劳教犯,想当年在三十里铺脱砖坯脱了几年,你天生就是个脱砖坯的天才,你去脱砖坯,也算人尽其才,我去干什么?
郑霍山说,你难道没有脱过砖坯?我听说当年成立荣军医院,我们的组织火眼金睛,把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人清除出去。你还当过医院的合同工,搞过收发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难道你就只能养尊处优?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后,是走过一段弯路,但是迫使我走这段弯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别以为你现在摇身一变蒙了一张人脸,你就是人了。不,你还是鬼。当初有人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你认为这是真的吗?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很不科学。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过去更加穷凶极恶。譬如说你,伪装进步,假装积极,欺骗领导,骗取爱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假的就是假的,纸里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组织上会剥去你的画皮。
郑霍山瞪着眼睛看着汪亦适,他从来没有听见汪亦适一次性地讲这么多话。汪亦适讲完了,郑霍山突然笑了起来。郑霍山说,啊,新社会真是把鬼变成人了,没想到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洋人书的我行我素的汪大少爷,现在也是满口政治名词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你说得都对,其实现在我们都是鬼,不过鬼也分三六九等。我现在是革命的鬼,是进步的鬼,是为人民服务的鬼。而你呢,还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你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你们吓坏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汪亦适说,你在叽咕什么,你患了神经病啊!
郑霍山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肉食者鄙——这话你可不要瞎反对哦。这是毛主席说的。
汪亦适说,你这种人也配谈高贵聪明?你整个就是一个搅屎棍子。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参加义务劳动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去了,我要去做同风雨搏击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头吧,你就躲在家里乘凉喝茶吧!等我们把新型的住院大楼建成之后,让你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企鹅瑟瑟发抖吧!
汪亦适说,哈哈,小丑唱起了主角,小鬼当起了阎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郑霍山你会唱《国际歌》吗?
郑霍山说,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干什么?
汪亦适说,那你把最后两句唱一遍。
郑霍山说,哈哈,我为什么要唱?我为什么要唱给你这个资本家的少爷听?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给广大劳动人民听。
汪亦适说,你不唱我唱。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郑霍山说,你要把谁消灭干净?
汪亦适说,一切像你这样的跳梁小丑!
以后肖卓然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他当初写的那份材料,到底是怎么流落出去的,又是怎样到了专区的杨副专员手里的。对于建设所谓新型的医院,他有不同意见是不错,但那是在一年前。那时候他没有感受到这种大干快上的氛围,没有看到全院全医疗卫生系统乃至全皖西地区轰轰烈烈的建设**。那时候他担心技术问题、担心资金问题、担心业务和正常工作会受到影响。他何尝不想建设一所新型的现代化的医院呢?作为一个长期负责业务工作,具体说来也就是负责医疗健康的主管领导,他比丁范生更懂得建设一座宽敞的现代化的住院部的重要意义。但是,他必须面对现实。
肖卓然曾经在会上针锋相对地对丁范生说,我为什么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吗?我何尝不想让我们皖西的父老乡亲拥有一所像苏联那样先进的医院?我甚至希望我们拥有比苏联还要先进、还要科学的医院。可是我们眼下做不到,我们皖西地区还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们的物力财力都跟不上,这时候我们建设这样的医院,简直就是穷兵黩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样的住院大楼,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医院的住院大楼比你们规划的还要宏伟,还要先进,还要现代化。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而现在,我们只能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那次会上,丁范生一如既往地驳斥了他。丁范生说,悲观主义永远是革命的绊脚石。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还有很多。第三次反围剿的时候,红军队伍里就有人提出井冈山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红军当年长征到陕北,只剩下三万人,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最终打败了国民党,最终取得了政权?当年学骨科的汪亦适同志第一次做外科手术,也有人提出疑问,结果怎么样,这个同志当时就成了声震皖西的“排雷大王”,现在已经是我们皖西,不,已经成了江淮地区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成了赫赫有名的汪一刀,这不也是你肖副院长当初没有想到的吗?
