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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寒食禁烟火,吃冷食。大多数人乐意去做踏青、秋千之类的事,祭扫之事多还是在清明时分。所以这两日来造访谱严寺的香客也不比往日少几分。只是造访偏殿的少了许多,净海和尚也得空下来念经参禅。

        苏明卿又来过一次。这姑娘开头第一句便是大师我想问下有个人是否心上有人。净海大师顿时就头大如斗,连连说贫僧是出家人不会算姻缘更不会牵红线,苏姑娘想算姻缘应该去城隍庙或者清明观,这种事儿这两处管的比较多。花了几炷香时间好说歹说才把苏明卿劝走,和尚才松了口气,就是不明白这么聪明一姑娘怎么老和别人家姻缘过不去,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嘛。果然是世间再厉害的人也逃不掉这一个情字。

        “苏姑娘苏姑娘!”

        在西市晃荡的苏明卿听到这一阵喊声就知道又是那个难缠鬼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自己。本想去骊龙阁的看看一些八方秘宝的心情都给破坏了。

        她扭头,果然是楚木又骑着小毛驴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满脸笑嘻嘻。

        苏明卿不明白这个眯眯眼是如何这么平凡还能自信的锲而不舍凑过来,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狗,她也不好说他什么。

        “苏姑娘听说你要算姻缘,我给你算呀,不瞒你说,我在成为神医之前可是专门给人算姻缘算运势的算命先生,付过钱的都说好,就在那谷幽州一代,闻名江湖,不要太受欢迎。”楚木说着就要去摸苏明卿的手,白衣姑娘脚步轻盈,完全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反正又是去骗骗人家姑娘,摸手揩油的计俩,能准了才是有鬼了,”苏明卿双手负后脚步不停下,楚木便拍了拍小毛驴的大腿跟上。苏明卿问道:“你这么厉害和我说说今晚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晚上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楚木卖了个关子,“这种事情啊眼见了才好玩,说出去就没啥意思了。”

        “民间到处都是树大招仙,槐树招鬼的说法,也有门中有槐富跚三世的传闻,”苏明卿突然停步望了眼远处的高大老槐,枝繁叶茂,大片成荫,“又听李先生讲了这么多当年的青冥战争的往事,这老槐树,不是招鬼,是镇鬼,对吧。”她看了眼楚木,他躺在小毛驴背上,双手笼袖,抬头望天。

        “苏姑娘的脑子还是那么好用,但我仍是不告诉你什么,想知道答案嘛,就自己去看。”

        苏明卿难得见到这个庸医严肃一回,这时候倒是不知他在想什么了。

        “苏姑娘不好奇前两日为何满城飘雪么?”楚木忽然说。

        “六合的气候本就与八方差别很大,在牵魂雾的影响下方位都难以辨别,清明前下个雪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怎么,你知道原因?”苏明卿停下脚步。

        小毛驴从苏明卿身边走过,楚木踢了它一脚才悻悻然停下。

        “当然不知道,”楚木轻笑一声,连连摇头,“不过你刚说方位之事,我认识一个朋友,机关术独步天下,好久以前就造出了可以不受牵魂雾影响的指南仪,就是太大了,只能被安在渡船飞舟上使用,不知道近些年有没有造出轻巧简便的,有的话肯定带一个给你玩玩。”

        “你到底是喜欢我哪里呢。”苏明卿接下来的问题差点把楚木吓的从毛驴身上掉下去。

        楚木一头雾水,愣是没明白苏姑娘这是整哪一出,不过很快他就捋了捋头发,笑道:“苏姑娘这是动心了?我觉得还是不要的好吧,我喜欢的是你脱俗的容颜和带着一丝豪气的性格,对于我而言呢,女子就像是花一样令人赏心悦目,但是我呢,仅仅是个过客罢了,我阅百花赏尽其风光,见到脱俗不同的便停步欣赏一番。我浪荡归浪荡,但也有原则,所以算不上什么流氓,所以平日里我对苏姑娘调戏归调戏,但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你一如往常便是了,百花见我百花杀,片叶丛中不沾身,谁让女子才是这时间最美丽的风景呢。”

        “哦不是,我只是想说,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还不行么。”他说了一大堆苏明卿反正是没听进去几个字只是觉得这还不是流氓的话那也太高看流氓的格调了。

        苏明卿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没什么心情逛街的了。正好曹老板也找她抄份诗集,不如早些客栈,也省的楚木在耳边叽叽喳喳。

        “诶我说苏姑娘等等我啊,我还能将很多风流史的。”见苏明卿径直往西市外走,楚木赶忙拍了拍毛驴追上。

        “滚!”苏明卿送了他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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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萧暮拉着两个孩子爬梯子上了学塾的屋顶,坐着看黄昏。他说人间是戏台,天空是戏台的大幕,白日斜阳,夜幕星辰。一幕落下一幕起。人世间故事千千万,得慢慢说起。

        “我说姓萧的你行不行啊,大侠都是轻功傍身轻身一跃上屋顶的,哪有你这种爬梯子上去的,我说你武试不会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吧。”宋溪瞥了眼萧暮,一脸鄙夷。

        “你大侠?那你怎么不轻功飞上来呢?”萧暮笑意盈盈望着他。

        “我……”宋溪噎住,支吾了好半天才回上话,“我最近不是被刘老头整的手脚酸疼嘛,你等我神功大成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大侠!”

