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言真踩着李方潮给的最后期限交了设计稿,本想在家闷头睡大觉,大姑言洁却一遍又一遍地打来电话,催她晚上一定要出来见个面。
言真有十万个不愿与言家的人做过多纠缠,想着事情早了早解脱,她答应了。
言执不在家里,去哪了也不知道。
他这几天总是很早出门,到很晚才回来。
出门前,言真瞧见玄关上有把钥匙。
是言执忘了带的。
她顿了顿,给他发了条微信。
[我出门了,回来前给我打电话]
锁上门后她又补充一句:
[你钥匙没带]
这条发出去,她看见对话框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
然而没等到他的信息过来,大姑的催命电话又来了。
言真没由来一阵烦躁,挂断电话,回消息过去正在开车,才算消停。
进了十一月,气温渐渐降下去,接连几场雨洗去夏季的闷热,秋天正式来了。
言忠除了那笔指定给言真的遗产,还有一笔单位给的抚恤金。
虽然言真到现在也没明白言忠是干什么的,但他工作这么些年,杂七杂八的补偿算起来竟然有六十万之多。
六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言洁、言芳两姐妹早就盯上了这笔钱。
本来她们可以直接跟言真说,但人到中年,自以为走过的路比言真吃的饭都多,总想在晚辈面前耍点心思来显示自己长者的地位,以至于每次见面,场面话说了一箩筐,正事倒是一句都不提。
言真受够了这样兜圈子,这次直接拿了份草拟的协议摆出来。
“签了这东西,抚恤金就会直接打到大姑账上。扣去葬礼和买墓地的部分,剩下的姑姑们看着办吧,我就不插手了。”
言真拔开笔盖放上去,“没什么疑问的话,两位姑姑就签个字吧。”
上次葬礼还没办完言真就提前离开,不知道多少人说她白眼狼。言洁今天本想借此教训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直接,愣了。
言芳看了看协议,又看看言真,最先反应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你……弟弟呢?”
她突然问到言执,言真看了她一眼。
她这两个姑姑,一个赛一个精明。
言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怕以后言执横插一脚,这钱拿不安生。但她们想多了。
她直白道:“二姑大可放心,这事儿我能做主。”
有了这话,言洁和言芳明显放松下来。
签过字,协议一式两份。
言真收好,起身离开。
言洁沉浸在即将分到钱的喜悦里,倒是言芳留了一句:“真真,要不留下吃饭吧?”
钱也给了,事也了了,言真是不想再待下去了。“还是各吃各的吧。”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以后没什么事的话也别联系了,我挺忙的。”
言芳哑口。
言洁是个泼妇脾气,当即变了脸色骂了句什么,言真没注意听。
-
从大姑家里出来,才八点。
还早。
言真去了空氧。
空氧是间餐吧,一三五有歌手驻唱。九点之前是店里的晚餐时间,九点之后桌子上摆上蜡烛和酒水单,就摇身一变成了清吧。
言真喜欢这里的蘑菇酱,常来。
今天周三,驻唱的歌手是个烟嗓女生,唱的都是慢jazz,有些词句不太熟练,含混的哼唱也有一番情调。
一楼客满,言真在二楼栏杆边找了个位置,点了老几样,等餐上来的时候,她翻了翻手机,看到言执两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我马上到家]
两个小时前是言真刚出门的时候。
他那会儿快到家了?
