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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五福胡同附近有个台球馆,名字特俗,叫88台球馆,常年烟雾缭绕,进出都是穿花衬衫戴大金链的小青年,宁放进门跟老板打声招呼,熟门熟路。

        他在这儿有一年多了,重活干不了,但看看台子扫扫地还是不在话下。这馆子的老板叫牛三,当初不愿收他,怕被查,他也很懂,有人来就从后门跑,等人走了再回来,要的价钱也低,还会看眼色推销烟酒,比前头找的那几个都机灵。

        校服一脱,拎着墩布拖地,有人喜欢逗小孩,让他打几杆,他心情不好,隐着半张脸摆摆手,沉默地走了。

        牛三得意地吹哨:小家伙气性大着呢。

        那人一声京骂,使唤不动小孩打球,总使唤得动他跑腿,要盒烟。

        宁放捏着大钞问:“贵的便宜的?”

        那人:“随便。”

        他就真敢给拿了盒软中华。

        牛三把钱锁抽屉里,宁放盯着那把锁,心里盘算着等上初中就提涨工钱的事,烟酒得另外抽成。

        五成。

        这一晚生意特别好,两拨人为了抢台子险些打起来,他后半夜才囫囵在仓库里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台球馆里静悄悄的,牛三打着呵欠开抽屉,扔给他工钱。

        日结,是他在这儿唯一的要求。

        从馆里出来,兜头便是刺眼的朝阳,仿佛要给他消消毒杀杀菌。宁放眯着眼重新穿上校服,兜里比昨儿进来时还鼓囊,他难得露出一丝高兴的神情,捂着书包往前走,看见宋亦站在路边,手里拎着个铝盆。

        哥俩搂着肩,宋亦没问他脸上的伤疼不疼,宁放也没问他这么早蹲这儿等谁,一齐在早餐摊买好豆浆油条,端回家。

        早饭,宁放是在宋家吃的。

        吃完了一块去上学,值得高兴的是,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哥俩亲亲热热商量暑假去哪玩。宋老师背着手跟在后头听了一会儿,回来跟媳妇感叹:“小放是个好孩子。”

        唐老师是个很传统很严厉的语文老师,如果她班里有人敢在那种地方待一宿,她是要罚站写检讨的,可她对宁放总是不一样,点点头:“还要带你儿子去祸祸陈奶奶的小菜地呢。”

        宋老师在门口启动摩托车,笑起来:“小亦也就跟小放在一块才有点男孩儿样,猫嫌狗憎的年纪,捣蛋才是常事,我小时候也干过。”

        唐老师拎着包出来:“回头你给陈奶奶拎两罐奶粉。”

        宋老师:“嗳!”

        夫妻俩坐着摩托车嗖一下就超过了两个孩子,一点没捎他俩的意思,宋亦都习惯了,扭头跟宁放讲:“我爸让我攒零花钱,回头他们过结婚纪念日我还得出份子钱。”

        宁放也习惯了,每年的暑假,宋叔叔和唐阿姨一定会在结婚纪念日那天买大蛋糕。

        他问宋亦:“你跟我去球馆不?他们那儿要人。”

        宋亦摇摇头,对宁放说;“我要是期末考第二,我妈结婚纪念日就不会开心了。”

        宁放想想也是,拍拍书包:“你学习吧,回头哥们借你。”

        这世上能让宁小爷把钱拿出来的人不多,宋亦虽用不上,但也觉得特熨帖,问他:“能借多少啊?”

        也好奇:“你究竟攒了多少?”

        宁放刚想说,突然福至心灵,从后头踹了宋亦一脚:“我都看你在学初中课本了你特么考什么第二?你丫考过第二么跟这操心。”

        宋亦笑了,随后认真地说:“那也得好好复习,我不想考第二。”

        宋家公子温润如玉,宁家那小子成天捣蛋,本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但若要说有什么是两人相通的,那大概就是少年骨子里的胜负欲。

        在宁放第一次对宋亦说“哎,我教你打架吧”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宋亦真能把人打趴下,然后俩人蹲院门口,都不敢回家。

        一个是怕唐老师生气,一个是怕老宁回来又甩鞭子。

        可俩人一对眼,噗呲笑出声,彼此搂着肩膀,这就成了铁瓷。

        宁放心气高,很少瞧得上谁,但他突然就特瞧得上这三七小分头了,学习倍儿棒,打架倍儿厉害,这我哥们!

