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斜阳渐落,天空之上幽蓝色的大幕缓缓拉上,天地暗下。街头巷里,门内门外都挂起了各色的灯笼,长街明亮顿时与白日无异,或者说,更为漂亮。
东市有一条留人河东西向经过,常有花船漂流,船上佳人或奏曲或歌唱或对诗,岸上店铺挂小灯,灯底垂下灯谜供人猜议。或者铺子摆墨宝卖前朝古董,也有解石之类。但大多啊,几家离不开一个“文人风雅”四字。槐城的尚儒之风,或者说六合的儒风,倒也是夸张的很。
留人河北岸有一家没有名字的打铁铺子,当地人都管它叫随心铁铺。因为店铺老板常年不在,有时个把月有时好几年才会出现让这个堆着灰的铁铺晒晒太阳。这么多年未有经营也没有被官府查封回收,像这样的要么就是背景大要么就是当年分下来的私有地产。不然留着这么一块大好地方空置着不像是那个锱铢必较的林县令的作风。
也正是如此才被那些文人命名为随心。
今儿晚铺子里的灯火久违的都是亮着的。铺子门槛上坐着一位白衣先生和他的一位学生。
铺内打铁声叮当响,铺外佳人胭脂香。就是天空中突然间飘起的鹅毛细雨,花船上的美佳人,路上的行走的读书人纷纷撑起了各色的油纸伞。宋溪觉得,那种隐隐约约的书香风韵似乎更浓郁了些。
萧暮一个个轻声对着路过花船上佳人的诗句。按照规矩来说,答得最好得到姑娘青睐就能共度春宵,萧暮声音轻细恰好只能让两个学生听见,共度春宵这种意思显然是没有的。宋溪盯着河里不断散去的千万涟漪,在他听来,河岸边就没有谁的答案能比这姓萧的更为恰当。王叶那个呆瓜不懂,他看得出那些个每天花一两个时辰打扮的风尘女子自始至终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可宋溪左看右看觉得其实都不错啊,他突然眼光怪异地看了眼身旁的白衣先生,倒长得一副不错的皮囊,难道竟喜欢男人?
下一刻他的额头便吃了一颗板栗。
“别瞎想也别乱看,书没读几本就别想着些有的没的,长得好看没什么偶那个肚子里面一团空空以后你连人家姑娘家门都进不去,更别说你现在孤身一人。”萧暮转头望了眼铺子内,内间帘子下的身影仍在不断地挥动着大锤,里面的空气不断扭曲让人难以靠近。
“喂那你读书这么多不知道避个嫌啊,不知道我刚成孤儿嘛!”宋溪挥手给他来了一拳但是被轻易地闪过,只能没好气地坐回了原地。
“不提你自己就不想了么?好歹宅子还在,你还记得他们,那他们就还没真死,等你哪天成了王八蛋忘了他们,他们才是真的死了。”萧暮望着天空,雨淅淅沥沥的下,除了黑云,还是黑云。
宋溪沉默了有好一会儿,实在聊不下去了便一转话锋指了指铺子里面:“里面那个是你朋友?”
萧暮点了点头:“一个老朋友,待会儿等他事儿办完,我进去,你在外面等。”
宋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这时不少书生从茶楼书阁中走出纷纷撑伞回家,也有落轿带着随从大摇大摆进青楼的纨绔贵公子,他突然说道:“为了我你可没少挨青瓷巷几十户人家骂,为了我这一家子你也没少挨槐城长安县读书人的骂,读书人都是一张脸看得比什么都要重,你不要紧吧。”他看了眼萧暮,白衣先生神色如常。
“但当时只要你提着刀进了青瓷巷,不管是死是活,世间就再也没有宋溪这个人了,那我放你进去,不就是等于我杀了人,与这份罪孽想比,被骂两句又算得了什么。骂着骂着,自己不在意他们也累了,我不还口他们也无趣,皆大欢喜不是么,再说科考虽然在即,但是真正的战争早早就已经开始了。”萧暮眼帘低垂,轻轻哼了一声。
“百名进榜,毁一人就多一分胜算,这帮家伙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宋溪叹了口气,又说道,“还有你,是真的没意思。”
西市四围围栏设塔瞭望,因为有八荒人时常往来得盯着,而东市则四围无阻碍,视野通透。所以宋溪能隐约透过结项看见隔了两条巷子的破旧学塾,毕竟不是每家都是高墙碧瓦的大豪宅,更多的还是寻常人家的小院子。
“你对我,好像和王叶那小子不一样,他不会介意么?”宋溪没来由想到那个老是被自己欺负的穷孩子。他看过那么多书生,只有他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固执的像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当时学塾书生那么多,他也只是一眼看出了王叶而已。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王叶适合去读书论道当个书生,所以他要做的只有读书破万卷,能考上功名,就很满足。而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不想让自己对自己失望,就会加倍努力,过得很苦的人,一点点的甜就能满足,你可能不明白。但你呢,你不是要做大侠,宝刀平天下不义之事,杀天下有愧之人。就像前天那位女子剑客一般快意恩仇。所以你想要走江湖,那我就带你走江湖。”萧暮微笑,轻抚着宋溪的头。
“那你呢?”宋溪反问,“你为了什么。”
“为了等人。”萧暮只是这么说。
“哦!我懂了!”宋溪猛地拍掉萧暮的手起身盯着他,心中了然一切,“姓萧的,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好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萧暮愣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说呢你怎么那些好看的姑娘能睁眼都不瞧一瞧,还江湖等人后会有期,这我太熟了,说书人常道待我乘风归来你便娶我可好。”他脸靠近萧暮,眉头一挑,“师娘长得好看嘛,是不是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萧暮狠狠砸了他好几下板栗,“好小子,书没看几本词儿倒知道不少,天天不见你练刀,还给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萧暮砸得宋溪只能抱着头缩在一旁。等到萧暮没了动静,他试探性地抬起头,结果当头又是一记板栗。他当场暴怒,顿时不干了,直接一蹦三尺之高……被萧暮打回原地。
