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整片六合的科举试点只有三处,青冥州槐城,中庭,以及阳土黄粱府。三处皆为九城,而其他国家皆无权自行举办科举。故槐城长安县可以说是读书人满地走,除了在街边混吃等死的乞丐泼皮混混,几乎拉一个人就读过书,不论男女。不似八荒界崇武到近乎偏激,且重男轻女,六合崇文不抑武,且对女子压抑没那么重,但必须合乎九律中“礼”、“书”、“剑”三律,槐城尤重礼律,且礼律八千章对八荒界武夫丝毫不针对。所以八荒迁来六合居住的人也不介意习武之余读两本书养性,参加科考文试,抑或武试。六合天下三教九流因此十分平衡。
长安县明灯巷的读书人是经常会被嘲笑的,至于理由其实很简答。五年来中庭学宫大祭酒韩月舟到来再无状元,五年之前隔壁青瓷巷便已经出过三位状元两位榜眼,科举中第将近百人。相比之下明灯巷简直就是一穷二白,近几十年来最高的成绩便是上个月自尽的老夫子年轻时高中榜眼,而后也没当成官,高中上榜的有没有十个人?不知道,懒得数。所以这儿的读书人就经常被挨着的几条巷子轮番嘲笑,压力在身,屈辱在心,无论如何,好成绩就是出不来。连上榜的都没有,就更别说什么高中榜首的出彩读书人了。
明灯巷仅存的学塾也就越来越破,渐渐成为四面漏风的贫寒之所,冬日凉气仍未散的天里,还有谁能在学塾安心读书。空无一人,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也没哪家的爹娘能安心把自家十岁多的娃儿交付到这种破地方读书。
到惊蛰三侯完整过去,也没等到最后一场春雪,虽然家里长辈总说“冬雪是财,春雪是灾”,但王叶还是蛮像再看看春天的最后一场雪的。虽说今年春天一场雪都没下是有些可惜,但至少如今惊蛰过去了,天气转暖,可以不用过那种穿着棉大衣念书都要把手冻得通红的苦日子。如今家里的桃花也开了,那些缩在地里的虫子也逐渐可以看见,老槐树下抓虫子的孩子都多了起来,自己不上私塾之前这种事情可没少干,那孩子也比现在开心很多。
巷里的老旧学塾原先就已经没什么学生了,有些存钱的父母都把孩子送到临近巷子里的学塾求学,送的最多的还是隔壁青瓷巷的学塾。但无论是哪里,一听是明灯巷的冤大头,价格立刻会高上不少,给的脸色也不会太好,在那些大人眼里,无论在哪里治学,都比在明灯巷这儿没出息好。
可偏偏那些孩子只是以此为荣而不是以此为耻。宋溪总说这样才是真的没有出息,在明灯巷都混不咋的,还想再别的地方能威风起来?王叶觉得有点道理。
如今学塾里只剩下自己和原来宋老先生的孙子宋溪,但一月半之前宋老先生失足落水去世,宋溪家中又没有其他长辈,葬礼没办,也没人知道,这个当年明灯巷最得意的读书人就这样马马虎虎的入土为安,安不安还说不好。因为宋溪现在成了孤家寡人。自己还在明灯巷私塾是因为穷,他,是因为苦。
家离学塾不是很远,收的银子也并不多,新来的夫子更是一分钱都不收。但学问是真的有的,之前老夫子去世,学塾空置,一大堆读书人围着学塾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像是在讨论怎么处理。这位新的夫子走出人群站在学塾门前当着一大群名声显赫的读书人说道学塾照办,无人有权将其移除。
在没有继承文书的情况下,新夫子一人与几十人论,论的那些光鲜亮丽的读书人目瞪口呆,各个破口大骂着离开。
但是看看现在的先生,之前寒气未去是,现在也是,长得非常好看的先生却一直是单薄的衣衫,在学塾门口笼着袖子等着自己和宋溪。
宋溪可能是等不到了,自从老先生去世之后他就沉着脸,一直没有出现过。
先生看到了王叶,对他微微一笑。
王叶现在只觉得先生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学识再高的人,没有身世背景的支持,在槐城这种地方还是没有立足之地。现在看见他对自己笑,不由得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昨日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萧暮搭着他的肩,拉他在门槛上坐下。
“回先生,都做完了,不过有一问我想问先生,常闻法场上行刑前犯人高声大喝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再者青瓷巷一些上个年头的老人,拄着拐杖路都走不动还不忘记对我们青瓷巷恶语相向,那这一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该如何做解。”
王叶的额头忽然被白衣夫子的食指点了一下,他只觉得这纤长手指冰冰凉凉。
萧暮收回手指,看向远处参天老槐:“先人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人逝去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好话,而是说人快死的时候会忘记自己的痛苦和邪恶,向往仅存的快乐与纯洁,在自己的宅子里,平日对那个下人婢女不太好,逝世前想来平日多般刁难,他们也有难处,说句平日里多有得罪求个心安安然离世,就当最后的时刻结个善缘。那些在法场上的,多是自己多有难处一时做了错事,不求自己安稳只求家人过得平安,那些喊着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是被冤枉的极其严重就是真的是疯子,在槐城终究是少见的。”