肖卓然说,那是个特殊的例子,我们不能把特殊现象作为普遍现象,情况不一样。
丁范生说,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当初我就提出不分内科外科,不分中医西医,你肖副院长也是极力反对,还散布不利于团结的话,什么外行领导内行,指挥打仗可以,搞医院建设不行,等等,我计较你了吗?没有。我认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还是不了解我们革命者。我们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还在乎你的闲言碎语?事实怎么样?事实证明,我丁范生的工作方法是对的。汪亦适原来不是学外科的,而他现在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郑霍山原来是学西医的,而他现在成了皖西地区的中医专家。我们用人,从来就不因循守旧。同样,我们做事,也从来就不因循守旧!
经过多年的锻炼,丁范生现在远远不是十年前那个卷着裤腿,动不动就捋起胳膊的丁范生了。肖卓然曾经听程先觉说,丁范生现在不仅读毛主席著作,而且还在攻读《资本论》。肖卓然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因为《资本论》连他都看不明白,丁范生居然还边读边写心得体会。
丁范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来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来了。后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只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范生的思路产生分歧,他就会竭力地控制自己、反思自己。在他发现他不了解丁范生的同时,他也发现他甚至并不了解自己。他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更不能过低地估计丁范生那样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异功能。他们确实可以创造奇迹,而且他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自那次会后,对于第三医院建造十八层大楼的事情,肖卓然再也不擅自发表公开意见了,尽管他自己仍然很矛盾。有时候在半夜他想,我要阻止这种不科学不理性不切实际的事情,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不仅对皖西建设无益,而且很有可能带来危害。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有可能改变主意,因为他现在已经搞不清楚是丁范生缺乏理性还是他自己缺乏想象力。也正因为有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所以他的那份修改了无数遍的《关于第三医院工作盲目性的几点反映》始终没有出笼,始终都锁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在医院新楼奠基不久,杨副专员剪彩剪下来的红绸子还挂在基建办公室的门头上,建筑工地还是一片你追我赶夯声震天的景象,突然有一天,他正在外科同汪亦适会诊一名病人,程先觉脸色惨白地闯进汪亦适的办公室,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向他报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丁院长雷霆震怒,拍着桌子要他马上到院长办公室。
肖卓然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到了丁院长的办公室门前,门是大开着的,但肖卓然还是敲了敲门。丁院长在里面咆哮说,这个人还没有被你整死,你要是有脸,就进来面对面!
肖卓然进去了,丁范生瞪着他足足有十秒钟,然后突然把一个文件夹打开,扯出里面的几张纸,啪的一下扔在肖卓然的面前。
肖卓然默不作声地把那几张纸捡起来,他看清楚了,那正是他改了无数遍的《关于第三医院工作盲目性的几点反映》,里面的内容主要是对建造十八层住院大楼提出质疑,同时也对丁范生的官僚主义工作作风和贪图享受的生活作风进行了反映。
肖卓然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丁范生,半晌没有说话。
丁范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肖卓然还会来这一套,背后捅刀子。
肖卓然说,这个材料的确是我写的,我一直想在会上公开交给你,但一直犹豫,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丁范生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己不知道?
肖卓然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出鬼了。
丁范生说,是人是鬼,人明白,鬼也明白。
肖卓然说,你是说我背后告黑状?我没有。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我也表明我的态度,我有向上级领导反映个人想法、看法和意见的权利。
丁范生说,你有权力搞我的黑材料吗?谁给你的权力?
肖卓然说,这不是什么黑材料,这里面哪一件不是事实?我有反映事实的权利。
丁范生拍着桌子吼道,你再也没有这个权力了。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第三医院的常务副院长了,你到中医科报到吧。从今天开始,程先觉同志接替你的职务,他将作为第三医院的副院长,主持医院的业务工作。
肖卓然愕然地看着丁范生,禁不住怒火中烧,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常务副院长是专区任命的,你没有这个权力!
丁范生冷笑一声说,专区?谁是专区?你等着吧,专区组织部的任免通知很快就到了,不出一个星期。在此之前,你可以同程先觉同志搞好交接,也可以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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