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即使在这样万物凋零的冬天,希望还是会在他们的心中萌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玛丽娅经历了人生中的一次奇遇。
奇遇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是拉小提琴的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不过他扮演的是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一定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因为塔莫休斯瘦小枯干、弱不禁风,而玛丽娅强壮彪悍,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也许正因为如此,玛丽娅才使他着迷,就凭她那精气神,就足以使他倾倒。在尤吉斯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塔莫休斯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玛丽娅。后来,他发现她竟然有着一颗孩子般的心,于是他就不再害怕她的大嗓门和气势汹汹的样子了,而且每到周日下午,他就会来看她,这已经成了习惯。家里除了厨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招待客人。塔莫休斯坐在一家人当中,帽子夹在两膝之间,说话三言两语,而且还没等开口脸就先红起来了。最后尤吉斯拍拍他的背,很热忱地请求道:“来吧,老兄,给咱们拉一支曲子吧。”每到这时,塔莫休斯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忙不迭地拽出小提琴,夹在下巴下面,然后开始就拉起来。他的灵魂深处霎时耀动起激情的火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玛丽娅的脸,盯得玛丽娅满脸通红,不得不低下头。这样做似乎有些过分。不过,他的琴声还真是动人,就连小孩子也会乖乖地坐着倾听,两眼出神,伊莎贝塔大娘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能够深入到一个天才的灵魂深处,分享他内心的快乐和痛苦,对一家人来说简直是荣幸。
他们俩之间的友谊给玛丽娅带来的好处还有更多,而且更加实在。在一些正式场合,人们都要把塔莫休斯请过去演奏,报酬自然少不了。他更是各种聚会、节日活动上的常客。人们都知道好心肠的他只要来了肯定会带他的小提琴。于是,往往他一边演奏,众人一边跳舞。有一次,他壮着胆子邀请玛丽娅跟他一起参加一个聚会。令他大喜过望的是, 玛丽娅居然答应了他——此后,无论去哪里,两个人总是成双成对儿。如果是自己的朋友搞什么庆祝活动,他也会邀请其他的家人。每次回来,玛丽娅都会给孩子们带回一大兜儿糕点,还有关于自己是如何享受美食的故事。在这样的聚会上,玛丽娅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坐在糕点桌旁,因为她只能跟女人或者老头跳舞。塔莫休斯性情冲动,嫉妒心强,所以每当有未婚的男士试图去搂抱玛丽娅那丰满的腰身的时候,乐队肯定会走调。
对于一个整日里辛勤劳作的人来说,周六晚上能有这样的放松机会也算是一个盼头。一家人太穷了,太辛劳了,根本不可能认识太多的人。在罐头镇,人们一般只认识自己的邻居和工友,所以这地方更像是一个由无数小村子组成的混居地。可是,现在家里居然多了一个可以让她走出去开开眼界的人。于是,一家人每周都有新的话题可以谈论:某某人穿得怎么样,干什么活,挣多少钱,跟谁谈恋爱;谁抛弃了情人;谁跟谁大打出手;谁和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谁打了老婆,把钱都买酒喝了,当掉了她所有的衣物。有些人对这样的话题可能不屑一顾,可是你要谈论的事情总该是你所知道的吧!
又是一个周六的夜晚,在参加完婚礼回来的路上,塔莫休斯鼓足了勇气,他把小提琴盒子往地上一放,向玛丽娅袒露了心声。玛丽娅激动得一下子抱住了他。第二天,她把这事告诉了家人,高兴得几乎哭了出来,因为他说塔莫休斯是一个可爱的人。以后,塔莫休斯不必再用小提琴向她示爱了,两个人就坐在厨房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彼此幸福地拥抱着。一家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去打扰厨房里的恋人。
他们计划着来年春天结婚。首先要做的是把阁楼修建一番,婚后他们就住在那里。塔莫休斯挣的钱不少,家人也正一点一点地把欠她的钱还给她,所以她应该很快就攒够钱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玛丽娅是个热心得近乎荒唐的人,她每周都会花很多钱去买一些她认为家人需要的东西。可以说,玛丽娅是一家人中的资本家,因为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熟练的油漆工,每刷好一百一十个罐头盒就能得到十四美分,而她每分钟就能刷两个以上。她手里的钱就像流水一样进进出出,而她的周围也总是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
朋友们见了她会摇着头劝她悠着点儿花钱。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走运,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可是玛丽娅还是不管不顾地花钱,不断地计划着、梦想着家里应该拥有的一切。正因为如此,当危机真正到来的时候,她一下子陷入了恐慌之中。
原来,她工作的那家罐头厂突然倒闭了!对于玛丽娅,这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在她眼中,那林立的厂房就像是一座座星球,恒远不动。可是现在工厂竟然倒闭了!厂方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甚至没有提前一天的预告。周六他们贴出一张通知,说所有员工的工资都在下午结清,然后停工,至少要一个月!就这样寥寥几个字——她的工作没了!
