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职场中的马太效应
四十九岁的张立辉一贯知道“未雨绸缪”的意义，自己现在这个年龄，如果不是因为也算是创业团队的早期成员，很可能早出局了。加入公司二十五年，按他的话说，自己一生到现在，一半时间都给了万家万有，按他的资历，混个副总本应不是什么问题。但就几个关键的当口上，他错失了表现的机会，就一直在中层浮浮沉沉。一次是公司开拓南方市场，老板蒲天明派他去广州，他起初犹犹豫豫，不想离开上海的窝，去了之后，老婆三天两头数落他，说儿子没人管，怕老婆的他个个星期都回上海，心思总不恒定，结果这华南市场两年多都打不开局面，蒲天明只好换人，新人一去，不到半年，公司产品在华南市场的占有率就腾腾上升。回到总部后，蒲天明告诉他，公司现在不再是一个区域性小公司了，总部就只有在那几个职能部门，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外派。过了几年，他又有了机会，公司在广西收购了一家公司，需要一个营销副总，福利待遇都不错，这时候孩子稍大了一点，张立辉的家产应付国际化大都市的生活水平也日益捉襟见肘，光孩子教育支出这一项，就让他老婆不敢再把张立辉使劲拽在手里了，就这样，张立辉去了广西。
表明上是营销副总，张立辉的另一个使命却是做老板的监军，要在短时间内在广西公司建立与总部接轨的erp系统，这系统一对接，等于是透明了销售的各个环节，而有不少人，是以那些环节为生的。广西公司的老板并不直接对抗总部，而是绵里藏针地虚与委蛇。张立辉跟人相处，直线条的地方远远大过曲线条，做了两年多，还是个半拉子工程。自己的手下，名义是自己的人，却个个都还向着原先的老板，张立辉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在那个老板的眼中，地头蛇之所以叫地头蛇，就是因为它们长在原地，张立辉却总要回到上海的。世界上的气，最难受的就是两头受，在广西三年，他里外不是人。最后，再次灰溜溜地还乡。
回到总部，刚好蒲天明从黄河商学院进修后回来，她感觉确实需要提升公司的管理水平，就让张立辉和其他十个资深和潜力员工去念emba，两年下来，张立辉的天晴了、雨停了、觉得自己又行了，蒲天明调他去掌管审计部。心细如发、事必躬亲倒是他的优点，而且人靠得住，这些都让蒲天明放心，但过于较真、好为人师、处处充老资格又让他得罪不少人，而万家万有这样的公司，业务庞杂，灰色地带很多，有几个重要的事业部都是收购而来的，真的要全员实施过硬的审计，那不知道要哗啦啦掉多少的肉下来，让多少的人头落地。张立辉不管这些，大刀阔斧地应用自己的新学，咔嚓咔嚓在公司内部审计起来，立了几个以儆效尤的例子之后，到蒲天明那里诉苦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特别是像广西公司那种万家万有只是占大股但还达不到绝对控股的企业老板，明着不敢跟蒲天明对着干，但暗着跟总部的职能部门顶，那个胆子还是有的，这让蒲天明不胜其烦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将张立辉又换下去。
但蒲天明没有开掉张立辉。后来，万家万有收购了外企斯泰尔斯公司，为顺利过渡，接过来不少斯泰尔斯的旧部，薪酬也维持着原有的水平。管这么大个企业，要能臣，也要忠臣；要纳新，也要温故。她的策略是“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新人给高薪，但用起来不顺手的时候，立马就换；老人压低薪酬和职位，但有职业安全感，暗中可做老板的监军，年底法外施恩，在薪酬奖金之外，由蒲天明个人发特别红包给他们补。
就这样，张立辉又被调到销售部，名义上只是一个销售经理。
但他没有陶醉在这个职业安全感中。他知道公司不出两年就会上市，这就让自己的二十五年工龄突然有了变现的可能，而这浮浮沉沉的二十五年也瞬间变得有了意义。他一直在跟财务部打听，盘算着自己这个级别能拿到多少股权。他不敢去想再过十年会发生什么，但他很肯定的是，再过十年，自己一定不会继续在公司干了，上个月，一个比他资历还长的员工，一到六十岁，公司就给他办了退休手续。如果能顺利熬到公司上市，等股权一变现，这过往的风风雨雨都值了，为此，他必须保住这份工作。
一切都是时机，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公司内部有许多微信群，张立辉这样“熟悉各方面业务的资深员工”自然会出现在好些跨业务的群里。在营销群中，新来的市场经理李南国正在张罗着团购彩票。
“最近的一期□□，奖金池达到28亿！我来组团，需要参加的赶紧报名！”李南国兴奋地嚷嚷。
“听说有上一次的那个25亿的奖金就是被二十个人团购拿下的！“
“我勒个去，就那样每个人都是一千二百多万啊。”
“我不贪，一百二十万我都满足。”
“一百万你就满足了？现在一千万在都买不到什么好房的好伐！”
“管他一百万还是一千万，只要有，谁跟钱有仇啊？”
接下去是表情包若干被甩了出来。
还有语音：“哎呦，你们就不怕中了大奖，给自己触霉头吗？我就听说好几个例子，说中了大奖之后出现一些离奇的怪事，有人自杀了，还有人终点又回到起点的。”
