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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六月底,北城所有小学都在进行期末考试,唐老师和宋老师是重点中学教师,没空管孩子,在考试那天照旧是骑着摩托车走。而岳家的厨房一早就热气蒸腾,老爷子围着围裙出来,喊了声:“小放!小亦!”

        俩男孩正商量吃什么呢,齐齐回头。

        “快过来,吃饭!”岳老爷子乐呵呵招招手,敞着门。

        宁放拍拍衣兜:“唐阿姨让我和宋亦……”

        “知道!”老爷子干脆过来提溜起俩孩子,直接拎进屋里。

        这是个套间,里屋有小桌子小板凳,外头把原本的客厅改造过,放了两张床。靠窗边摆着八仙桌,两把老木头椅。

        此刻,八仙桌上有两个冒热气的大海碗,用鸡骨吊的汤头,干干净净一把细面,两碗都没撒葱花。

        “考试前吃碗面,兆头好。”老爷子说着,卸掉了两人书包,放在小床边。

        刚进来还没注意看,原来小床边躲着个小女孩,好奇地看看书包,又看看据说今天要考试的哥哥们。

        宋亦朝她笑,她却没敢过去,偷偷望了眼宁放。

        宁放拉开椅子坐下,道声:“谢谢爷爷。”

        “不用谢!”老爷子催促着,“快吃,别迟到。”

        小哥俩嗦着面条,暖呼呼落进肚子里,发现碗底还有两枚黄澄澄煎鸡蛋!

        “吃了考一百分。”老人呼噜男孩的脑袋,期许着。

        宋亦重重嗯了声,宁放不说话,老爷子看着他,苍老的大掌又呼噜一下:“尽力就行。”

        他转身抱起小娃娃:“以后我们佳佳上学了,爷爷也给你做,好不好?”

        小孩听了,很憧憬地点点脑袋。

        抱着爷爷,不知说什么悄悄话,老爷子笑得脸上皱纹全挤在一起,答应道:“成,爷爷也给买大书包。”

        考完当天宋亦就把试卷做了复盘,大概算出成绩,等成绩真下来,前后就差1分,作文分。

        班主任是直接致电唐老师的,很高兴地宣布宋亦又考了年级第一,全市排名也第一。

        唐老师实事求是:“我们也没管他,全靠他自己。”

        晚上回家,宁放把书包里满是红叉的试卷拿出来,与宋第一的摆在一起。

        唐老师从头到尾看一遍,把错题全讲明白,再让宁放做一套题,没做完不许走。

        他就老老实实坐在书桌边,很快做完了考卷。

        唐老师看看表,再看看考卷,不用改,心里就能估分,这小子不算作文,其他题没一个错的。

        唐老师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叹了口气:“小放……”

        宁放垂着眼。

        唐老师放弃了那些说教,只有一个要求:“小升初你必须得和小亦考一个学校,他离不开你。”

        宁放听了,点点头。

        宋亦躲在门后偷听,唐老师回头看了眼,挥挥手:“考都考完了,专心过暑假吧。”

        宁放听了,折好试卷出来,朝宋第一同学抬了抬下巴,宋亦追着他:“给我看看你最后大题,我看看你解题思路。”

        宁小爷护着书包,不给瞧。

        灿烂的暑假,就这么开始了。

        宋老师和唐老师不再每天早晨急忙忙出门、顾不上孩子吃饭,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学校食堂也放假,又到了两位人民教师每年梅开二度的磨练厨艺之旅。

        岳老爷子仍旧早出晚归,把小孙女寄存在宋家,但没忘自己的承诺,给小哥俩买了北冰洋。

        唐老师挥手让宁放好好过暑假,却逮着小闺女上课,想在开学前把简单的东西先教她一遍,等到了学校,怕生是怕生,该懂的咱都懂,心里有底,就不慌。

        她也乖,每天安安静静挨着唐老师,说什么都好好听着,除了不爱说话,其他没得挑。

        院里的香椿是棵七八年的老树,岳老爷子亲手栽的,年年三四月都能得好些香椿芽,这会儿突然就开花了,花儿是白色的,一串一串,有种说不出的香味,有人说香椿过房,主人恐伤,也有人说香椿开花少见,这院儿要有喜。

        宁放望着郁丛丛的大树,不理那些人扯淡,听唐老师一遍一遍教小孩——

        香蕉,芭娜娜,佳佳,跟我读。

        他扭头一瞥,小孩背着手坐的端正,就是不吭声。

        宁小爷嗤了声,心想可真够呛。

        倒是岳老爷子把话听进去了,挨着小寸头,面上的表情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宁放:“您最近难得早回来。”

        老爷子缓缓点了点头:“爷爷……遇到点麻烦,不过爷爷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放啊,你觉得呢?”