看来是错过了。
服务生来上菜。
言真捡了根炸酥的薯条来吃,回了句:[你自己找个位置吃饭吧]
言执似乎就在手机那头等着她,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他就变成了正在输入的状态。
[我等你]
就三个字。
不清楚是说等她回家,还是等她吃饭。
言真微挑了一下眉头,发了定位过去。
[那你过来]
空氧店面不大,有两层,舞台在一楼最中间的部分。
言真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薯条,放空的眼神在舞台上方游移,没多久,一道挺拔的背影突兀地闯了进来。
是言执。
来得还真快。
言真看见他站在一楼舞台灯光外围的阴影处,目光搜寻着什么。
不得不承认,即便此时的光线令人很难看清他的五官,但他外形的轮廓与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他身后几桌上的女孩子都在偷偷打量他,而他的心思却只在一个人身上。
心念微动,言真拿起手机发给他:[楼上]
楼下的人收到讯息,很快抬头看了一眼,第一时间没瞧见言真,于是加快了脚步往舞台侧后方的楼梯去。
言真便放下手机,向后靠进椅背,淡淡望着楼梯口。
不多时,言执出现在视线里。
看见言真,他眼睛先亮了一下,而后在唇边漾开了些不太明显的笑意。
那样一张冷而个性的面孔配上这种笑,很有几分狼狗看见主人后的欣喜与傻气。
他大步过来,拉开对面的藤椅,坐下。
言真将自己脑袋里不着调的想法甩掉,将手机菜单点开,递过去。
“先点菜吧。”
不知是不是这里光线迷离的原因,言执似乎在她眼中看见了些许轻微的笑意。
他接过手机看了看,似乎没什么主见,又将手机推回来,然后指了指言真,意思是:你来就好。
言真见状收回手机,状似随意地问:“你对这儿很熟吗?”
空氧的装潢为了不破坏一楼布局的完整性,通往二楼的楼梯是藏在一个角落里的。言真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问了服务生才找到位置,但言执刚才似乎是一早就知道楼梯在那个方向,不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她随便在手机上加了份烩饭和饮料,确认加单后,言真放下手机一抬眼,陡然撞进了一双幽暗的深邃里。
九点过了,桌子上的蜡烛摇动着的橙色火光散发出异常温暖焦香的气味,言执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些,上半身越过圆桌上方,堪堪停在距离言真不到两拳的地方,一双黑色的眸紧紧盯着她嘴唇上任何细微的动作。
那过于专注的凝视,近似一种痴迷。
心跳倏地暂停了半秒。
空气中食物的香气随着音乐缓缓流动。
言执坐回椅子上,干净修长的双手翻飞着询问:[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看清]
紧绷的心脏骤然恢复了泵血的能力,双颊泛起奇异的热潮,像害怕被看穿,言真端起手边的水杯,不自然地垂下眼睫,抿了一口,待冰凉滑过喉头,她平淡的声音听不出异常,“没什么。”
言执将信将疑偏了偏脑袋。
言真却已将目光移到楼下舞台,女歌手正在调试吉他。
她情绪的收放极快,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与破绽,但他却将她一闪而过的局促与紧张尽收眼底。
眼尾扬起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言执黑眸中透着愉悦。
很快,服务生先将饮料端上来。
在言真的示意下,他将杯子放在言执手边。
“请慢用。”
言执端起杯子,里头渐变紫色的液体带着薄荷的清凉,沉淀在最下的浓缩葡萄汁颜色深到发黑,透明冰块折射出妖异光芒在杯中缓慢流动。
入口微酸回甜,清新中又带着很绵长的余味。
他竖起拇指示意:很好喝。
言真望着他默了半晌,突然问:“你想继续上学吗?”
言执放下手中的杯子,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上过学的,上到……高二?后来没上了,有点可惜。言忠的事情结束了,我现在有些空余时间,可以帮你找个学校,让你继续读下去。”言真说。
她语速不快,但言执还是需要花些时间去理解她的意思。
他直觉,她并不只是单单想让他上学这么简单而已。
果然,顿了顿,言真继续说:“嗯,我想了想,可以帮你找个寄宿高中。”
寄宿?
言执眉眼间霎时间便释出了冷淡:[你想丢下我?]
