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上午刚交了思想小结,林副总编又异想天开,让陈垣对同城同质报纸做竞争力分析,要她一周出报告。
她愉快地答应,不过觉得一周时间比较紧促,请林胜宽限点时日。
“需要多久?”林胜很不满意,领导提要求,下属还要讨价还价,太不像话。
“半年吧,我去兄弟报社做卧底。半年或许还不够,一年,我去搞垮他们!”
陈垣说着,笑嘻嘻把手中的笔扔回桌上,中午休息时间到,领导,下午见。
午休一个小时,在路上遇到刚采访回来的方强,两人结伴一起去吃面。
说起二师兄的悲惨遭遇,连方强都说他傻得叫人心疼。
往深处说,还是王总编仁慈,新闻部钱主编也是老派的新闻人,才让傻白甜二师兄存活至今。
他看了眼陈垣,心里估摸着,这位傻白甜二号种子选手,日子也不好过。
方强自己是百炼成钢,曾经碰到过类似领导,如今无非是把压箱底的珍藏拿出来继续炒冷饭
陈垣嬉皮笑脸,好东西见面分一半。
方强说她想得美,不过还真有不二法门,待他开班传授,前提是要请吃面做学费。
两人打趣着一路到了面馆。
人不多,阿宝亲自把面条端上来,然后就赖着不走,缠着方强教他打拳。
方强是个好脾气,哄着阿宝说,现在太忙,周末一定来,又看了眼阿宝日益肥硕的腰部,这差事恐怕不见得比在家里写思想小结容易。
陈垣觉着奇怪,笑着问阿宝,“怎么想学拳了?”
阿宝神色大变,犹犹豫豫,“姆妈不让我说。”
“没事,你讲给阿姐听,我们是自己人。”
“有坏人来面馆捣乱,姆妈半夜哭得阿宝睡不着,阿宝学打拳,保护姆妈。”阿宝拍了拍胸脯。
陈垣说了声好,乖阿宝,长大了,眉头却又拧在一起,
她去和黄家姆妈拉会儿家常,回来神色更阴郁。
方强小声问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
她摇摇头,暂时没有,以后再说,她得先盘算盘算。
没吃几口,领导打电话把方强叫走,如今二师兄去了时政部,社会新闻条线缺人,方强先顶上。
这个条线是烫手山芋,没有多少人愿意跑,领导们也在头痛。
陈垣吃完,又去俞芹那里转转。
走到门口,听到里面阵阵欢声笑语,二师兄和乐乐也在。
乐乐正高举着扫把,满屋子追二师兄,俞芹在边上跳着脚大笑。
她躲闪到一侧,呆立片刻,还是决定转身回报社。
算了,这些天也难得听见他们的欢笑声,特别是焦头烂额的乐乐。
她能避则避,省得尴尬。
李苒站在马路对面,见她垂头丧气过来,招呼她过去,挽上手臂,“陪我走走。”
陈垣没吭声,低头看脚下的路,默默数着砖块。
“乐乐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慢慢来,会想通的。”李苒看她一身的落寞,劝她再给乐乐一点时间。
她当然知道,并没有责怪分毫,只是心里郁结,没处发泄。
李苒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走吧,去个地方散散心。
车停在展览馆门口,巨型横幅在风中飘,标题是“树与城市——摄影特展”。
李苒拿出两张票,“秦山中午特意送过来,让我去看看你眼中的树。”
她的眼被点亮,心瞬间融化,秦老师果然说到做到。
施筠带着摄制组,正在门口准备采访,陈垣上去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施筠愈发干练,举手投足都是首席的派头,两人站在熙攘的大街边闲聊。
《行天下》换主持人的风波后,施筠带着大厂商的外宣负责人,直接去了总裁办。
从此台里再无异议,可风言风语一直没有停歇。
施筠说起这件事,语气平常,只有陈垣听着胆战心惊。
她琢磨着,是不是过去太小瞧施筠,几百万的广告费说拉来就拉来。
因为主题和城市有关,施筠主动申请来做期节目,“这次摄影展规格高,市里有声望的摄影家都参与了。”
正说着话,施筠说了声不好意思,领导来了,撇下陈垣带着摄制组去采访。
李苒和一个高挑美女在聊天,几十年的媒体人,或多或少都有交集,往来都是朋友。
李苒给她们做介绍,艾维,原电视台记者,现在是独立策展人。
艾维主动伸手,握手很有力道,笑得真诚,“我读过你关于梧桐树的文章,是秦山推荐。你写得很好,这个摄影特展也希望能唤起大众对于城市生态的思考。从选题筹备拍摄到布展,可谓神速,秦山出了不少力。”
确实如此,陈垣不住点头。
她原本只是希望在报纸副刊刊登几张照片,没想到,秦老师给了她惊喜。
艾维转向李苒,撒娇地责怪她,“苒,何时把秦山还给我。他的个人展一拖再拖,整天忙得团团转,还要被你追着骂。你如果再欺负他,我可不轻饶你。”
李苒举手投降,“别冤枉我,我可不敢惹你的宝贝,他都提了辞职,到时候全须全尾交给你。”两人嘻嘻哈哈,陈垣也跟着笑。
秦山从展览馆走出来,见她们扎堆说话,用力挥了挥手。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剪裁得当的烟灰色西装,搭配深紫色花纹领带,天气开始炎热,他边走边松开领带。
艾维小跑着迎上去,轻打掉他的手,把领带重新收紧,又仔细理顺西装上的褶皱,左右打量没差错,如欣赏艺术品般满意地点头。
她大方自然地勾起秦山的手臂,秦山低下头和她耳语。
两人站在喷泉旁,一对璧人,赏心悦目。
李苒收回目光,喊了声陈垣。
陈垣从宣传册里抬起头,茫然看她,有事?
