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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九月


重阳节与三月三是昌国百姓的春秋大节,刚到九月,京城内已经有了节日的气氛。

        夜深露重,行人渐稀,而天佑关口,一个浑身血污衣着破烂的士兵在月色中很是扎眼。

        士兵策马至郜京城楼,声嘶力竭道:“紧急军报!速速打开城门!”

        在柔和月光的衬映下,他的喊声显得格外凄厉。

        由士兵带回的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情报直接送入宫中,皇帝看完那薄薄的一张纸,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皇帝缓缓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速召秦相公入宫。”

        这会儿秦简音正在明光堂看各地的赋税报告,忽听内官传召,不禁问道:“刘内官可知陛下因何事夤夜急诏?”

        “事关北疆。”刘至言简意赅。

        他的心骤然不安,当即随刘至走了,天青入内室拿个披风的工夫,再回来已不见他人影。

        皇帝在御书房,他急赶过去,经通传入内。

        见他来,皇帝便将宫人都屏退了。

        “情报上说,吉可丹大将军阿段尔率军夜袭北疆驻军营帐,周诚重伤,性命垂危。”

        听闻此言,他只觉脑内嗡地一声,仿佛铜钟在耳边敲响。

        他脸色都苍白了,不顾失仪,呆呆地看向皇帝,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叫你来,是因为……他昏迷前只说要你前往北疆,信函在这,你,看一眼罢。”

        皇帝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失态,心中不是滋味。

        他思绪纷乱,听完皇帝说的话,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怎会如此?他分明往北疆寄了信,提醒二哥小心摸金教的,难道摸金教已经猖獗至此,连二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吗?

        重伤……性命垂危……二哥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是。”

        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地说。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变化,迈步朝前,脚下却有些踉跄。好容易在御案前站定,用冰凉的手拿起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

        皇帝叹了口气,轻声道:“他虽想见你,可北疆形势不明,危机四伏,你……”

        看见他渐渐凄惶的神色,皇帝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

        那信纸似有千斤重,从他的手中滑落。

        他忽然后退半步,一撩衣摆跪下,颤声道:“臣请命前去北疆,请陛下允准。”

        皇帝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和无奈。

        见皇帝没有答应,他一叩到底。

        “陛下明鉴,臣此去并非为一己之私。北疆军忽然遇袭,大将军重伤,其中必有蹊跷。臣曾在军中多年,尚有些经验,定会注意分寸,小心行事。”

        他已如此恳求,皇帝的心也软了下来,不再阻拦,道:“你去吧,朕予你便宜行事之权,明光堂的事会交给书成。”

        顿了顿,皇帝又说:“不管那边形势如何,要顾好自己的安危。”

        “多谢陛下。”

        得了恩准,他叩头谢恩。

        因为担心周诚,他一刻也待不住,立即起身告退,匆匆带上天青回府。

        简单收拾了一下,与防风川芎两个连夜赶往北疆。

        他走后,皇帝又将周谨召进宫。

        知道周诚重伤,周谨也有些着急上火,差点没请命亲去北疆督战,还是听皇帝说他已经赶往北疆才稍微放下心。

        秦简音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约莫十余日的工夫,三人安然无恙地抵达了昆城。

        昆城位于沣水以南,是北疆军如今驻扎的地方。

        上回一场恶战,北疆军不敌吉可丹的军队,被迫放弃萧城,退避数十里,沣水以北的地方已经被阿段尔率军占领。

        到达北疆大营后,秦简音先和宋坚见过。

        此时左右无人,他问及周诚情况如何,宋坚道:“大将军前些日子时昏时醒,不过近几日好多了,精神尚可。”

        听到宋坚的话,他才放下心来。

        宋坚小声说:“不过按照大将军的吩咐,对外还是说他性命垂危。”

        收到他的信后,周诚确实多加防范,也做了布置,但是相对于大昌内部的隐患,吉可丹那边的变故更大,北疆军始料不及。

        “我们被敌军用奇怪的武器偷袭,类似投石机,但会爆炸,不少士兵就是因此受的伤。”宋坚回忆。

        根据宋坚的形容,那种武器有震耳欲聋的响声,威力极大,大约可称之为投石机与大号爆竹结合的产物。

        他没听说过这种武器,不由得皱起眉头。

        前去周诚养伤营帐的路上,他迎面看见不少将士,其中不乏受了伤的,幸而士气并不算消沉。

        听说他到了,卫一出来迎接。

        他一看,卫一也受着伤,一只胳膊缠着厚厚的纱布。

        卫一道:“还好卫二当时就在附近,大将军受伤后得以及时救治。”

        当时情况紧急,周诚没有料到吉可丹会有秘密武器,中了敌军圈套,卫二拼死将他从战场救回来,不眠不休地看护了两三日。

        他不由得叹道:“幸而有你们在。”

        周诚养伤的营帐不许旁人接近,能进去的也就卫一卫二几个亲信,他便叫防风和川芎在外守着,自己随宋坚进入营区范围。

        一路走来,他有些忐忑,直到亲眼看见卧在榻上的人才彻底安心,长出了一口气,三步并两步奔过去。

        周诚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滔滔不绝的嘴。

        彼时他才掀开帐帘,这人竟然还在中气十足地骂:“卫二你熬的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拿走拿走,看着跟潲水似的,一连七八天都是这个味儿。呸,狗都不喝!”

        卫二只是抱臂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周诚看。

        秦简音:“……”

        真是瞎担心了!