他做“丢”这个手势的时候很用力,言真一怔。
这段时间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言真没有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言执要长期与她同居的可行性问题。
诚然言忠留有那份怪异的遗嘱,但言真可以断定他在立遗嘱之前一定没有想过什么叫男女有别。
言真从小就没住过寝室,外婆去世之后更是一个人独居至今。她早就习惯了夜晚陪伴她的是屋子里电器运行的声音,而不是另一个人的呼吸,更不是一个与她没有半点血缘的少年。
虽然言执的细致与体贴已经为她免去了许多可能的尴尬,但偶尔他在专注读她唇语时的视线,那种若有似无的凝视让言真有些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和自己的心跳,就像刚才那样。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他们不是姐弟吗?这么大的弟弟真的适合继续跟姐姐住在一起吗?
见她不说话,言执以为她是默认。
他眉眼间开始肉眼可见地堆积出阴沉的黑云,低气压笼罩着他,他像一只在雷暴天气中被人遗弃的动物。
惨白的闪电让他看起来异常阴森,可实际却处处都透着凄凉和悲惨。
言真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好像心虚似的,即便她不是真的要丢掉他,但她已经开始觉得愧疚了。
“我没这样说。”她放轻声调,试图缓解他的抵触与抗拒:“送你上学这个事情我是一早就考虑好的,读书对你将来来说只会有好处。至于寄宿……也是为了方便你上学。虽然你不能每天都住在家里,但周末也还是能回来不是吗?我不会不管你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而且,这只是一个提议。”
言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够不够真诚,但言执的眉头却没有半点展开的意思,甚至皱得更紧。
他飞快地打着手语:[我不要离开你]
言真读手语的能力被他训练了半个月,最多只能算个入门,她怀疑是否是自己误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她露出困惑:“你说什么?”
言执很快用文字发到她的微信上。
[我哪里做得不好,还是什么地方做错惹你不高兴了?我可以改]
紧跟着是第二条。
[我不想离开你]
言真看完,自动忽略了第二条,面色有些为难,“我没说你哪里不好,只是……我们是姐弟,你懂吗?姐弟不适合长期住在一起。”
言执:[你说过你不是我姐姐]
“就因为不是。”话一出口,言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微闪着偏离开来。
对面的人大约也终于察觉到了她真实的意图,深锁的眉渐渐展开了些,眼底堆积的阴沉却还未散去。
服务生这时送上了餐点,生硬又适时地打断了他们之间即将陷入僵硬的尴尬气氛。
言真不擅长说服和逼迫,言执抗拒的这么明显,待服务生离开,她主动选择暂时将这个话题搁置。“这个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先吃饭吧。”
言执没动。
他再度拿起手机。
[我可以去读书,但我不想寄宿。我不想再被从家里送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晦涩的神情让言真心底泛起些难言的酸楚。
偏执和失落,阴沉与受伤。这样的眼神,她好熟悉。
水杯里的冰块化了,滚动着带起些轻微的气泡。
指尖被冻得发痛,言真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干了件混蛋事。
言执这时突然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原就不多的光亮。
言真一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绕过圆桌到她身边,随后弯腰,俯身,双手握住她身下的藤椅扶手,他将她圈在了身前一方狭小的空间里。眼前光线暗下,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言真心头猛地一跳。
言执有一双将黑白对比演绎到极致的眼睛,言真从没见过这样纯正的黑色,仿佛将周遭所有色光全部吸收,如同宇宙洪荒,一切都在被它吞没,消融,再于那片纯白里重生,绽放。
一切的终点与一切的起点都在他眼中,又都不在他眼中。
那种目空万物的冷漠与抽离,吸引着人不断靠近,然后深陷。像夜色下暗流涌动的大海,银白色的波光粼粼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迷离之中,言真竟有了一种再看下去自己就将坠入其中的错觉。
潮湿的海浪几乎要溅到她脸上。
他身上近在咫尺的冷涩气味不断冲击着大脑,言真仿佛被人点住了穴道,僵硬的目光转移向下,言执淡色的薄唇轻轻开合,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耳边只有咚咚的心跳。
脑海里是他意味深长的宣告——
我要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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