没事,李苒紧紧勾住她,好像生怕她被风吹跑。
半道上,施筠带着摄像记者杀到。
成年人的世界,渡人亦是渡己,留一线,天地宽。
摄像机开始转,艾维把秦山推上前,自己退到镜头外,目光紧紧追随。
秦山却伸手把她拉近,揽上细腰,是毫不顾忌他人的亲密无间。
两人紧靠着,同时面对摄影机,艾维是久经沙场的媒体人,秦山也利落大方。
施筠却笑得勉强,不断犯错,不是说错名字就是吃螺丝,拍了几条都不能用。
艾维反客为主,笑着安慰她别着急,有时间,慢慢来。
陈垣没兴趣再看,拉住李苒,走吧,翘班不值得浪费在看痴男怨女身上。
她很想见识非木所说的“秦山的能耐”。
展览馆里人头攒动,不多时,陈垣就和李苒走散。
陈垣信步乱走,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喜欢的多看几眼,看不懂的就一笔带过。
树与城市,树是重点。
欢畅的孩童在槐树下你追我赶,老妪摇着蒲扇,坐在竹椅里。
萌芽,衰败,缺齿的嘴开合对比,都在餍足地笑。
树影婆娑,如慈爱的母亲张开手臂,护他们于怀。
半开的镂空木门,干净清爽的小院,伸出的枝桠上,桃红又是一年春。
石桌圆凳,两杯茶盏和散落的瓜子壳,客人刚离开,主人马上就回来。
银杏叶满地,铺就精致的丝绒地毯,情侣在树下拥吻。
戴着红色贝雷帽的女孩,学着电视里的浪漫,踮起脚跟。
男孩的大手紧圈住她的背,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人生悲欢离合,仔细追寻,总会有树的身影隐在背景中。
千年前的古树依然在凝望阡陌,诗人却已不见,浅吟低酌的半阙新词,等待韶光去圆满。
树的耐久长青,人生的短暂脆弱,终敌不过时光的摧枯拉朽。
树与人,相依相伴,互相安慰。
树与城市,共生共长,成就彼此。
难得一见的精品摄影展,是摄影爱好者的人间天堂。
他们三五成群,激烈地争辩着,抽象现实,顺光逆光,前期后期。
陈垣认真聆听,名词的排列组合,延展的丰富意涵,却搅得她头晕。
大厅角落挤了一堆人,高声喧哗中,有个抑扬顿挫的嗓音特别突出,听着耳熟。
陈垣走近,长发男回眸,认出曾在秦山的咖啡馆见过一面,那次非木把他直接赶走。
陈垣故作不知,目光移开,往后退了几步。
长发男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转过头去继续和身边人说话。
“你非要说秦山的作品更甚一筹,那我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觉得他现在越来越差,只是一味重复模仿,哼,他成不了第二个萨尔加多,给安塞尔亚当斯提鞋都不配!”
立即有人表示反对,说秦大师这些年拿了数个含金量极高的摄影大奖,说明他的作品已得到国际认可。
长发男不以为意,“摄影难道就是为了拿奖?秦山的天赋在于人物肖像摄影,他却转身去搞山景摄影,真是浪费了老天的恩赐,暴殄天物!”
