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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江湖人想从官府买到那红贴,没点门路可是连样子都见不到的。红帖叫做落花帖,取自韩月舟写的“云下清风七月凉,斜月漫卷落花藏”,听说写的是剑气,但任由读书人剑客之流如何解读也没有看出剑气在哪里。

        在西市偶遇的佝偻老人和她讲踏上了城头,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当她踏进槐城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回头这件事情。落花帖再难买到,在西市这条黑道上面,只要钱够,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李幼安曾经说过,若谁有能耐拔走这柄凉秋剑,那送他也罢。

        江沅不是没有试过,只是以她现在的剑道,连剑柄都握不上去,更何况是拔出凉秋。

        高墙之上还横竖斜插这不少兵器,这条约莫百千丈长的走道上除去凉秋周身数丈,可以称为是什么剑山刀海,在这城头恩怨了清留下兵器不只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规矩,几十年下来,真是蔚为壮观。

        屋舍,集市,人群,书生。在这座墙头她能看得很清楚这座城池,是为何令天下读书人如此神往,为何让江湖浪子甘愿在这里停上一停,听上一听。只是啊,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赏景。

        女子走江湖在江湖上会被怎么说,她听惯了谁谁谁说的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里绣花带娃,跑出来送什么死。见惯了自己被一剑溃败,最后剑停在了自己眼前。她偶尔也会感叹女子,就该是这样啊,但随后能做的,只是更锲而不舍的出剑,仅此而已。

        今年是科举殿试之年,在槐城的江湖人士及读书人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故此只要有人踏上城头,引来围观的人数必定不少。落花帖一放,整个槐城便是沸沸扬扬,江沅看着城下的人慢慢聚了起来,有那么一点万众瞩目的味道,在凉秋之前,在众人眼中,就是成名在一念间,败名,也在一念间。

        “你以前可不像是会迟来那么久的人。”她坐在城墙上,轻轻扭头,红裙轻轻晃动,不经意间就是风情万种。

        高延挠了挠头,有着三步登墙直上城头的本事,却仍是拖着这破烂锈刀慢吞吞地从侧道爬上来,心中诽腹着这你还看不出老子不高兴见你么,整这么声势浩大是弄啥嘞,就知道老李今天那一坛清槐准没好事,早知道不喝了,娘的这么多人在下面老子脸都没得咯……

        心里歪歪扭扭跑出能绕着槐城好几圈长的话,最终甩到嘴边就是支支吾吾,嘴唇翕动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对着这个许久未见的红衣姑娘,他憨笑道:

        “饭吃了么?”

        江沅柳眉轻挑。

        “我吃你个头!”长剑转瞬出鞘,在烈阳照耀之下,红衣飘摇,一点寒光闪烁,城墙之上,气机翻腾!

        添花客栈顶楼啊,有一面巨大的铜镜,城墙高耸,想从这四层楼高的小楼看到高墙上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是这面铜镜上,能清楚地看到高墙上发生的一切。听说这是叫镜花水月,但这也是苏明卿第一次见。

        被李先生带到顶楼的苏明卿无奈地扶额,这高大哥一句饭吃了么真真是让她无语至极。看那姑娘幽怨的眼神就知道是什么因爱生恨的凄惨故事。高大哥这么一出未免太不解风情。

        “我可没看出来高大哥还是个有家室的人。”苏明卿笑道。

        “那你觉得你知道的事有多少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呢?”李先生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转头问道。

        苏明卿认真想了想,不知如何回答,便慢慢说道:“不知道的大概……是如天上繁星那般多吧,知道的,大概没多少。”

        “就是因为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才有意思啊,”李先生看向城头,“而江湖,是这世上故事中最多最有趣的地方。”

        “你猜猜高延有什么本事。”李先生又问。

        “拿着破刀使着一手惊天动地的刀法?”苏明卿试着回答。

        “且看便是……”李先生卖了个关子。

        高延歪头躲过这凶狠一剑,正当长剑刚刚掠过他喉前之时,它蓄起的剑势骤然散去,长剑猛然停下。高延低眉,瞥了眼雪白剑身,映射出自己现在的邋遢模样。他身形飘忽后撤,长剑顷刻横扫,剑意在转瞬间再度蓄起,一如最初一剑。高延顺其剑势回旋身形,如鬼魅般移动到江沅身后,二人背对而立。这次她剑势未停,长剑仍旧横扫逼退高延,二人后背蓦然靠在一起,正手之剑一瞬变为反手,又是一刺,直指高延头颅。