        “行啊,我等着。”萧暮笼袖,仰头望着渐渐暗区的天空。

        “先生,寒食晚上不回家闭门不太好吧……”第一次寒食晚上出门的王叶怯懦地拉了下萧暮的衣角。

        “都和你爹娘说好了,他们也同意了,不用担心。”萧暮揉了揉他的脑袋,“何况还有先生在,你怕什么?先生再不济,这不还有宋大侠保护你嘛。”他敲了敲宋溪的头,笑道。

        王叶总算有了些信心,看了看萧暮又望了望宋溪。

        看的宋溪浑身不自在。

        “给你们解个字,就问这一‘槐’字何解?”萧暮把手揣回袖中,问二人。

        宋溪听完问题便躺下不再回话,这种问题王叶最喜欢琢磨,自己懒得动脑那就让这家伙自己兴致勃勃地想着吧。

        “槐之一字,分为‘木’‘鬼’,意为木中之鬼又或是木中有鬼,就常有传闻说夜晚槐树上会浮现鬼面,或者说是槐枝招邪,典籍上对它的描述就多是邪木的称谓了。”王叶想了想,缓缓道来:“但是我们这参天老槐似乎就不是这样,我从出生到现在也没见过哪家有闹鬼的说法。”

        “是的,槐城是依古槐而建立的。也是以古槐命名的,”萧暮指了指城中央比城墙还要高大的老槐树,“典籍上传闻的槐树分为两种,招邪与辟邪,写的晦涩难懂表达的也不清楚,这些通病是这类书籍共有的,所以没有真的见上一见,就谁也说不准,咱这是灵木还是鬼木,过两个时辰不就看的清楚了。”

        天色彻底暗下,萧暮望着长安县的方向,月光如水般洒下,落在先生的肩上,王叶看着不禁愣住了。

        书上都说月光如霜。

        落在先生的肩头,果然是极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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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添花客栈今儿一大早早就闭门谢客,苏明卿也是趁着方小子送餐时间过了便打开窗户,轻踩窗沿,身形若飞鸟一般飘然至客栈房顶。眼看着夕阳落下,昏黄与暗蓝交汇相融而成的极美彩霞挂在天边。这样的风光再好,在不知何时来到房顶的楚木面前也真是让人难以开心起来。

        楚木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在苏姑娘心中已然被骂了个十百千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了多少外号。就这么躺在屋顶翘着二郎腿等着日落。

        暮色彻底落下,天空明星闪烁,就像是前几日苏明卿见过的成千上万的映射着光芒的雪花。月光洋洋洒洒地铺下,没有灯火光彩的槐城在这月光下是这么的安静,像是那无定海的水面一般平静。一切印刻在一幅无边境的山水画卷之中,楚木不说话,画卷中便没了他。

        整个世间唯有苏明卿一人独坐,赏天下雪。

        怪不得诗人望月思人,这样美而且温柔的月色,谁不希望和一个知己一起坐着欣赏。想起老孙那一枚剑钱上的诗词:

        应是天仙狂醉。

        不是天仙醉舞,又怎会有铺洒得如此纯粹的月光。

        “叮”“叮”“叮”……

        清风突起,轻抚过整个槐城,拂过苏明卿的面庞。幽幽的铃铛清响忽然自远而来,如松涛般连绵不绝,层层叠叠。她记得槐城之中家家户户是不允许挂铃铛的,唯一允许的地方,那便是老槐树枝干间交错悬挂着的彩色风铃。让人奇怪的是那些风铃平日里无论有多大的风吹拂都不会有半点声响,却仅仅在今夜铃音流转,悠扬远方。

        苏明卿转眼望向老槐,无边月光之下数十丈高的老槐周身缭绕着晶莹的光晕,光晕飞舞散为点点萤火飘忽,似天上星点般聚为银河起舞。那条银河绕着槐树飘舞几周便脱离槐树在槐城上空盘旋。

        星光又如雨般慢慢飘落,洒向城内的大街小巷。

        苏明卿的眼中闪烁着那点点莹白色、灵动的光芒,她的神光有些颤抖,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迎接,那光芒温暖明柔如同精灵一般,顽皮的从她的手掌上跳了出去,跳下楼顶,落入地面……

        满城都是这般的散落星光,星光交汇、飘远,在长安县,在书林县,在田野间,在江海间。

        它们汇聚成人,汇聚成猫狗牛羊,汇聚成蚊蝇蚂蚱,发散着光芒的老人孩童在老槐树下饮酒抓虫,谈笑嬉闹,校阅场中有披甲的兵士震天的呐喊、抽刀演练。清风之下挂在酒巷间各家各户门前的灯笼燃起明黄色的灯光。天地间骤然明亮…——槐城的大街小巷,无一不热闹。