        但小哥俩也不学坏,茬架都是正义一方。

        宋亦第一次负伤回来,宋老师激动得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吧唧一口,问他要什么奖励,他说想要一本考题秘籍,宋老师第二天就去买了,买两份。

        宋亦没两天就把本子写满了,宁放一个字没写,折纸飞机,飞机高高放在他桌上,谁都不许动。

        夜里,唐老师跟宋老师说:成天提心吊胆的,就怕孩子养的太软弱,担不起事儿,现在这样挺好。

        相对的,宋亦也想尽自己的能力让宁放在家好过一点,他拿自己举例,说你要是考得好你爸肯定不舍得打你。

        可宁放像是跟他爹对着干,对学习的事不怎么上心。但他仍会在宋家等唐老师回来,等唐老师把错题讲透了才走。

        月亮高高挂在枝头,寸头少年单肩挂着个书包在宋家门口伸懒腰,眼尾扫见一老一小从后院过来,岳老爷子牵着他的小孙女,掩着嘴咳了咳。小孩担忧地仰起脑袋,短短的脖子上扑了厚厚一层痱子粉,穿着棉布睡衣,头发刚洗过,湿漉漉的。

        一见他,跐溜藏到爷爷腿后。

        老爷子扯扯她:“叫哥哥。”

        她动了动嘴,没喊出来。

        老爷子笑着:“放呐,期末好好考,爷爷给你买北冰洋。”

        少年浅浅掀开眼皮,浑不吝:“那吃不着了,我肯定吊车尾。”

        老人朝他招招手,宁放在温黄的灯下看他从蓝衣兜里翻找出一把毛票,觉得肯定是自己眼花,不然岳爷爷的手为什么抖的那么厉害?

        然后,那些毛票全进了他书包。

        老人揉了揉他那颗不羁的寸头,语重心长:“小子,好好考。”

        宁放一静,含含糊糊嗯了声。

        第二天去上学,他站在院门口突然回头,发现岳爷爷家窗户上长出半颗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又害羞地缩回去。

        宋亦笑着喊:“妹妹,等哥哥回来带你玩!”

        说完看着宁放。

        宁小爷不奉陪,也不吭声。

        一放学,宋亦揣着个魔方回家,进门便喊:“妹妹,你出来,看看这是什么!”

        岳爷爷家的窗台上,慢腾腾冒出半颗小脑袋。

        宁放蹲在地上捻蚂蚁,百无聊赖看着屋檐下,他的铁哥们宋第一同学和岳爷爷家的小不点儿排排坐,飞快地转着魔方。

        宋同学:“妹妹,你看,我能这么快!是不是很有趣?”

        小不点儿:“……”

        宋同学再接再厉:“妹妹,你试试,可好玩啦!”

        小不点儿摇摇头,不再看那个奇奇怪怪的方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落在院中的肥鸽子。

        宁放一个箭步过去逮着鸽子,伸出手指头耀武扬威地戳鸽子脑袋,可把小不点儿羡慕坏了。

        她站起来,蹬蹬蹬跑去找爷爷,藏在爷爷身后,有肉窝窝的小手指了指那边欺负鸽子的哥哥。

        她太矮了,没发现爷爷脸色不太好,想让爷爷救救可怜的小鸽子。

        她不说话,老爷子就当看不懂她的意思,非要她张口。

        可小闺女也倔,看看爷爷再看看小分头哥哥,蹬蹬蹬跑屋里去了。

        她一走,宁小爷就把鸽子放了,无聊地拍拍手。

        小哥俩埋头做作业时,岳老爷子牵着小娃娃出门,不知去了哪,晚上,唐老师正好和祖孙俩前后脚回来,客气地问:“您这是去哪儿?”