        高延第一次动了手中之刀,举起以刀鞘挡住这一刺,破木刀鞘转瞬间被破开,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鸣叫。高延一别刀身,刀剑相错而过,握鞘之手下移轻拍鞘尾,长刀绕着剑身旋转,与此同时下腰横剑下方飘忽而出。长刀轻拍在那一袭红衣肩头,高延转身握刀柄,微微一笑。

        江沅同样一笑,握剑的右手在高延眼前松开,高延笑容骤然凝滞,江沅背身弹指剑柄,自己转身后撤,长剑回旋成湛银的剑圈猛地砸向高延。距离一步,高延闪躲不及再次横刀身格挡,刀鞘破了大半,剑圈竟直直旋回江沅身前。

        再弹指!

        三弹指!

        高延猛然后退数十步,周身木屑飘扬,一把生锈的破旧长刀展现在烈日之下。

        剑圈绕着那一袭红衣周身回旋,女子伸手一引,长剑落归手中,江沅轻轻甩剑,剑身颤抖,剑吟响彻城头。高延所在周身骤然爆炸,城墙开裂,尘烟四起。

        苏明卿看得很清楚,那红衣女子每斩出一剑,都会停留在落剑之处一道剑气,那一声剑吟便将停留在城头之上的剑气尽数引爆了去。

        “此剑留霜?”客栈之中有人惊叹地道出了城墙上红衣女子所使的剑术,但是无一例外都相继沉默了下去,欲言又止。

        “苏姑娘看的见那滞留着的剑气么。”李先生微微皱眉,问道。

        苏明卿点了点头:“李先生看不见?”

        李先生摇了摇头:“江家居于灵海域,这一州常年飞雪,江家老祖听雪悟剑,剑气不外露而是依附,长剑舞动之下漫天都是剑,百万长剑随意而动,风雪化剑雨。所以就有有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剑过留霜之说。且剑气脱落无声无息,随剑主心意而动,看不见,摸不到,高明的武人也只能感受不得目视。剑法通灵江湖久传,只是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失传,能再见到,也不易了。”

        “那看来,高大哥要凶多吉少咯。”苏明卿目光收敛,话音戏谑却没有想笑的意思,失传,换句话说就是被灭了门。

        她又远看了下外边西市之内,有大片的侠士书生富人聚集。坊间有赌剑之说,江家虽然身在隔壁的灵海域,但一手留霜剑都威名远扬到青冥州,这早已灭门的一派隐世的传人一出现,下注的人估计少不到哪里去。拿别人的恩怨来当自己的消遣,未免过分了一些。

        苏明卿看到城头烟尘散去,高延衣衫褴褛,却毫发无伤,他把长刀插在城头,踩了踩脚下的裂痕,一路绵延到城墙之上。

        高延皱起了眉头,有些头疼,这修补的功夫不会是要自己掏腰包吧?关键还不能说不,还是铁面城主在上他打不过啊。

        他把长刀插在城头上,看向面前不远处的姑娘:“真往死里打啊。”他试探性问了一句。

        “来都来了,不把你狗头剁下来,那我这一路不是白走了。”江沅甩了甩长剑,说的轻描淡写,“我喝过了世间最好的酒,用着最好的剑,见过了人间最潇洒的风光,这么好的事情当然得和你分享一下。别和娘们一样磨磨唧唧的,下面的人还等着呢!”