玛丽娅想问个究竟,姑娘们说因为假期已过,所以现在是罐头消费淡季。过一段时间,工厂也许会复工,但也只是半天,不过这是说不定的事——据传,工厂要一直关到盛夏。现在看,前景真的不容乐观,因为库房里的搬运工说现在存货已经堆到了天花板,如果继续生产就没有地方可放了。搬运工已经被辞掉了四分之三,这是一个更令人担忧的迹象,说明厂子接不到订单了。姑娘们愤愤不平,说这简直就是一场骗局。每周能挣十二到十四块钱,你都要乐疯了。每月的收入除去开销,还会有一半的结余。可是,失业的时候你又会把这些积蓄全部花光。这样平均下来,每个月实际上的工资就只有原来的一半。
玛丽娅回家了。她是一个一闲下来就会发脾气的人,所以她先把家彻底地清扫了一遍,然后就出去找工作了,以填补这段空闲。由于几乎所有的罐头厂都停产了,所以姑娘们都在四处找工作,即果可想而知。于是她又盯上了商店、酒吧之类的地方,结果同样两手空空。后来她甚至跑到了遥远的湖滨区,那里生活的都是富人,住着豪宅。她乞求人们给她一个不需要讲英语的工作。
在宰杀台上工作的男人们也同样受到了经济萧条的影响,不过影响的方式不同。这次的经历使尤吉斯彻底看清了他们所遭受的各种苦难。这些大屠宰场不像罐头厂那样裁员、停工。他们的做法是缩短工时。以前,他们总是要求工人七点钟准时出现在宰杀台上,尽管在围栏里的收购员开始工作、把牛赶上栈桥之前,几乎没什么活可干。一般是在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工人们才开始忙碌起来。这就够糟的了。可是在生产淡季,工人们要等到午后才有活干。在此之前,他们只好在气温零下二十度的车间里跑来跑去,彼此嘻嘻哈哈,以此来暖和身体。可是到了一天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冻得透心凉了,而且疲惫不堪。偏偏这时候牛来了,工人的身体也冻僵了,干起活来疼得要命。他们一下子忙碌起来,于是该死的“追命赛”又开始了。
有时,一连几个星期尤吉斯就这样干完一天活回到家里,而记工簿上只记了两个小时的工——三毛五分钱。有时,一连很多天工时还不到半个小时,而有时一分钟也没有。平均下来,每天的工时是六个小时,这意味着尤吉斯一周的工资是六美元。这六个小时有时从下午一点算起,有时是三点,甚至四点,在此之前站在宰杀台上没活干的时间不算。往往到了一天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涌进来一批牛,下班之前工人们必须把这些牛处理掉。他们挑灯夜战,直到九点、十点、十二点、有时甚至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其间连吃一口晚饭的时间都没有。工人们受牛的支配,牛受收购员的支配。收购员把收牛的时间推得这么晚是为了压价——他们不急于收购,让贩牛人着急,这样他们就能把价格压下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屠场区里的饲料价格比市场价高出很多,而贩牛人不又允许自带饲料!由于冰雪封道,运牛的火车一般很晚才到达。屠场主当晚以较低的价格把牛买下来,然后按照一成不变的定律当晚把牛宰杀完毕。关于这一定律劳资双方曾有过无数次的谈判,结果都是资方胜出,无一例外。平安夜尤吉斯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而第二天圣诞节早晨七点钟他又准时出现在宰杀台上。
这种做法真是够狠,不过还有更狠的。一个男人拼命地干活,而得到的报酬只是应得的一部分。以前就有人跟他讲过这些大企业的种种骗人伎俩,对此他总是一笑置之,根本不相信。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这样一个极具讽刺的现实;企业正是凭借自己的规模来欺诈员工的,而且受不到任何规制。宰杀台上有一条惩罚制度:员工迟到一分钟,工时就被扣除一小时。这一制度当然也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这一小时剩下的时间你还得工作,你不可能站在那等着这一小时过去。可是,如果你提前上工,你也得不到额外的报酬——尽管工头经常在铃声响起十到十五分钟之前就开始催促工人干活。这一制度在一天之中任何时候都适用。只要工作不到一个小时——“零碎时间”,你就得不到这部分的报酬。你可能工作了整整五十分钟,然后就再也没有活了,那么这五十分钟的活就等于白干。这样一来,围绕收工的时间工头和工人之间每天都要展开一场博弈,前者一再催促,后者一拖再拖。尤吉斯认为问题出在工头身上,不过人们告诉他这并不都是工头的错——毕竟他们也受到屠场主的逼迫。所以,当某一工头负责的工作进度落后于标准进度时,他就会鼓动手下的工人们加油,说这是“为教会而加油”。这是工头们发明的损招儿,开始的时候尤吉斯并不明白其阴损之处,后经别人一解释,他才恍然大悟。琼斯那老家伙更是精于此道,每当他们做一些不光彩的事儿时,他们就会互相挤眉弄眼地调侃:“我们是在为教会工作!”