        老人无奈一哂:“还能去哪儿。”

        唐老师笑起来:“佳佳又去小公园啦?今儿抢着荡秋千了没?”

        岳老爷子:“跟那蹲了一下午,眼巴巴瞧着。”

        唐老师蹲下来看着小闺女,用很温柔的语气教导:“佳佳,心里想要什么得说出来,不说别人不会知道。”

        小闺女明显没听进去,只张口唤了声:“阿姨。”

        可把唐老师萌化了,直接抱走,说咱们坐坐宋叔叔的摩托车吧!

        屋里,小书桌上,宋亦探头望,宁放以为他很失落,正要安慰,就听宋同学幽幽一句:“我真想要个妹妹,可我妈说生了妹妹她就不能当老师了。”

        没一会儿,院外响起摩托车的突突声,这声儿顺着胡同往外,越来越淡,隐约听见小女孩咯吱笑了一下,再后来就听不见了。

        这天之后,小哥俩每天放学都能看见岳爷爷家的小娃娃,她乖乖坐在唐老师身边,腿那么短,空空悬着,愣愣看着唐老师改作业,红笔一个勾,唐老师的眉心是舒展的,红笔一个叉,唐老师的眉心皱在一起,显出浅浅一道纹路。

        等唐老师围着围裙开始做饭,小女孩哧溜从椅子上滑下来,哒哒哒走到自家墙边蹲下,巴巴盼着爷爷。

        岳老爷子最近回来的都很晚,见到孙女才把笑意扬起来,小女孩牵着爷爷回家,细细悬了一天的心这才放下。

        宋亦察觉到了什么,问唐老师:“岳爷爷每天都去哪儿?”

        自打他记事起,老爷子从不离开他的小孙女。

        唐老师没多说,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宁放站在院里等宋亦,忽然看见岳爷爷把岳佳佳拎出来,然后哐地关上门。

        下一秒,屋内响起惊天动地的咳嗽。

        听得人心里不安。

        两个孩子的眼神对了对,岳佳佳很快挪开眼,面对着自家的门蹲下,一动不动守着爷爷,有鸽子落在她脚边,大胆地啄她脚丫,她颤了颤,背影看起来很害怕,却仍旧一动不动。

        宋亦背着书包出来,想喊她,被宁放拦住。

        哥俩走在五福胡同里,宋亦压低了声音:“岳爷爷是不是病了?”

        宁放迟迟嗯了声:“我也觉着像。”

        等他们放学回家,岳爷爷又没在,把他的小孙女留在宋家,唐老师刚煮好的鸡蛋,用纱布抱了,轻轻滚在女孩脸上,心疼的不得了,说:“人家欺负你就打回去!”

        回身指了指门口两个男孩:“你两个哥哥从来没输过,让他俩教教你!”

        小娃娃被蛰疼了,往旁边躲了躲,唐老师更心疼:“瞧瞧把我们抓成什么样了都!”

        宋亦扔了书包过去,看见妹妹脸上几道指甲痕,就挨着眼尾,半张脸微微发肿。

        宁放坐在正对面,瞜了眼,蓦地问:“谁打你?”

        小女孩的眼睛躲着他,不吭声。

        这时,岳老爷子回来了,牵着他的小孙女,无力地叹一声,往家走。

        唐老师揪着手,不知该怎么宽慰。

        宁家今儿的灯亮的特别早,饭菜的香味顺着厨房传遍了整个院子,宁警官把摩托挨着宋老师的停好,手里拎着一只烤鸭,在宋家门口停下,和宋老师笑着聊几句,热情邀请他们一家人过来吃饭,谢谢他们平日里对宁放的照顾。

        宋老师摆摆手:“客气什么,应该的,你赶紧回去吧,小放嘴上不说,心里可想你了。”

        宁警官再邀请,宋老师摇摇头:“我们唐老师今儿好不容易下厨,我肯定得吃我媳妇做的。”