年轻夫子望着学塾门外的春明河,河畔草长莺飞,杨柳依依,柳树换下的旧叶子随风落入河中,顺着河水从春明门外出槐城,去远方。
“与自己所言就是如此,于外人呢,青瓷巷孟府孟夫人年年斋戒,去西面谱严寺门口给穷人乞丐施舍粥饭,对那些还没对生活失去希望想再拼搏一下的送些银两,或者给份差事。平日里还常去和寺里的和尚讨教佛法,你能说她只是白了你几眼说了你一些坏话她就是一个十足的坏人了?不是的,人性本纯良,就像是这张宣纸,你自己提笔书写描绘,同时也有他人为你增添色彩,有的画草长莺飞写风花雪月,有的画枯枝败叶写作恶多端,枯枝败叶多了,自己不去清扫,那这幅画卷,不就是变得一片狼藉,一幅人生画卷中就该有一些落叶,能衬出新鲜叶子的翠绿与坚韧,这是你们明灯巷读书人都少了的心气,他们的画卷已经被枯枝败叶淹没了,你不行。别人只是添砖加瓦,你自己想画一幅什么样的画卷,得你自己决定。说你是废物的人多了,别人就真的以为你是废物,那你就真的是废物了?”
说到这里,先生赏了学生一板栗:“少年人少想些死不死恶不恶,”他微笑道,“年轻人,应该志在辽阔,铸梦登天,就应该年少市东,白马春风。这少年二字,可是和平庸最没有关系的。”
少年眨了眨眼,自己娴雅的落魄先生的笑容就像是久久不来的春风一样和煦,这时候还管他落不落魄,这才是真真一个风度翩翩的俊朗读书人哩。
“学生明白了。”
“善。”先生的笑容愈发浓郁。王叶没有察觉到,先生已经红了眼眶。
“可是宋溪……宋溪他很固执的,虽然他和老先生关系一向不好,但是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王叶一脸担忧。
“放心,”萧暮揉了揉他的头,“先生有先生的光,能融掉他人的霜。”
老槐树附近禁止商贾摆摊做生意,只允许一些买小吃的商贩游走,明明是个四通八达的好地方,却白放着暴殄天物,一些商人们也常常向县令抱怨,但奈何这是铁面城主很少亲自下答的命令,除了抱怨,也就只能是抱怨了。
于是这块空地就成了孩子老人常常聚着的地方,老人下棋聊天,孩童打闹嬉戏,空间怎么都是足够的。惊蛰之后孩子们喜欢抓些色彩缤纷的小虫子玩,也喜欢听走过江湖的老人的侠义故事,想着仗剑江湖是多么潇洒无比。也有读书读累的青衫读书人与老人下围棋象棋消遣时间。
夕阳之下,这场景看着就不错。
宋溪看着只是冷冷一笑,自己抓虫子当孩子王的时候那些小家伙还没出生,自己在棋盘上打的老家伙们哭的时候那劳什子读书人还在捧着死读书呢。
反正他觉得自己和孩童老人,青衫公子,和他他他他他,他们都不一样,他看着自己的父母被不讲理的武夫打死,看着烦人的老爷子投河自尽,老头子是很烦,自己本身也懒得和他多说两句,现在死了也没话可说,可是,他,怎么都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死了,然后一群人落井下石?他们凭什么?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脑子也不带就搁那儿乱说话。
老头子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这老家伙虽然落魄但仍旧心高气傲的很,看着每年科考最好的文章还能在那里挑三拣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去死。
杀人,可是得偿命的,要宋溪自己来看,这青瓷巷有病,这槐城所有的读书人都有病,那个傻愣愣的王叶就算了,他连个读书人都算不上。
宋溪家里有一把祖传的青玉长刀,切铁块也不是很费劲,杀不杀人说不准,但是,这道理必须要和青瓷巷那些人理论清楚。
他提刀走在老槐树附近,在青瓷巷巷子口却被一位灰眸的白衫读书人挡在前面,那人身边还围绕这一群孩子。
读书人蹲着,双手笼袖,轻咳一声,聒噪孩童顷刻间安静。
“聚散天下离愁,深得几度春秋。青史几行名姓,八荒几处凉丘。前人之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说书唱戏劝人方……”他半闭一只眼,看了一眼孩童。
“三条大路走中央。”孩童立刻齐声应答。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困之人寒寒寒。杀人报仇多多多,事后快意少少少。人间杀人无穷已,俩腿一蹬玩玩玩……”
白衫公子与孩童一唱一和,声音清朗,那些老人都望向这里,抚须微笑。那些读书人倒是懒得看这里,这说书人他们都认识,学问不少脑子不好,懒得理。
白衫公子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往手心狠狠一拍,登时全场安静。
他长发俱在风中飘,腕上铜铃叮当响。
“英雄大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狗熊大闹墙头,真教人心中愁啊!”
