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周一例会,王总编的位置上,坐着林副总编。
陈垣懒洋洋坐在后排,如今她是新闻部的人,不用再忌惮林胜,反倒是林胜看到她,总会阴阳怪气说话。
可没用,陈垣现在连怼他的念头都没有,她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主管社会新闻的老叶,还没给她派任务,只让她把往期的报纸翻一遍,熟悉社会新闻的写作特点。
她过去跑时政新闻,这类新闻关键在于信息准确,政治觉悟高,认真踏实就不会犯错。
而社会新闻完全不一样,看似记者的自由度高,实则下笔最难。
杀人放火,奇闻逸事,突发事件,社会道德,不一而足。
只要是和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都能写一笔。
文笔要生动,又不能轻佻随意。
三观要正直,又不能愤世嫉俗。
潜移默化地启迪民智,又不能用教条主义来照本宣科。
写消息就开门见山,有一说一。
写通讯就生动有趣,叙事抒情议论,轮着来。
老报人总结过,社会新闻必须“有头有尾有情节,活人活事活道理。”
说得在理。
陈垣正在低头看资料,乐乐突然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指了指台上,林副总编点了她的名。
“陈垣,你态度端正点,我刚布置的任务听到没?”林胜瞪着牛眼,又要开炮。
她低下头看向乐乐,什么任务?
乐乐也是一张苦瓜脸,摇头叹息。
林胜怒去冲冲挥手让她坐下,仔细听好,重新又说一遍。
报社今年的发行量骤减,如果继续下去,结果就是关门大吉,全体失业。
所以现在报社每个员工,都要参与到发行工作中。
记者每人至少完成招揽两百份新订户,编辑每人负责一百份新订户。
怪不得在坐的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愁云密布的脸。
陈垣举起手问林胜,“林老师,那您呢?您那么能干,是不是要完成一千份?”
林胜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已被气到半死,“你不要话里带刺,到年底完不成任务,扣年终奖,第二年再完不成任务的,直接开除!”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打在平静的湖面上,炸起成群结队的小鱼虾,仓皇遁逃。
可一旦跃出湖面,才惊觉,原来早就没了活路。
台上的林胜志得意满,陈垣环着手臂瞅他,心中是说不出的郁闷。
她出事后,林胜也被问责,记者编辑抱团,联名参了他一本。
说他故意为难陈垣在先,如果不是要完成繁复又无用的工作,陈垣至于大半夜才回家吗?
之后那么多糟心事,根源在哪里?
在林胜的无能啊!
集团面对联名信,却选择装聋作哑,又把皮球踢回来,要王总编自己处理。
几个领导关门讨论一上午,最后决定,既然林副总编对报纸改革发展有深刻的理解和认识,不如从善如流,从副刊部推出,直接领导广告部。
如今为报社创收,才是重中之重。
这一场变故,林胜居然是最后赢家!
林胜完全接手广告部后,手中大权在握,腰杆子越来越直。
他整天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夹着个黑色公文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可怕的是,报纸在庸俗化广告的道路上,也越来越放飞自我。
白花花的胸脯在版面下方晃得人头晕,委婉的文字隐讳对于男性的原始崇拜。
报纸版面上需要打马赛克的广告刊登越多,林胜的肚腩就越高涨。
原本清瘦的知识分子,如今大腹便便,圆润如球,周身覆盖着油腻的光。
特别是脸颊上两块肉日渐丰硕,笑起来上下使劲抖动,跟财神爷似的。
原本高雅脱俗的副刊,在林胜的授意之下,现在都只刊登生死男女的惊悚内容。
这么明目张胆地向社会输送毒瘤,也不怕遭报应!
二师兄悲哀地说,他再也不敢大方地派发名片,新闻发布会也只敢躲在角落了,“太侮辱人格了,兄弟报社都在笑话我们!”
可偏偏王总编就是不管!
只有三个月的期限,两百份新订户,要到哪里去拉?
求着条线部门订报纸,当事人转身变成金主爸爸,以后再采访时,该保持怎样的心态?
客观公正?不可能!
写批判报道?更不可能!