        江沅轻笑,反手握剑直冲,转瞬踏过五丈距离直至高延面前,左掌推出直击高延心口,右手弹剑,长剑旋起银弧,飞至后方直撞高延后背。

        高延向右侧身,同样一掌推出打在江沅左腕之上将力卸开,二人身形相错分离,这时江沅忽然转身到高延背后,剑圈袭来,江沅弹指,剑身叮当作响。剑圈再次以弧形飞出,直打高延面门。高延转身反击,却发现江沅像是黏在他后背一般甩也甩不开,他当即弯腰,江沅也同时翻身下背,掌心抵在他的胸口,劲力瞬间迸发而出,将高延抬高,离地三尺,高延同时猛地一拳还击在女子胸前,江沅娇躯猛然砸地。

        高延借这拳势身形再次拔高两分,长剑回旋,自二人之间划过。

        江沅忽然袖间甩出一根竹签握紧在手,还未刺出就被男子抓住手腕直接向城墙外甩出。

        一袭红衣在空中翻身,三千青丝散乱肆意起舞,女子落在城垛上轻轻扫视一眼城下众生,转身以竹签为簪将头发盘起,长剑盘旋落回手中,负剑身后。一双剪水眸中闪烁着光辉。

        “吃糖葫芦剩下的,惊喜吧。”姑娘嘿嘿一笑。

        高延也轻轻一笑。

        脑袋里忽然映出这么一幅长卷。

        长剑傍身,牵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轻歌饮酒,一路见骤雨打枯荷,见春风拂绿波,见秋叶萧萧下,见大雪满青山。在这一片天地之间,谁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谁不喜欢呢?

        谁不喜欢啊。

        这,大概就是人间绝景。

        “怎么不惊喜啊,差点把命给交代了。”他甩了甩手腕。

        “锵!”

        剑吟再起。

        滞留在城墙上方的剑气轰然炸响。尘烟再起!

        烟尘骤然间被撕开!高延握紧了手中长刀,将肆虐在周身的剑气一刀之下尽数搅碎。他挺起了自己不知道耷拉了多久的肩膀。

        “就你这刀,行么?”江沅笑问道。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高延回答。

        话音未落,江沅脚下城垛骤然破碎,身形刹那间直冲至高延身前,一剑斜削。高延长刀直迎斩击,刀剑相错,高延忽然松开刀柄,长刀顺着剑身翻转周直长剑上方,再握刀柄,猛然下压!

        江沅赶忙抽剑后撤,十步之外,转身卸力,收剑入鞘,呈拔剑架势。

        留霜剑想打出最大的伤害,就得保证滞留的剑气得布满对手的周身,所以这家子人为了配合这运气心法,一套一套下来都是贴身使的剑术,弱点也就非常明显。但那一手弹剑之法也不知道这姑娘哪里学来的,这样下来,可以说是,更加难缠。

        高延心中苦笑,想再多也没用,不管怎么样,接下来,都是她最后一剑了。

        “接好了。”剑吟如凤鸣,席卷整个槐城,昭告着这是一把绝世之剑,江沅身体下沉,拔剑之势已出。

        “我等着。”高延扛起那把破刀。

        十步之外。

        恭候此剑。

        一点寒光万人遥!

        “灵海江家,剑客三百,曾铸剑三百,”李先生遥望剑光,幽幽说道,“百剑之首,名为桐凰。”

        一袭红衣迈步,不仅是苏明卿,城中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与她同行的三百剑气,转瞬十步便至。她这时候突然想起来高大哥曾经说过一句话:

        “我啊,是有个媳妇儿,我看来啊,她是全六合最贤惠的人,也可以是最厉害的剑客。”

        “既然这么厉害,干嘛不回家,怕被打啊。”苏明卿看着这百道剑气,轻轻地说着。

        高延眼神蓦然严肃,较于江沅的恢弘,他双膝微曲,势沉如山。十步转瞬,肩上长刀瞬间削出。

        江沅沉身掠至高延身前,长剑出鞘半寸!

        空中百道剑气如与一般轰然落下!

        高延蓄势一刀却落在空处,红衣仍是拔剑之势,却离他仍有十步。

        高延轻叹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举刀平挥,身影忽然似雾气般缥缈……

        城中忽有清风起,似有钟声荡悠悠……

        三百剑气也如雾般淡然消散。

        这时江沅出剑,三百复三百!相离十步,一剑而出。

      刀锋对上剑芒!

        “叮!”

