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江州故事(二)
城门缓缓打开。
九江知府张敛非放下了忐忑,等着命运的裁决。王鹏带着疯狂采购的雀跃心情,昂首挺胸进了城。杨炯则是略有郁闷,因为张敛非邀他进城一叙,导致美美睡上一觉的打算泡汤了。
不过,好在九江城是历史名城,看城墙规模形制,就知所言非虚。
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将百年兴,一望九江城。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移船先主庙,洗药浣沙溪。设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
诗圣杜甫的绝句里面有九江,这便是后世杨炯读书时,对这座历史古称的最早印象。
杨炯一路边走边看,在一名小官的带领下,来到了知府衙门。待茶水端上后,张敛非便屏退了下人,径直问道,“本府为官多年,未尝见过出湖广入江西的卫所兵马?莫非,湖广的卫所与众不同,竟没有糜烂?”
我知道的不一定说,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想了想,杨炯决定实话实话,“我这个卫指挥使,货真价实!”
张敛非更迷惑了,又问,“之前本府在城楼上就好奇,现在见了杨指挥使,更是大惑不解。杨大人为何如此年轻?据本府所知,即便卫所里武官大多世袭,但卫指挥使这个官职,恐怕也不是可以直接世袭领差的。”
杨炯嘿嘿一笑,“我本是衡州府内的一股山贼土匪,衡州卫前去征剿,被我破军杀将。之后,承蒙朝廷招抚,圣上施恩,便领下了这份差使。”
啪的一声,张敛非手中的茶盏失手跌落在地,眼睛直勾勾盯着杨炯。身形很高大,面庞很俊朗,散发出一股明显的英武与朝气,与印象中的土匪强人完全不一样。张敛非既疑惑又忐忑,喉结蠕动了一番后,期期艾艾问道,“杨,杨指挥使,你是真的要去辽东抵御东虏?不会在江西停留的吧?”
杨炯想了想,嘴角浮上笑意,很诚恳地回道,“知府大人莫惊!于江西,我就是一过客。九江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听了这话,张敛非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军情紧急,救兵如救火。是不能多逗留,不能多逗留哩!”
对杨炯来说,张敛非能开城门,让虎山军可以买到东西,便已经达到基本的目标了。所以,杨炯也无心和张敛非虚与委蛇,“我虎山军在贵府境内休整几日,便顺江东下,不会滋扰地方。这点还请知府大人万万放心。”
得到杨炯的表态承诺,张敛非脸上又添一分喜色,“杨指挥使治军严明,体恤百姓,不愧是国之柱石,国之柱石!”
杨炯站了起来,朝张敛非拱了拱手,“我军走水路,需大量船只,还请知府衙门出面征集。所征集船只,一定付报酬。就是知府大人,我军也必有重谢。”
说完,杨炯在张敛非一脸疑惑中扬长而去。
……
到了晚上,大营里尽是猪肉飘香。各个百人队的做法不一,有白煮的,有红烧的,甚至还有垒起大灶烤全猪的。杨炯一路察看,对舌尖上的大明又添几分见识。
两相对比,在杨炯看来,大明的军队和后世的军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年轻汉子和血性男儿,逮到机会就拼命折腾。本来连日行军够累的,可为了如何吃好,又潜力迸发、继续捣鼓了。
一个百夫长给杨炯端来了一碗肉。碗是铁碗,虎山军中统一配发的。肉是猪头肉,烧烤后分切的,外焦里嫩,貌似可以下口。
杨炯把百夫长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你是在永州之战后,入的我虎山军吧?”
百夫长顿觉鼓舞,一脸喜色回道,“回将军的话,小的就是永州人士。当日谏山岭一战,我家就在附近。我虎山军不到半日,便击败了永州卫。小的就寻思,还是虎山军厉害,跟着干有个前程,便主动投了军。”
杨炯脸一红。
谏山岭一战,主动仰攻、孤注一掷的打法,其实很凶险。当时,钱粮窘迫,客军作战,被逼无奈,这才兵行险着罢了。现在想来,杨炯依旧心有余悸,庆幸不已。
调整好情绪,杨炯接过了百夫长手中的铁碗,径直用手捻了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凝神仔细咀嚼了几下,杨炯边吃便赞,“皮有嚼劲,肉很细嫩。你这个百人队有能人哩!哪个兄弟烤的?”
百夫长更是开心,连忙回复道,“就是属下自个烤的。将军若是喜欢,再多吃些!”
杨炯又吃了几块,然后问道,“你从军之前,是干啥的?这烤肉的手艺,怕不是一般人吧!”
百夫长颇为自豪地回道,“回将军的话,小的在家里就爱琢磨吃喝。遇到吃的东西,总想着怎么个弄法,还更好吃。这是咱们行军打仗在为,不然,我还可以做个全猪宴席哩!”
杨炯又把面前的百夫长给仔细打量了一番,“你刚才说,是谏山岭附近的百姓?”
百夫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解释道,“将军,属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只是还没来得及细说,小的家有良田百亩,庄园两座,私矿好几个,在永州城里,还有小半条街的铺面……”
百夫长一席话说完,杨炯哭笑不得。一旁的将佐和亲兵,更是目瞪口呆。
尼玛,有田有房有店有矿,是个妥妥的富二代哩!
杨炯忍住笑意问道,“虎山军一直东征西讨,总在打仗。你就不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那些个良田庄园,还有铺面什么的,怎么办?”