经历了这一切不公正待遇之后,再听到人们谈论关于争取权利之类的话题的时候,尤吉斯已经不再感到困惑了。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在争取。当那位屠夫帮手工会的爱尔兰代表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了。那个人说,只要团结起来,他们也许有可能战胜屠场主!现在听起来,这个想法真是太美妙了。尤吉斯心想,是谁最先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可真了不起。那人告诉他,这不算什么,这事在美国太常见了。这时,他对“自由的国度”这一说法的涵义产生了一丝模糊的认识。那人继续解释,只有大家都加入并拥护这个组织,它才能够发挥作用。听了这话之后,尤吉斯表示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家里所有工作的人都领到了工会会员证,并在衣服上最醒目的位置别上了会员徽章,好不神气。整整一周,一家人喜气洋洋,因为他们觉得入了工会就意味着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加入工会仅仅十天之后,玛丽娅所在的罐头厂就倒闭了,一家人因此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明白工会为什么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第一次参加工会的集会,玛丽娅就站起来做了关于这一问题的发言。这是一次事务性会议,会议语言又是英语。不过这并不妨碍玛丽娅用立陶宛语讲话,她是在倾吐自己的心声。主持人的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给她以提醒,与会者集体起哄,这都挡不住她。她不是在自倒苦水,她抨击的是整个社会的不公,屠场主的冷酷,以及世界的无情。整个工会大厅都在回响着她那愤怒的声音。讲完之后,她坐了下来,热得不住地扇风。会议恢复了秩序,接下来讨论的是关于选举书记员的议题。
尤吉斯第一次参加工会集会的时候也经历不凡,不过那不是他自找的。去的时候,他就想着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静静地观察。可是,正是这种静默的态度和专注的神情使他看起来与众不同。汤米·芬尼根是个矮个子爱尔兰人,大眼珠子,一幅凶悍样,说话的声音像破锣。他是开起重机的。很久很久以前,他有过一段传奇的经历,到现在他还深受影响。他逢人便讲起这段经历,寻求理解。如果你不幸成了他倾诉的对象,那你就惨了。他会拽住你的钮扣,脸越凑越近,着实令人不舒服,因为他的牙长得实在丑陋。尤吉斯倒是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感到害怕,因为他跟尤吉斯谈的主题是如何运用超灵,他想知道尤吉斯是否认为我们所熟悉的事物的相似表象如果从更高角度来看会变得不可捉摸。无疑,事物的发展过程充满了神秘的变数。芬尼根先生接着讲起了自己的认知。“你跟鬼魂打过交道吗?”他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尤吉斯,尤吉斯不住地摇头。“没关系,没关系,”他继续唠叨着,“但是鬼魂肯定会在你身上实施影响。我告诉你这是真的。在鬼魂出没的地方你受到的影响最大。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注定要跟鬼魂打交道。”汤米·芬尼根还在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一套哲学思想,而尤吉斯的额头早已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感到局促不安。最后终于有人过来了,看他那幅窘样,那人只好替他解围。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向他解释了芬尼根的话。整个晚上,他就在房间里东躲西藏,唯恐再次被芬尼根给抓住。
每次工会开会他都参加。现在他已经学会了一些英文单词,朋友们也会向他做些解释。这些会议通常都是乱哄哄的,五、六个人同时慷慨陈词,而且操着不同的方言。不过演讲的人个个表情庄重而热切,尤吉斯的内心也涌动着激情,因为他明白一场斗争即将爆发,而且是关乎到自己利益的斗争。自从梦想破灭以来,尤吉斯发过誓不再相信任何人,除了家人。可是现在他又找到了一些同样受苦受难的哥们儿和战友。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团结起来去斗争,这斗争无异于一次十字军东征。尤吉斯一直是一个宗教信徒,因为他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教会从来没有令他激动过——她认为只有女人才真的相信上帝会拯救他们。现在,他接受了一门新的宗教——这宗教令他感动,这宗教牵动他每一根神经,他带着一个虔诚信徒所有的激情和狂热去四处传播他的信仰。在这里,很多立陶宛人都没有加入工会,于是他就在这些人中间四处游说,费尽了口舌,试图把他们引向正路。有时候,他们会抵触,拒绝接受他的教化,而尤吉斯每每会失去耐心!唉!难道他忘了不久前自己不也还是个盲人吗!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当初的十字军正是以武力的方式来传播博爱的福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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