无论是孩童老人,甚至青衫年轻人,皆是哈哈大笑。
宋溪握紧了手中长刀,又是他,这人他大概认识,虽说自从老头子去世之后他从未去过学塾,但听说过新来的先生。可这个人实在是烦人,三番几次挡道,不与他交谈也不讲别的道理,只是碍他的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了这么久的决心,还能再被这文弱书生挡了不成。
白光耀眼,长刀一瞬出鞘,宋溪将刀鞘随手扔出,双手持刀,跃起,对准萧暮凛然纵劈!
白衣书生轻轻拂袖将孩子们扫到一旁,又挥袖覆笼整把长刀。宋溪只觉得长刀被一股吸力牢牢吸住,挣脱不得。萧暮旋袖,长刀脱手,镶着青玉的宝刀凌空翻腾,插入仍未落地的刀鞘之中,长刀插入地面,巍然不动。
萧暮的大袖却被长刀搅得破破烂烂,但仍旧合掌,笼袖其中。
“敢问先生尊姓。”一刀被破,宋溪却先作揖问姓。
“萧姓。”萧暮还礼。
“好啊姓萧的,你没完了是吧。”宋溪忽然就破口大骂,“我一还未到十五的孩子你欺负起来还挺有意思啊,再说起来你凭什么三番五次挡我的路?你是我谁啊你,顶了老爷子学塾你真以为自己是我先生了,呸!你配么!我观你脸色也是个活不久的短命鬼,在这里多管闲事还不如早点找个好点的棺材躺着,小爷我报仇关你屁事。”
“我没说要管你,我在这里说书又不碍你事,你绕路不行么?再说了,你连我一个活不久的孱弱书生都打不过,你这怕是还没进人家府门,就被人家家仆打死了。”萧暮轻笑,“好歹是个读书人的子嗣,别在这里提着把大刀丢人现眼。”
“你懂个屁,我曾祖当年两界战争槐城二品将军,到了老爷子那代才去读那狗屁书,将门血脉即使在这书生之间也不差什么,他们有什么狗屁资格来对我们冷嘲热讽,老爷子什么心性我会不知道?他做的出什么投河自尽的事?分明就是被那些读书读到狗屎身上的人给害死的!那些人眼中只有功利,没有人性,活着还干什么,早死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个人。”
宋溪已经放弃了自己读书人将门后代的架子,对着萧暮嘶哑怒吼,这个外来人能懂什么,他与那些读书人一样,该死!