        宁放摇摇头:“不知道。”

        几天后,他目睹了这棵香椿带来的灾和喜。

        那些他以为是扯淡的话,都应验了。

        岳家老爷子是在夜里没的。

        宁放下午从台球馆回来,就发现小院搭了白棚,人来人往的,甚至是成天不着家的宁山河此刻也在里头,换了身黑色衬衫。

        他瞧见岳爷爷心尖上的宝贝疙瘩不知被谁穿了一身麻布,小小一个跪在火盆前,不肯抬头。

        她常常探出脑袋的那扇窗户也蒙了白布。

        宁放一扭头,看到了红着眼眶明显是哭过的宋亦。

        宋亦紧紧拉住他的手:“你怎么才回来!岳爷爷没了!”

        宁放刚要说话,被宁山河踢了一脚:“边儿切,甭碍事。”

        唐老师一身黑,牵着两个小少年,也是哭过了。

        “他们是谁?”宁放颤着声问。

        唐老师说:“老爷子从前单位的人,过来帮忙。”

        宁放拉着宋亦迈了一步,唐老师说:“小放,别过去,妹妹就得在那。”

        说着,唐老师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肩膀。

        这院儿,原来挺好的,唐老师自搬过来,与宁放妈妈最谈得来,那是个知足的人。

        唐老师性子爽利,宁放妈妈温柔顾家,每天张罗俩孩子吃饭,就是身子最差的那段时间也没落下,唐老师念着这份情,在她病床前发誓会把孩子照顾好。

        人是在医院走的,辛辛苦苦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到九岁,为一个家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没单位没收入,到头来连个追悼会都没有。

        最后,宁放是穿着一身孝,在火葬场把他妈送走的。

        想到这儿,唐老师睖了眼站在香椿树下的刘珊,再看看热心张罗的宁山河,觉得没有更讽刺的事了——

        孩子的心还伤着呢,有人就又做一回新郎。

        比谁都看得开。

        宋老师也是一身黑,胳肢窝里夹着一条烟,见人就发,唐老师抚了抚头发,松开两个男孩,让他们进屋写作业,她得去帮忙。

        宁放问:“我在这儿站站行么?”

        唐老师一顿,点点头。

        她走到岳佳佳身边,不知在说什么,孩子不愿抬头,她就帮着往火盆里烧纸钱。

        宁放身后站了俩白发苍苍的老人,凑头低语:“听说是他孙女发现的,喊了半天没醒,哭着出来找人。”

        “哎哟喂,这孩子以后怎么办?肯定吓坏了。”

        “是,你看这会儿哭都不会哭了。”

        “老岳这辈子命苦啊,走的时候眼都阖不上。”

        “前段时间总是在厂里遇见他,张罗着给他孙女找个好人家。估计也是知道自己不行了。”

        “哎……半路的情分。”

        “人呐,转眼就这几年,快着呢。”

        “您身子骨硬朗。”

        “凑合。”

        “咱这些老哥们,走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我都不敢往后想……”

        这一天吵吵闹闹,到了夜里总算安静下来,宋老师牵着两个男孩过去给老爷子磕头,白日里都是外人,现在才是自己人。

        岳老爷子的黑白照片被白花团团簇簇包围着,他仍旧那样和善地笑。他曾经呼噜少年脑袋的温度,手掌的大小,那碗鸡汤面,都不曾从这两个孩子心里抹去。

        一般高的男孩跪在蒲团上,硬扛着没哭。

        他们已经不会天真无知地询问大人,人死后会去哪里。

        宁放从妈妈走的那天起,就知道,死了,家就没了。

        他弯腰伏在地上,重重地给岳爷爷磕头,哐哐哐三响,除了这些,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这么多大人,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经了唐老师允许,他们俩留在这一隅守着妹妹。宁放直接跪行到她跟前,从下往上寻着这丫头藏了一天的脸,瞧得真切,哭懵了,眼里认不得人。