        他又气又好笑地说:“这么有精神啊?还骂骂咧咧的,你少说两句,赶紧把药喝了!”

        也就卫二脾气好话还少,才能忍周诚这么多年,换做是他……算了,他好像也忍了周诚不少年,没啥可比性。

        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周诚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努力一偏头才看见被卫二挡住的他。

        周诚嘿嘿一笑,二话不说,端起药碗一口喝干,而后冲卫二一扭头,嫌弃道:“边儿去,挡着我看简音了。”

        说完转脸又对他笑:“路上累坏了吧?快过来坐着。”

        卫二欲言又止地看了周诚一眼,拿起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对方的眼神里,秦简音读出了满满的控诉。

        宋坚杵在门口,莫名觉得营帐内的气氛很是怪异,于是局促道:“小公子您与大将军慢慢说话,末将先行告退。”

        秦简音点点头,目送宋坚离开,而后走向周诚。直到他坐在塌前,周诚还在腆着脸笑。

        “怎么来得这么快,心疼我了?”

        说着,周诚伸出自己没受伤的右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被他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挥开。

        他的确心疼,可又有点生气,但不知在恼火什么。

        看着周诚的脸,他默默坐了一阵子,心里头的郁气渐渐消了下去。

        犹豫了半天,他干巴巴地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死不了。”周诚仍是笑,只将那一份劫后余生的庆幸深深藏在心底。

        他想起什么,连忙说:“对了,你叫我来北疆,是不是与吉可丹使用的武器有关?”

        周诚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他叫来北疆,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果然,周诚道:“你还记得在殷城给我看的那副图么?当时我以为那是图腾,现在看来,图上画的东西与吉可丹的武器很相似。”

        周诚说的是查抄宫殿时,他从达驳由桌上拓下来的图,他一下子便想起来了,还清晰记得那副图旁边的几句话。

        吉可丹国的武器与那副图是什么关系?玉辛出逃的原因会不会与之有关?摸金教在昌国内走私矿石,目的会不会就是为了制造那种武器?

        忽然间,他想起在青石县时听到的吉可丹打雷的传闻,以及刚回京时在祖父的记事簿上看到的记录。

        那个题为“火炮”的残图,看描述,不正与吉可丹的武器相符吗?

        “看来玉辛潜入辰国,就是为了所谓的火炮。”他如此这番解释一遍,肯定地说。

        想不到多年的未解之谜竟在今日揭开。

        不过……钟恒,祖父记载说是这人留下的图,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记事簿上的话。

        “丁丑年五月,因长公主一事甚疲。成兴观兵部侍郎钟恒所遗残图,题曰火炮,甚是有趣。”

        当时姜挈擒获玉辛后搜过身,但没有发现可疑物品,所以,如果真有所谓的火炮图,一定还在与钟恒有关的人那里。

        他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周诚见他神色不对,问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他道:“二哥,你可知钟恒是谁?他与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祖父说起长公主的事,会提到钟恒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达驳由与费独的母妃,本名好像是叫……钟离。

        周诚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若没有和亲一事,他本该是驸马。”

        那是一段陈年往事了。

        大昌三十五年,吉可丹要求和亲,和亲对象便是彼时的公主周月明。

        但她万般不愿,最后竟在和亲路上与钟恒私奔,不知去向,皇帝只好宣布公主暴毙,两国和亲之事作废。

        秦简音听完,忽然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离妃会不会是长公主和钟恒的后代?

        他记得诺质说达驳由桌上的字是费独的笔迹。费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在显眼的地方留下那些话,是与火炮有关的暗示吗?

        可惜费独跳城楼死了,他想。看来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找诺质一问究竟。

        自辰国灭亡后,诺质被封为应天侯,就居住在殷城。

        事关重大,他盘算着,看来自己还得赶紧往西疆走一趟。

        如此一来,他在昆城倒是待不久,而且出发之前要及时着人向陛下回禀此事。

        刚来就要走,周诚十分舍不得,紧紧抓着他的手,埋怨道:“你也不多关心关心你二哥,吉可丹的劳什子火炮差点把我打穿你知不知道?”

        他笑着看了周诚一眼,安抚似的拍了拍对方的手,故意说:“我早就写了信提醒你的,明明就是你不谨慎。而且你应当已经布好圈套了吧?又用不着我。”

        虽然精神尚可,但偏偏营造出自己重伤的假象,营帐也不许外人靠近,他哪里猜不到,周诚怕是要借此机会来一出引蛇出洞,好叫摸金教上钩。

        “你就这么信我啊。”

        周诚嘟囔着,忽然捂住心口:“哎呦,伤口疼的很。”

        “你又……”他以为周诚又在诓骗自己,话未说完,就见周诚松开了手,而方才捂住的地方渗出血来。

        他瞳孔一缩,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我的左胳膊跟左腿都折了,没个把月好不了,脸上也破了相,你是嫌弃我了。”

        周诚叹气,故意作苦恼状。

        明知周诚是故意的,可他还是止不住心疼,低声辩驳道:“你瞎说,我才没有。”

        他的目光掠过周诚裹着纱布的脑袋,慢慢向下望去——周诚往日里挺拔的身躯被层层纱布包得严严实实,有些臃肿,跟个蚕蛹似的。

        看着看着,他不由得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去,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没让泪水掉下来。

        “别哭啊,我可不会哄人。”

        周诚慌了,连忙去擦他脸上不存在的泪水,“看见你哭,我心里头也堵得慌。要不这样,你亲我一口吧,亲我一口我很快就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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