        苏明卿看到了一幅与往日极不相同的槐城街景。

        光芒散尽的老槐周身飘留着丝丝黑色的光晕,风铃声明亮,黑芒像是颤抖一般依附于老槐,不敢轻举妄动。

      添花客栈外是备着酒桌的,明灯亮起之时就已经座无虚席,是书生、是将士也有平民百姓。

          苏明卿只看得见他们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们说出的半句言语,这屋顶上这么大的一个姑娘路过的行人自然看得见,看见了,善意的微微一笑,便也走了。

        有时苏明卿能看得懂他们说什么。

        像是“现在的世道变得好些了么”“战争结束了么”……问及妻儿是否安好的也有,她只是低垂着眼帘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行人神色黯然,能看见两行清泪留下,又化为星点飘散,不知去向何方。

        “过去几百年里逝去的人都在这里了。大部分是死于战乱,所以你能看到女子孩童之类。喏,那还有个只剩下一半身子的,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死在了沙场上了,死前如何,死后魂灵也就如此了。还有些是这些年来世道变好战争少,寿终正寝的老人。这老槐树呢,本来就是一颗老槐树,几百年前他本才刚刚抽芽,本不该有这等恢弘。但是那时候死的人多,遍地都是怨灵,槐树招鬼吸怨灵吃得多长得自然快,但是槐树消化怨气哪有这么快,怨灵依附于老槐无法镇压,邪气越来越重,平原变鬼地寸草不生……”

        楚木慢慢睁开眼睛,苏明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红眸,殷红如血,这个一直眯着眼的庸医气质完全变得和自己印象中不一样:“从那些打仗战死的士兵开始,这些家伙自己不愿过三途河转世投个安稳的胎,死后三魂七魄直愣愣冲进槐树内,用生灵之息一点点的压住怨灵之气,这一压,就是数百年。压到普通老槐树变成了千年抽芽千年生长的灵槐,压到……自己灵气消散魂魄困于灵槐永世不得超生!但怨气留存永远灵气消散来的慢,因此出生于槐城的孩子经人生百年死后魂魄会归于灵槐,以镇压怨气等待灵槐将其净化。但说起来其实这也算是另一种长生,不会老去不会死去,老槐活着一日他们便看着繁华人世一日。”楚木慵懒地躺着,慢慢地说着,“这就是这老槐,这槐城的真相了。”

        “那居住在槐城的人们知道自己死后会这样么?”苏明卿问道。

        “这么多代下来,应该已经没人知道了。”楚木回答。

        “也就是说,非自己本愿是么?”苏明卿看着楼下繁华人间,明明每个人都是带着笑容坐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她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过。她指了指缠绕灵槐四周的黑气:“这些就是那镇压百年之久的邪气?那些风铃算是阵法?积聚一年的天地灵力来镇压以换取这些生灵亲身来看看这世间?”

        楚木再次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

        “这事情城主知道么?”苏明卿又问。

        楚木再次点头。

        苏明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撑了下屋顶站起身来。眼帘低垂,像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楚木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下就坐起了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娟秀姑娘的清冷面庞。她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愠怒。

        “心中有不平,想找人理论理论。”苏明卿淡淡说道。

        “我劝姑娘你冷静些。”有个声音细小而沙哑,不适时宜的出现。

        苏明卿寻声望去,竟是一直设立在客栈屋脊上的一直脊兽。像这样的她同样在文轩阁屋脊上见过,长着双翼的猴子。她曾问过老孙,这是叫行什。她之前觉得是有些奇怪,没想到竟然是会动的。

        这只行什放下手中的金刚杵,撑着下巴坐了下来,他抬头盯着苏明卿:“好像也没有很惊讶的意思,你早发现我了?”

        “那倒没有。”苏明卿在他面前蹲下,摇了摇头:“只是之前早有猜测,你是算妖怪还是神仙?”

        “我就知道。”行什顿时泄了口气,这姑娘还真的敏锐,“姑且算是妖怪,不过离我修炼至飞升也没多少年了。”

        “哦。”苏明卿应了一声。

        “苏姑娘你可别听他瞎扯,这种妖怪叫脊兽,极难诞生,行什嘛,排在脊兽最末,他要飞升,至少还要千年。”楚木立刻揭出行什老底,微微一笑。

        行什狠狠瞪了这无良郎中一眼,举起金刚杵挥了挥示威,转头对苏明卿说:“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这种事情整个偌大槐城唯一知道且能插手的唯曲鉴寒一个。永世不得超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你觉得曲鉴寒这么做不对,但是,我还是劝你想想清楚再去理论,也劝你别去找曲鉴寒。”

        “咚”……

        一个很轻的脚步声忽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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