        宋亦唤她:“佳佳。”

        人没动,眼都不转。

        宁放抿着唇,没碰她,一屁股坐下,院子里闷热,他背后衣服全湿透,偶有一阵清风拂来,刮得香椿树沙沙响,像在说话,香椿花的味道渐渐盖过了这一天的烟熏火燎,一时间竟又像是回到了那天晚上,岳爷爷蹲在他身边,说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蒲团上的小娃娃一点一点脑袋,跪不住了。

        宁放碰碰宋亦,宋亦轻轻将她抱起来,岳爷爷的屋不能进,就这么直接端回家,放在他床上。

        第二天来的人更多,小娃娃一早起来,摇摇晃晃自己出去跪在了遗像前。

        刘珊不愿意出去,和熬了一宿眼袋都挂上了的宁山河抱怨:“冲着我怎么办?”

        宁山河是踏实办事的人,回来换了件衬衫,胸口别着白条,出去前跟刘珊说:“那也得露个脸,街坊邻里都看着,老爷子平日里待儿子不错,咱们不能不记着恩情。”

        刘珊转身瘪瘪嘴,跟着出去了,原本远远站在香椿树下,等起了幡,时辰到,她站到了离岳佳佳最近的地方。

        小孩捧着个盆,懵懵懂懂。

        宋老师和唐老师在后头操持着,确保仪式没有疏漏。

        刘珊用帕子揩了揩眼泪,摸了摸小娃娃的脸,可怜道:“老爷子到最后有个摔盆的,也能走的安详。”

        宁放立在宋家门边,皱了皱眉。

        小娃娃仰起头,看着摸她脸的人。

        刘珊:“孩子,你要记着你爷爷对你的好,那么小捡回来拉扯到现在,我瞧着都——”

        “有你什么事!”门边的男孩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扬高声调,打断了刘珊的话。

        他穿过很多人,站在白棚下:“甭碰她!”

        刘珊没想到能被这么个小孩训斥,顿时脸涨红。

        整个院里的人都看着这个单薄的小少年,看见他冷静得吓人,语调充满轻蔑:“甭提那些没影的事,小心烂舌根。”

        “你!”

        “你再多说一个字,岳爷爷夜里就来找你。”

        刘珊听了这话,在酷夏里出一后背冷汗,顿时觉得院中阴风阵阵。她哎哟一声捂着肚子,渐渐弯下腰,唤着:“老宁!老宁你快出来!”

        宁山河在后头什么都没听见,过来见她这样,紧张坏了,赶紧扶住。

        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有人嘴快:“哟,老宁,有啦?”

        在场的老人赶忙拦住:“不兴说,你当不知道。”

        宁放冷冷看着他爹,在等,可宁山河没否认,只是扶着刘珊回屋去。

        哀乐扬起,炸得人心里难受,女人们掩着嘴呜呜哭,讲究哭得越大声越好,大家都在看中间的小娃娃,唐老师蹲在她身边,红着眼眶教她:闺女,把盆砸了,重重摔地上,这样爷爷才能走。

        孩子恍然醒悟,哇地哭出来,三魂六魄归位,抱着盆不愿意松手,不想爷爷走。

        满院的人这时才哭得真切,哭这孩子可怜。

        宁山河重新回到院子里,宁放撇开眼,拉开宋家门,进去就没再出来。

        宋亦陪着他,哥俩立在屋里,听哐当一声盆碎了,听人们鱼贯而出,听小孩哭声吓跑了漫天的鸽子。

        不一会儿,小院安静下来,唯有知了永不疲惫地叫着。

        宋亦揉着眼,脚边一小滩水泽,宁放没哭,死死攥着拳头。

        在宁放和宋亦短暂的十年里,从来没有哪年暑假像现在这样难熬,他们哪里也没去,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这院儿重新有人进来。

        他们冲出去,看见岳佳佳是被宁山河抱回来的,人已经迷糊了,手上还打着吊针。宋老师高高举着一瓶药水,指了指自己家,让宁山河送进去。

        宁山河说:“要不睡我们家……”

        宋老师难得不客气:“算了吧,回头冲着刘珊,她小孩一个,担不起。”

        这话实事求是,宁山河心里也知道,默默抱到宋亦床上放好,回头使唤宁放:“跟我回家!”