“那是极个别的例子，那是他们有福中奖，没福享受，我也看到过报道，说大部分中奖的人往后的日子都过得极好，他们的后人也过得极好。”
“一点逻辑都不讲，你们学过数学的吧，不要说20个人团购，就是200个，2000个去团，被砸到的概率跟1个人买有多大的不同？这又不是特么团购鸡蛋。你们拿计算器算算看。”正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的时候，张立辉冷冷地甩了一句出来。
“靠买彩票就想发财，这是穷人思维。
“彩票公司的设计初衷，就是利用你们这些穷人思维，结果你们想过没有？发财的人恰好是彩票公司。
“看过被查出来的那些彩票公司的腐败案了吗？看了你们就明白谁真的发财了！
“要是靠人多就能发财，几十年以前人不也多吗，发了吗，富了吗？”
上面的几句话是张立辉分段发出来的，他经常是一说话就是一堆，霸屏的那种。随后，群里一下子安静了，除了一个人接了一句俏皮的嘴：
“张逻辑一开口，闲话有没有？”随后一个表情包。
“张逻辑二开口，老板不还手。”有人马上接上。
“张逻辑三开口，喝酒不上头。”
“张逻辑再开口，聊天死里走。”
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接嘴的。
“张逻辑”的得名，是因为张立辉经常说“你这样说不合逻辑”。
群一安静，李南国那边挂不住了，他历来不看谁的脸色，直接就开怼：
“发财靠的就是人多！你去看看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那些人少的城市，鸟不生蛋，不出五十年就变成死城，发展个毛线！”别人对张立辉退避三舍，李南国可没这耐性，“穷人靠思维就能发财？你以为你是罗振宇啊？”
“穷人只要思维对路，就能发财。”一看有人反过来抬杠，张立辉来劲了。
“你说‘穷人思维’不就是说穷人的想法造成了他们穷吗？现在怎么又改口说穷人思维对路又如何如何呢？说人家不讲逻辑，拜托，自己的逻辑先弄弄好！”李南国讥讽着。
“我说的‘穷人思维’是说让人变成穷人或是一直当穷人的思维，没有说穷人就不能有正确的思维。你这是偷换概念。”
“自己脑子不清楚，概念不清楚，还怪人家偷换概念。不跟你争了，团购继续，需要的私信我。”
李南国一进公司，两人就经常为各种事情打赌，结果呢，逻辑思维至上的张立辉的赢面并不大，和跟着感觉走的李南国勉强打成一个平手。张立辉不喜欢李南国，更准确地说是他不喜欢所有空降来的人。虽说蒲天明对他们这批老人到年底会有补偿，但是明摆着李南国这些空降兵的工资比他们高出很多，同样是经理级别，张立辉从人事部的眼线得知，李南国比他的工资高出两倍，而且公司上市后，李南国这批人的股份也不会少，但他才来了多久，而我张立辉有二十五年的工龄啊！
有些人有了抱怨就会到处说，张立辉的话难免传到蒲天明的耳朵里。有一天，张立辉到蒲天明那里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她让他留下，说，“老张，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他不解地望着老板。
“坐呀，别站着。”蒲天明一直给人走过的地不长草的女强人形象，而这两年，她却变得圆润了许多，虽然说话、做事仍旧是不容争辩的样子。她自己不坐，让张立辉坐，他反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膝盖弓着，屁股却没有沾到凳子上。
“有个葡萄园，葡萄熟了的时候，主人请人帮着采摘，说好每人每天一块钱。到下午快收工的时候，又来了一批工人求工，主人也请了他们，工钱也是一块钱。这下子，早上就开始工作的工人抱怨说，我们从上午干到这时，是一块钱，他们刚来，也是一块钱，这不公平。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张立辉怔怔地，脑子里一下涌上好多的逻辑来。
“是不合理。同工同酬本来没有问题，但问题是早上就开始工作的员工……”
“时间长，对吧？”蒲天明打断张立辉，替他把话说完，“但主人亏欠了早上的员工了吗？克扣了早上的员工吗？”
“这倒没有。”
“那就对了。主人是这么说的，‘我又没亏欠你，一块钱是我们讲好的，拿你的钱走吧。我给那后来的和给你的一样，这是我愿意的。我的东西难道不可随我的意思用吗？因为我做好人，你就红了眼吗？’”
张立辉接不上话。
“这故事不是我编的，它出自《马太福音》，后面还有一句话，大意是后来的要居前，前面的要靠后了。这里头的意思，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听得懂吧？这个马太还说过很多有哲理的话，著名的马太效应就是从他的话引申出来的，多的还要给它加，少的还要给它减。”说罢，蒲天明坐了下来，对张立辉摆了摆手，“你去吧。”
从蒲天明的办公室出来，张立辉脑子里满是“后来的要居前，前面的要靠后”那两句话。在走道拐弯的时候，差点撞上急匆匆走过来的尚媛媛，两人目光刚一对上，张立辉就愣住了：这女人怎么这么眼熟？哪里见过？尚媛媛说了句“不好意思”，马上低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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