“教你个道理,打是亲骂是爱啊,王叶的板子我抽,你的板栗我也不能少啊,这不是指望你们得个文武状元,那我面子不是大了去了。”萧暮坐在一旁笑了起来。
在宋溪眼中呢,就和傻笑无异了。好嘛,这家伙不会撒谎就想这么蒙混过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云淡风轻的白衣先生如此窘迫,如此笨拙。果然嘛,这也不是个神仙,只是个俗人。
“姓萧的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啊。”宋溪也没理由傻笑了起来,没有萧暮,他可能的确当时就死了,这像是瞎了眼一样的白衣读书人有沉稳张扬的时候;也有傻愣憨笑的时候;也有拉着自己和王叶去登录科举,两试皆报,还笑言必得魁首——如此意气风发的时候;更有即便严寒也只能一眼单薄,落魄的时候。不过啊,他好像从来都不在意,就真的像个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但总是时不时就拉人一把。
“和我说说里面那个铁匠呗,如果想讲师娘的话我也不介意的。”宋溪笑嘻嘻说道。
萧暮像屋檐外伸出手去,雨不大,接到手心还有些舒服,他看了眼宋溪:“问你个问题,解对了就告诉你。”
“说!”宋溪豪迈回答。
“我听人说雨是一生错过,亦是悲欢离合,何解?”萧暮问。
宋溪想了想:“人总是习惯性地避雨,像纸伞和蓑衣都是避雨的工具,能见却不见,故而是一生错过。而雨中多分离,也最为伤心,泪水和雨水交汇在一起之时,没人发觉却最为忧伤,那就是悲欢离合。”
“再解。”萧暮摇了摇头,他觉得不好。
“是我与他在学塾遇雨,他撑伞送我,我不理不睬,是冬日阴雨寒冷,他为我添衣,我不理不睬,是春暖细雨之中他教书,我不理不睬……”眼泪忽然不自觉从他的眼角淌下,“是那夜细雨,他叫我陪他聊天,我不理不睬,是他绝望至深,我没有发觉……是悲欢离合,亦是一生错过……老家伙,爷爷……”
萧暮轻轻为他擦拭眼泪,话音轻柔:“善。”
“说好不提的,姓萧的你不讲道理。”宋溪抽了下鼻子。
“我讲不讲这个结都在你的心里,我不来为你解开,就没人来了……”萧暮轻笑,“里面是吟剑城第一铸剑师,同是,天下第一铸剑师。”他神色肃穆。
宋溪破涕为笑:“人家伤感着呢谁要听你突然讲这个,而且好好一个天下第一铸剑师跑来这儿干啥。再说这年头有个一技之长就号称天下第一,前两天还有在那儿大张旗鼓宣扬什么天下第一行书天下第一散文天下第一快刀什么的,我数都能数出十个八个来。姓萧的你怕不是被骗了。”
宋溪心情好了不少:“要不你还是和我说说我师娘的事儿呗,我对这个感兴趣。”
萧暮望着柔细春雨,没有看他,只是手不停地砸着板栗,宋溪不停地躲。
萧暮想那白衣姑娘么?自然是想的。月下展笑颜,平生再难忘。说不喜欢那就更假了。古人讲一见钟情那么这,就是一见钟情了。
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个萧暮,也只有一个白衣姑娘。
这时候连绵不绝的打铁声停了下来,不高的精壮老人浑身淌着汗水掀开帘子从内间走出,偏红的身子四周氤氲着腾腾热气,萧暮可能高些,但老人,绝对能打十个他。
萧暮入门,宋溪捂着脑袋,闪着泪花。
“前辈好久不见,洛紫过得可还好?”萧暮作揖寒暄。
“挺好的,就是城主的位子坐的还是不踏实。”老人抚着乱糟糟的胡子,疑惑问道:“而且你怎么会……”他眯着眼细看着萧暮才恍然点了点头,“而且说起前辈二字我可担当不起,就别折煞我了。有什么要我帮忙就说吧,力所能及之处我一定答应。”
“我要一把好剑。”萧暮说道,神色凌厉,“还有,得空的话,就教教外面那小孩儿吧,是个练刀的好苗子。我也不能一直呆在他的身边,想来想去你带他最好。相对的,我会去吟剑城帮一回洛紫。”
“小紫那儿倒是随你,但是以你现在的身子,挥剑真的不要紧么?”老人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这个瘦弱到像是随时会倒下的书生。
“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萧暮回答。
“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你,”老人有些感慨,随即看了眼坐在门槛上的孩子,“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就让他过来吧,以后,伴他左右的,便只有刀了。”
“不,还有清风明月,茫茫江湖,还有王叶与书声。”萧暮神色柔和下来,轻轻笑道:“那就多谢了。”
“都说了些啥啊。”回去的路上,宋溪走路,萧暮撑伞,微微倾向宋溪。
“明天开始,那位老人会教你用刀。”萧暮回答。
“为啥啊,你教不了我?”宋溪瞥了眼他。
“他使刀比我好。”萧暮耸肩。
“靠谱么?”宋溪悄悄地问,回头瞥了眼打铁声再次响起的铁铺。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二人一高一矮,就这么消失在了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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