        宁放不说话,也不动。

        唐老师今天是说什么也不想再听宁家那些破事,发话道:“晚上小放就睡这儿,三个孩子有个伴。”

        宋家面积大,是宋老师太奶奶的房子,后来传到宋老师手里。一家三口住着宽敞,再多加俩也宽敞。宋老师带俩男孩去洗澡,唐老师在宋亦的床边打了个地铺,正是热的时候,这样睡最凉快,等俩孩子头发湿漉漉地回来,她叮嘱:“看着药水,没了就喊我们。”

        说完和宋老师轮流梳洗,随便垫点东西,又重新回到这屋里。

        宋亦从不知他们家唐老师有这手,最后一滴药水顺着透明管子打进妹妹血管里后,妈妈利落地把针一拔,带出几粒血珠子,他后退一步,这针要是扎他身上他不怕,扎妹妹身上他就心疼,怕她疼。

        他给小娃娃摁着手背上的棉签,以为她会醒,可后来这一夜,她像昏厥了似的,一动不动,只有浅浅的呼吸。

        两个少年整夜没睡,开一支手电筒,静静坐在地上,就这么看着床上的小人。

        中途唐老师进来几回,借着快没电的手电筒满心柔软地看着小闺女,谁能想到这样害羞怕生的孩子,有那样巨大的力量,她扒着棺木,死死不肯撒手,一声一声的爷爷,哭得每个人都心软,都怕老爷子走的不安生。

        唐老师捏了捏鼻尖,忍住那股酸意,叹口气。

        宁放少年老成,却没明白这一叹叹的是什么。

        第二天,有人上门带走了岳佳佳。

        前一刻安安静静的孩子突然炸开凄惨的哭声,不知她是想起昨日还是仓皇未来。

        小院里又挤满了街坊,都来瞧热闹,从前这种事冲在前头的刘珊倒是没见影,闭门不出。

        那几个人打开了岳老爷子的屋子,拿走了岳佳佳的几件衣裳,宁放睁眼看着她从小床上被抱走,看着唐老师攥紧了手,跟出去几步,又堪堪停住。

        这样复杂的情况对于小小少年来说,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难题。

        “听说带去福利院,没爹没妈的都去那儿。”

        “还能上学么?”

        “能啊,有人管,总比自个待这儿强。”

        “放屁!那地方我去过,不是残疾就是脑子有问题,好好的人进去都能变神经病!”

        “哎这话没错,早些年黑着呢,一进去就找不着了,新闻都不敢播。”

        “老岳之前到处找人,到底是没来得及。”

        “是个男孩还好,女孩儿……”

        ……

        涌进来的那些人正潮水般涌去。

        有一抹高大的身影搂住唐老师颤抖的肩膀,挡住了光线,轻声宽慰着:“以后咱们每周都去看孩子,丢不了,到了初中来我们学校,就在眼皮子底下待着……”

        宁放立在这片阴影里,摸到了兜里的钢镚,还有零零散散几张毛票。

        那是岳爷爷偷偷给他的,那是老头给他留的路——

        “孩子,家里待不下,能有容你的去处,拿着,去玩吧。”

        “放呐,期末好好考,爷爷给你买北冰洋。”

        “不能这么打孩子,我看小放是个好孩子。”

        “佳佳啊,不怕啊,跟着哥哥们!”

        外头的哭声变小了,像是快要蹬腿儿的兔子,笨呼呼的那个小娃娃,现在只会重复着:“不要走、不要走……”

        宁放在这一刻,在岳佳佳羸弱的哭声和哀求中,突然想到自己能做什么。

        他拔腿冲出去,除了来抓岳佳佳的,其他邻居都散尽了。他跑掉了拖鞋,宋亦紧紧跟着他,蓦地被宁放推开:“你甭掺和!”

        然后,宁放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衣服,扯嗓子大喊:“抓坏人啦!偷小孩啦!这里有人偷小孩!!!”

        宋亦突然意识到宁放在做什么。

        这一刻,他觉得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只有天才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他跟上去,拉住抱着岳佳佳的那个人,不断重复这句话:“偷小孩啦!这里有人偷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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