恶因结恶果,失去公信力的报纸,又有多少读者会继续买单?
唉,可是没有读者没有广告,二十多年的《新城晚报》,也支撑不了多久。
头疼,真的头疼!
……
九月,迎来新闻系四十年成立的纪念活动。
陈垣根本不想去,可二师兄一早就打夺命连环电话追过来。
林胜一再嘱咐,校友都要去,他曾是筹备组的重要成员,出了不少力,私下里也想要出风头。
陈垣想着李苒赋闲在家,说不定能在大会上碰到。
毕竟李苒和秦山一样,曾是新闻系风云人物,年级第一的学霸,出版过文集的才女,又是独当一面的学生会主席。
姐不在江湖,江湖还流传着姐的传说,说的就是李苒。
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却一直没人接听,陈垣留言说想苒姐了,下午去看她。
没想到却等来王总编的电话,是个意想不到的坏消息。
李苒甲状腺功能出了问题,正在医院开刀。
陈垣心急火燎就要去医院,王总编动了肝火,李苒特意嘱咐要瞒住陈垣。
“小手术而已,人都在手术台上了,你现在急什么?先去忙你的,等我电话。”
学校大礼堂人头攒动,新闻人天生爱热闹,说起来都是同门,自然容易亲近。
陈垣找了后排位子,心里惦记李苒,很是烦闷。
她总觉得王总编故意轻描淡写,事实可能会比核弹爆炸更剧烈。
二师兄兴冲冲找到她,他提早到,在会场转悠几圈,手里一叠交换来的名片,边翻看边叹气。
“咱们呢,真是在井底呆太久,不晓得外头已经变天。你看看,都没几个在传统媒体混。垣垣啊,不是我故意耸人听闻,这工作指不定哪天就保不住了。”
二师兄难得深沉,倒挂着眉,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庆祝大会筹备多月,开得隆重热烈,各路领导按着官职大小,依次上台发言。
秦光也在,端坐在主席台上,满脸肃穆,偶尔侧过身和旁坐的校领导耳语。
陈垣跟着大家鼓掌,心思却不在。
李苒到底怎么了,她问二师兄。
二师兄更是一脸迷茫,反问她,李老师难道不是去外地疗养?
陈垣起身,准备先溜,这时,主持人面带笑容开始介绍,“下面有请优秀学生代表,摄影家秦山发言。”
她被二师兄迅速摁回座位,指了指大门方向,林胜在那儿跟人说话呢,忍一会儿。
秦山从第一排起身,迈着轻松的步伐,站定在演讲台前,以自信的微笑扫视全场。
聚光灯下的秦山,有种远隔山海的不真实感。
背后的大屏幕上实时直播,拉了个近景。
秦山的五官被清晰放大,天生的好皮囊,不需要任何表情的装饰,就能把人的关注全吸引在他身上。
他抬眼,陈垣不知为何,只觉他深邃的目光往自己的方向直射,她下意识地想躲藏,压低身子。
下一秒她才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整个大礼堂的距离,台下黑压压一片,他根本看不见她。
他的声音低沉,在扩音器的回响中,空灵又遥远。
稿件很出彩,被精心润色过,秦山抑扬顿挫富有激情的演说,更为稿件添油加彩。
林胜提起往昔的秦山,是多么耀眼夺目,能让群星都失去光辉,
过去陈垣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认识的秦山,除了臭脾气,就是坏毛病。
但此时此刻,她懂了。
秦山的举手投足间,都有种泰然处之的庄重,看似随意,却是浑然天成。
他是搏击长空的飞鹰,他的人生舞台辽阔,只要他愿意,天地会无限延展。
拉开了距离,陈垣才看得清他们的差距。
而她,就是二师兄嘴里说的井底之蛙,天空只有井口大小,还填满了现实的无奈。
她有千百个问题呼之欲出,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千头万绪抓不住,只好算了。
每次晚班,她基本都会主动找方强陪她去车站,有时候两人还会在站台,闲聊聊会儿新买的书。
陈垣觉得和方强聊天,越来越畅快,两人之间原本的拘束已完全消散。
可每次上车后,她都会自觉坐在车的左边窗口,目光留意着马路对面的阴影。
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
看得见的时候,心中安宁平静。
看不见的时候,就会惴惴不安的难受。
她在微信上又一次谢谢他,他只回三个字,“应该的”,一如往昔。
应该吗?不应该!