随后到来的,只是一颗重重的板栗:“叫先生。”
萧暮并不恼火:“你又没问过宋先生你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投河,是被逼死的还是自己心灰意冷自尽的。你有多了解他你敢这么肯定。换句话说假设宋先生是被逼死的,然后你就去杀了一整个青瓷巷的几十户人家?先不说你杀不杀的掉,即便杀光了,你都可以为一个关系并不好的血亲报仇他们为什么不可以?你会面对更多人的追杀,你跑的掉?然后你也死了,再过去几年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宋先生再也没有了宋溪,青瓷巷换了城中居无定所的另外一批读书人进去,有什么改变么?明灯巷还是被看不起,青瓷巷还是出过不少好的读书人的地方,只不过明灯巷会被更看不起,因为一生清明的宋先生有一个疯了的孙子,这不就是管教无方,那不仅是你会被骂,连宋先生死后都不得安生,你自己想想值不值。而且你去杀人的时候不也是一口一个贱人,也是冷嘲热讽,和那些你口中最不像读书人的疯子有什么区别,都是目中无人的贱人嘛。”
萧暮从他身旁走过,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你这一辈子和你爷爷说过几句话?好好的叫过几声爷爷?他被人骂的时候你在干嘛,还是他白天被人骂晚上你骂他,现在他去了,你倒是替他说话挺勤快。我猜猜,你想干什么,反正人肯定是打不过杀不掉的,你怀着好大一份赤子孝心去为宋先生正名,哦,青瓷巷那些读书人看着好大一份正气,现在你还成了孤儿,此子一腔热忱以后必有大作为,此后说不定还能挣个好的名声,说不定还有好心人家将你收养此后加以培养?得了吧你宋溪,这是一丘之貉的嬉笑打闹罢了,养了你,成了的不是你的名声,是他们的名声,以后还能赚一条忠心的狗,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走回宋溪面前,把刀递了过去。
“宋先生的学塾现在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就是你的先生,先生不是父母,替不了学生做主意,我只能讲讲道理。现在我道理讲完了,去砍人吧,我不会再阻拦你。”白衣先生摆了摆手,就此离开。
宋溪沉默了很久。
“那我该怎么做,”宋溪的声音哑了下去,长刀掉落在地上,双手颤抖,“教教我。”
“你不用我教,你把自己的后路都想的清清楚楚了,为了自己能不择手段放下尊严与教诲,但只要能活下去,宋老先生想必也会开心。”先生白衣飘摇,脚步不停,宋溪只能看着。
他忽然跪下,行拜礼:“我所作所为,为爷爷毕生所耻,先人云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我今日言行一项不沾,也冒犯了您,还望,不吝赐教。”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他们没错,我也没说你错,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活着。”萧暮停下了脚步,日渐西沉,二人的身影被斜阳拉得很长,他没有回头,“我知道你对这条街巷失望得很,但你才走过多少年岁月,从记事起见过多少事,读过多少书,你觉得失望是因为你书读的不够纯粹看到的世道不够多,你的善恶交杂成一团乱麻在你心间来回翻滚。”
“换句话说,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自己年少武艺不高,你想先委曲求全活下去,日后再找机会报仇,但过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人家对你同样有养育之恩,槐城礼律在上,你到时候还分得清自己是想报仇的多还是想求生的多,你分不清楚,而且无论怎么走铁面城主都不会和你好好的讲道理,因为你自己分不清,律法为守人心而立,已经分不清的人,律法也不会保护你。那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要报仇,有什么资格去提刀。江湖豪侠刀客,出快意剑落快意刀,无论善恶,出则无悔,求问心无愧,你还不配。”
“先回学塾吧。”宋溪走到了萧暮身边,这位很高的先生伸手搭着自己的肩,笑容若春风和煦,他温柔道:“等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替你老头子说话了,再提刀提剑,提什么都行,去讲自己的道理,我不会再拦你。但前提是,你要好好想想,你爷爷的用意,找他的足迹。”
宋溪望着萧暮,说不出话来。
“对了,衣服挺贵,记得赔我。”萧暮忽然说道。
宋溪也忽然就头大起来:“你能不能多装一会儿高人风采,姓萧的你别得寸进尺,今天我道理说不过你,但我迟早让你心服口服,而且你这么厉害舌灿如莲还要我给你赔钱。”
王叶在远处旧学塾门口望着斜阳下骂骂咧咧的二人缓缓归来,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是看着宋溪提刀出的巷子,戾气是在太重了,他也不敢阻拦,生怕被砍一刀。
同时他也挺羡慕宋溪的,他能感觉到先生对他施上了很大的心思。
“喂姓萧的,虽然现在学塾是你的,但是我还没承认你是我的先生,我再怎么不成器我好歹现在还是个秀才身份,你就是一介布衣没什么本事。”宋溪随意甩着手中刀,说开了很多话,他放松了许多。
“叫先生,”萧暮微笑,双手笼袖,“儒道先师昔年早已盛名天下仍旧放下身份同一位农民讨教,你这又是什么风气。”
“你自己道理厉害得很不打算去试试那什么扬言改天下读书人风气的韩大祭酒的水?你能让韩月舟心服口服我才服你。”
“年纪不小,口气挺大。你这是把自己和韩祭酒放在一个高度了?”
萧暮仍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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