有老先生在为秦山据理力争,山景生态摄影师常年行走于危险的悬崖边,忍耐恶劣自然条件,只为等待光影融合的刹那,试问在座各位,有多少人如他坚定而执着?
长发男默然,少顷周围的争论声又起。
人的江湖,呱噪嘈杂,热闹又俗不可耐。
老先生一脸宽厚和善的笑,悠闲地摇着湘妃竹折扇,施施然退出群聊。
扇骨上均匀遍布着褐红色斑点,圆润喜人,似怀春少女的泪珠,又若暮色中的烟霞,上题“得大自在”四个大字。
“卓老师您好,这么巧!”是咖啡馆里慷慨赠作品的退休编辑,非木说过他姓卓。
卓老师刚压人一头,又偶遇故人,欣喜更甚,“来来来,点评一下我这幅作品拍得如何?”他指着墙上的摄影作品,满脸期待。
陈垣顿觉不好意思,脸红了半边,“您折煞我了,我完全是门外汉,在大师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卓老师却不乐意,“就是想听听你的第一眼感觉,要说专业知识、理论研究,老夫不遑多让,放眼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
恭敬不如从命,她也不再推辞。
黑白的影像作品,参天的大榕树下,孩童正手拉手试图合抱。树上还挂着个调皮的娃,光着一只脚,伸手往上,要抓高处的枝干,裤子上明晃晃开着大破洞,半边脸黑乎乎涂了泥。
她边看边笑,“应该是您随手抓拍的作品,生动活泼,虽然画面布局有些仓促,但绝对是值得收藏的记忆。”又指着树上挂着的皮孩子,“别的不敢说,这个小捣蛋,回家肯定得一顿打。”
卓老师哈哈大笑,收起折扇,指着小黑点,“那是我儿子,你还真没说错,回头就被她妈吊起来抽了一顿。如今他也做了父亲,我那小孙子爬树比他还麻溜……”
陈垣忍不住也跟着笑。
果然,简单主题的作品,却因为满满的爱,成了卓老师的珍藏。
“大榕树如今还在,我每天锻炼身体经过时,都会停下来看老朋友。”卓老师目光悠远,仿佛穿过时间的隧道,看到往昔岁月中年轻的自己。
卓老师欣赏她的谦虚好学,领着她参观,在每一张照片前驻足评判。
他做了几十年摄影杂志编辑,看了无数作品,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耐人寻味。
“真正的作品,不是拍出来的,而是悟出来的。摄影师早就在脑海中勾画好轮廓,只等着眼睛去发现。一旦契合,咔嚓一声按快门,就成了。”
“所以你看,人人都会按快门,却不是人人都拍得出摄影作品,这就是用没用脑子的差别。摄影是孤独的,要完全陷进去,意识的孤独,忘我的孤独。所以好的摄影师,脾气都离谱得坏,怪的很。”
初听有些玄乎,再比对作品来琢磨,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大概就是所谓大师的风格,不屑与凡人为伍。
比如秦山,秦老师。
卓老师不吝溢美之词,“秦山极有天赋,又专注摄影。他这个后起之秀,都快逼死一群老法师了。”
可似乎有人有不同意见,长发男依旧被包围在人群中央,慷慨激昂地和人辩论着。
卓老师哈哈大笑,艺术本来就是求同存异,各自发展,他们两个是故知旧友,了解越深,争议越大,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垣恍然,怪不得,火气会那么大,不禁又往人群中看了眼,她总觉得这个长发男的眼神有些异样。
“你认识秦山?”
“认识,同事。”
卓老师指着前面,走,去看看秦山的新作品,也不知道他成天忙什么,已经沉寂很久。
转到最后一间,十几个人围着一张作品,指指点点。
卓老师咦了一声,惊讶道,“这……不对啊,他的风格,转变得太莫名其妙。”
秦山的摄影作品一向大气磅礴,意涵深远。
而今天的作品,却是一览无遗的直白。
卓老师有些失望,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分析,却发现身边的人早已物我两忘,都深陷于咫尺之间的影像中,神思恍惚,仿若飘散于九霄云外。
忽略光阴的催促,被无常感裹挟,陈垣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她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只觉得时光匆匆飞逝,身后顷刻化为无尽荒原。
她伸出手,无妄岁月凝聚在她的指尖。
她挥挥手,尘缘散去,她看见她的树。
依然是黑白影像,秦山这一次突破惯用的的留白,画面铺张,顶天立地。
中央站着一棵梧桐树,挂满丝带,风正好掠过,丝带起落,歌颂生命的欣喜。
那是从陈垣家窗口望见的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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