对于杨炯这个接地气却俗气的问题,年轻的百夫长颇为不屑,回答得掷地有声,“将军大人,这个问题,属下早就想过了。之前在家里,我是闲得无聊,再加上点个人喜好,这才拼命捣鼓吃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得闯荡四方,以大有为之身,封妻荫子,光耀祖宗,这才不辜负七尺之身!”
“捣鼓吃的,顶破天还是个吃货,难不成还能吃朵花出来?从军入伍,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大杀四方,这才是真正有意思,哪里是自个在家捣鼓吃食比得上的。听说,将军大人当日便是衡州城里一屠夫,专门杀猪卖肉。若将军只安于市井屠夫的生活,绝对没有今日东征西讨的快意,更没有声名远播,威风……”
“……怕死不从军,从军不怕死。属下若战死沙场,也绝对无怨无悔。若有来世,还是要从军,还是要入虎山军,跟着征战四方,纵横天下!”
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富二代,听着这些不似作伪的豪言壮语,杨炯心里油然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
好吧,能吸引到这般有理想的富二代,说明虎山军的确前程远大哩!
杨炯被深深感染了,想了想,倏立举起手中的斧头,纵声狂吼,“征战四方、纵横天下……”
大伙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后,也跟着狂吼。一时间,整个营垒都被惊动了,都跟着狂吼起来,顿时声震云霄。这突然而浩大的声势,惊动了九江城,很快便有官吏跑去禀报知府张敛非。
张敛非气得胡须直抖。
不是说好的么?
不会滋扰地方的么?!
……
经受了一番灵魂洗礼,又坚持把整个营垒给巡视了一遍,杨炯这才顾得上自己。有娘就有家。于是,杨炯都懒得让亲兵去端吃食,便直接跑去杨西施那吊楼式的帐篷。
果然,里面香味扑鼻,简陋的案几上摆满了吃食,就连杨炯喜欢的白馒头也有一大碟。
杨炯摘下头盔,放好斧头,兴奋得直搓手,“娘,怎么这么多好吃的?好像过年了一样!”
杨西施放下手里那标配般的《元史》,开心地回道,“这些吃食,一半呢,是惠姑的功劳。是她带着人,挖灶生火弄出来的。这另一半呢,是你那个外号叫大鹏鸟的度支使,孝敬上来的。他不是进了一趟城么,顺便带回来的。”
杨炯偏头瞥了一眼,只见惠姑迅速低下了头,耳垂边羞红一片。
想了想,杨炯回道,“嗯,既是惠姑能干,也是娘平素教导有方!”
杨西施啐了一口,“想夸自家媳妇就尽管夸,何苦扯上老娘作甚!那里有水盆,你先洗洗手,等会好拿馒头。等惠姑把肉汤炖好,咱们就开吃。”
显然,惠姑是经得起夸的。肉汤很快便盛了上来,汤面上还撒了几分绿色。杨炯指着那几分绿色,好奇地问道,“这个是?也不像是葱呀?怎么还有股香味?”
杨西施的能耐,原本就不在厨艺上面,平素也很少下厨。自打买来惠姑后,更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于是,杨西施没能回答杨炯的问题,反而跟着追问道,“惠姑,这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吃?会不会闹肚子?会不会有毒?炯儿他可是一军主将,轻忽不得……”
娘俩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
不过,惠姑却是不慌不忙地回道,“这是一种野菜,中午我在江边采的,也洗干净了。在老家,既能当菜吃,也能用作调料。娘,你放心好了,我打小就吃过的,吃了好多年的!”
听了惠姑笃定的回答,杨西施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吃过就好,吃过就好!”
一家人边吃边聊,于是杨炯便说起了刚才那个富二代百夫长。
说完,杨炯叹道,“不管何朝何代,总有心中有信念,行事有志向的豪杰人士!”
杨西施听了,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筷,半眯着眼睛,思索了一番,然后看向杨炯,“炯儿,娘倒是有个想法!”
因为很熟悉杨西施的作派,杨炯也郑重回道,“娘,我听着哩!”
“……我虎山军中,庄户有之,猎户有之,军户有之,流民匪寇亦有之。然,此等家有娇妻美眷、坐拥良田豪宅的士卒,却实属罕见。这等人,竟然都入了我虎山军,那只有一个原因——定然是因我虎山军,军威赫赫、声名在外、前程远大所致!”
“这件事,定要通告全军,定要让虎山军全体将士都知晓。我虎山军可不是只有丰厚的饷银,更有远大的前程,这才能让四方豪杰壮士,臣服归心、前来投效!”
“……炯儿,此次你执意北上,去辽东抵御东虏。可你的这些手下,他们都是湖广子弟,于东虏,很多听都没听过,哪里谈得上有血汗深仇,更不用说同仇敌忾了!军心士气尚未凝聚,于此次北征,或有大碍。”
“……你就抓住这件事,广为宣传,就说——咱们虎山军志向远大,前程远大,连身家巨富的豪杰人士,都踊跃投效,誓死追随,执意跟着虎山军征战四方,好以此封妻荫子,光耀祖宗!”
说到得意处,杨西施笑靥如花、美艳不可直视,但杨炯却是越听越心惊。
这炒作的概念!
这切入的角度!
这叙事的逻辑!
娘,莫非你是后世的局座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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