秦山还在发言,陈垣不想再听,她悄然起身,在林胜要杀人的目光注视下,逃出大礼堂。
礼堂隔壁的展厅,是关于新闻系历史的特别影像展。
陈垣走了进去。
新闻系的历史,她了如指掌,在读研究生期间,曾给校刊写过几篇短文,介绍新闻系的发展。
她当年选择冷门的新闻史,完全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新思潮迭起,社会论战丛生,革命的种子悄然萌芽,不断壮大。
她的家乡,一个不起眼的水乡小镇,聚集大批壮志满怀的年轻知识分子。
他们自掏腰包,创办各类进步刊物,以期宣传革命思想,开化蒙昧,改革时弊。
她的祖辈中,就有为进步报刊而英勇就义的革命先烈,乃至于整个家族都差点断了血脉传承。
“死,相对于生,是另一种存在。醉生梦死的生,从来不值得。你如果感到迷茫,就回溯历史。想想先辈,他们曾如何在漫漫长夜中,不惜个人生死,只为寻找残存的最后一线微光……”
父亲如是说。
每个重要的历史节点,都有新闻人的身影,或显或隐,但永不缺席。
和平年代里,已经不需要大批记者冲锋陷阵,如今记者的责任却更宽泛,触角伸展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他们手中的笔不再需要化为尖刀去杀敌,现在的笔,依然是长夜不熄的光,照亮不同的人生,让世界更加美好。
陈垣转到最后一个大厅,展示历年来优秀学生的作品。
在一排长名单中,陈垣看到李苒的名字和作品列表,还有更多陈垣熟悉的名字,都是报社的老编辑和老记者。
甚至还有旧日同窗,如今在国际和国家级的新闻机构任职,是冉冉上升的新星。
她为他们感到高兴,想想自己,确实懒散太久,或许她需要做些改变,人生有太多需要抓住,可以抓住的事。
虚妄的尘世不是逃避现实的借口,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她想飞,像秦山那样,展翅翱翔在天地之间。
转身,墙上悬挂着巨大的摄影作品,陈垣不禁抬起头。
构图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摄影师精心平衡的结果。
蓝天映照,荒原上是望不尽的杂草,柔和温暖的光线,指引着目光到达图像中心。
年轻的女孩,大概二十岁左右,张开双臂,双脚跳起,停在半空。
她毫无顾忌露出两颗小虎牙,咧开嘴大笑,散乱的发在风中竖起,裙摆飞扬,有些凌乱。
光在她身后聚拢成耀眼的圆环,圣洁而温柔。
这才是青春,不惧怕未来,只享受当下,哪怕下一刻摔倒在地,依然会大声欢笑。
她的目光清澈如水,望向镜头之后的人。
他们之间有着强有力的联系,是交心的信任,毫无保留的爱。
作品介绍牢牢抓住陈垣的目光。
“国际摄影金奖作品《飞》,作者:秦山。模特:谷渊。”
谷渊的名字用粗重的黑框围住。
谷渊,陈垣的硕士导师谷云的女儿。
谷老师桌上摆放的全家福,陈垣不知道看过多少次。
谷渊的笑容充满感染力,是种无法驯服的野性美,没有人会错过她的容颜。
她的美,得天独厚,让人生不出丝毫嫉妒,只有自惭形秽的仰慕。
原来,她就是秦山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那个令他从此无法停下流浪脚步的人,那个深埋在他心头坟墓里的人。
陈垣只知道谷老师有个优秀的女儿,也惋惜谷渊的英年早逝。
却从来没有联想过,谷渊和秦山会有如此深的牵扯。
可知道了又如何,她就管得住自己的心了吗?
陈垣眼前突然模糊迷离,她的哀伤如长河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谷渊。
为什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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