        宁警官乐呵呵地锤了宋老师一下,揶揄:“你们唐老师那手艺,十年如一日,还是来我们家吃吧,刘珊别的不说,做饭是真的好。”

        宋老师也跟着笑:“还别说,我就爱吃我媳妇做的。”

        扭头问身后的宋亦:“是吧,儿子。”

        宋亦重重点点头。

        唐老师从头到尾没出来,在厨房里弄的风生水起,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听见对面刘珊亲热地唤“小放,吃饭啦,快,鸭腿给你!”时,难得没翻白眼。

        她虽有些手忙脚乱,却诚意十足,宋亦淡定剥掉鱼身上糊了的硬块,塞进嘴里,再喝口略咸的汤,活像饿了八百年没吃饱,表忠心:“妈,真好吃!”

        宋老师演技老道,把那口汤品了又品,说似乎品出了佛跳墙的滋味,叫唐老师不太确定:“我怎么觉得咸了呢?”

        父子俩齐齐道:“不咸!”

        另一边,宁放坐在自己家,没了平时在宋家的自在,他看着碗里的烤鸭腿,不稀罕,又给夹到盘子里,埋头扒饭。

        桌上那么多好吃的,他就只扒一碗白饭。

        宁山河桌子拍的砰砰响:“你这是做给谁看!不想好好吃饭了是吧?”

        宁放没出声,刘珊在旁边劝:“你难得在家,别跟孩子较劲,鸭腿你吃吧,工作辛苦了。”

        宁山河就真没给宁放留,把另外一只腿放刘珊碗里,不惯着小孩的臭毛病。

        宁放垂着眼,冷漠着一张与宁山河有六分相像的脸,把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后站了起来,淡淡道:“我吃饱了。”

        宁山河不说话,看着新闻联播,刘珊正欲说什么,他不愿听,扭头出来了。

        站在屋檐下,听见宁山河骂他:“臭小子,不知好歹!”

        宁放抬眼看向对面,宋家的灯永远明亮,但他没进去。

        他挨着墙边走,脚步很轻,经过岳爷爷家,窗户上映出老人不知何时佝偻的背,似乎怕他的小孙女听见他的难受,忍着咳,飞快地咽下一把药。

        宁放听得分明,那是药罐的声音,是水杯落在桌上的声音,是老人把嘴紧紧捂在手帕里的声音。

        这声儿在一年前他也经常听见。

        他的妈妈也会抓了满捧的药咽下。

        宁放立在墙根下,本想去球馆,却蓦地改了方向,脚尖一旋,朝后院走。后院有岳爷爷的鸽子屋,他是养鸽子的好手,五福胡同附近三里地的人都跟他买鸽子。

        宁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买鸽子,直到他妈得了个偏方,日日在小院里升一盏红泥炉,焖一锅药膳鸽子汤。

        他数过,自己总共从岳家拎走一百零一只灰羽鸽,老头没别的要求,就是让把炉子挪家去,别让他的宝贝佳佳看见。

        所以宁放觉得,岳佳佳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些鸽子最后都去了哪。

        老爷子舍不得她难过。

        一拐过去,就瞧见了撅屁股蹲在地上的小娃娃。

        她仰着头,痴痴望着鸽子屋,明明那么喜欢,却碰都不敢碰。

        宁放在她身边蹲下,岳佳佳立马低头,眼里是他脚上那双蓝色拖鞋,哥哥的脚后跟都蹭在地上了。

        她不知道这个凶凶的哥哥为什么挨着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凑过来瞧她的眼,她躲啊躲,最后一屁股栽地上,弄脏了心爱的小兔短裤,瘪了瘪嘴,忍住没哭。

        可眼眶是红的,红的跟小白兔似的。

        宁放为她此刻流露的难过怔了怔,说:“我没推你。”

        说完心烦意乱地走了。

        他总是不知道怎样面对难过,明明知道有些事即将发生,却根本没办法让时间停下来。

        小小少年坐在院外台阶上,望着天,希望自己快一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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