        天空似有惊雷炸响

        桐凰剑身如水波一般开始剧烈颤抖,刺耳的尖啸震的人耳膜生疼,隔了许久才停歇。

        江沅收剑,高延拄刀,高大男人身后,生生裂出一刀十丈裂痕!男人腕上佛珠散落一地,劈啪作响。

        “苏姑娘可看清了高延那一刀。”李先生问道。

        苏明卿才回想起高延出的那刀,那一刀很轻,像风拂过一般,与她印象之中刀的霸道完全不符。

        “你这高大哥啊,是灵海域人。”李先生总算不卖关子,看着城墙上二人缓缓说道,“苏姑娘,你知道什么是江湖散人么?所谓江湖散人,最简单的形容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江湖悬赏是他们谋生路的唯一办法,江湖成名了是风光,有无数人追捧送银子。但更多的,还是无名小卒啊。没有名声没有营生,江湖混不好,和乞丐没什么区别,打出名声最好的办法呢,就是悬赏高的江湖令。十年前有仇家重金召集江湖散人,围攻灵海江家,大雪之中,江家一夜被灭门,再厉害的剑门也不过一百多人,对上将近千位武夫的围攻也讨不到好处,当然虽然被灭了门,但当时那群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活下来的一手可数。”

        “高延就是其中一位散人,后来他接了不少悬赏,杀了不少人,有个家族看上了他,收为了客卿,因其剑法飘逸多变,当时有了鬼剑的称号,也就是那二十年之中的,天下十大高手之一。什么江湖大侠,说难听点,都是用人命在恩怨血海中堆出来的。”

        “他喜欢上了那个从不说自己来历的姑娘,有了宅子,成了亲,到后来才发现自己竟是自己深爱之人的仇人,哪怕她不恨,自己也难再面对她。”苏明卿口中叨念,“自己拜了佛,弃了剑,远走边境,只望自己能心安。”

        “没白听这么多江湖演义啊。”李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但演义这事儿怎么都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大多,还是来自江湖,沉于江湖。鬼剑高延有四剑,风雨雷电,风剑起手,飘忽无形。雷剑凶狠,震如晨钟暮鼓,聚于一点而震,可想而知。”

        “只是啊,这四剑,用也用不出,用也不敢用,也就只能挡挡剑势。”苏明卿看向城头,微微一笑。

        江沅瞟了一眼满地佛珠:“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拜佛,拜的不一定是诚心,”他甩了甩手腕,自嘲的笑了笑,“前段时间在江湖上见人就砍的就是你?”

        “啧!”江沅白了他一眼。

        高延立刻举手投降:“不是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是见人就砍啊。”

        江沅持剑拄地,用肘子撑着:“江湖规矩怎么说来着,收了生死签,你输了命就是我的。”

        “那女侠想怎样?”高延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走,回家。”江沅轻挑眉头,“风剑被破,雷剑也给我受下了,你还有什么不服?”

        “那你倒还不如一剑砍了我……”话音还未落下,高延瞳孔骤然收缩,死死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江沅一剑刺透了他的胸膛,将桐凰拔出,随手插在地上。

        江沅眉眼柔和,“吃了我一剑,今日,你也就消了此孽了。”她轻轻抱住高延,“这事儿我都没生你气你自己瞎捣鼓着什么,还非得我捅你一剑你才开心。”

        “那你仇就不报了?”高延话音有些虚弱。

        “当年那事错又不在你们,再说了那白家,那白乘风被我一剑钉死在了自家牌匾上,也算是了了这桩恩怨。”江沅说道,“而咱这呢,哪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

        “那媳妇儿,”高延咳出了一口血,面色苍白,“回家之前,能不能先治个伤,这一剑挺狠的……不亲一口小嘴治不好啊。”

        在客栈偷酒喝的老孙听到这一句直接呛得连咳了好几声,差点吧好酒撒了一地。他顾不上还在咳嗽,嘴角已经挂上笑意。

        江沅立刻与高延分开,又赏了他一脚在脸上:“你不江湖大侠么?自己治去。”

        高延嘿嘿一笑:“而且就我说啊,媳妇儿你那一剑还不够快,让我握剑,至少还能再快上三分。”

        老孙顶着右眼上的淤青,拎着酒碗和苏明卿对坐,憨笑了一声:“这才是大风流啊。”

        大风流?什么是大风流?苏明卿望着早已无人的城头,是高大哥自愧远走受百剑,还是女子提剑泯恩仇?

        “牵动世间,才能算大风流。”

        老孙头上又受了李先生一颗板栗,李先生微笑着说出了苏明卿现在不能理解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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