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明德府主殿之外,曲鉴寒盯着城内战局,拄剑这个姿势已经很久没有换过,哪怕是韩月舟也在怀疑这人是不是个雕塑。
一个时辰没有说过话,哪怕是韩月舟也有些耐不住寂寞:“你说剩下这些人里面哪个是萧暮?”他问道。
曲鉴寒总算是搭理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萧暮的成绩在剑试中排在一个算是巧妙的低位,这几天倒是真没有一个人挑战到。且按照当日考官的描述来看,只有一个中规中矩四字。现在岁安街内这样的人我并没见到,大概是藏拙,或者是装死。”
“你这个装死倒是有点意思,”韩月舟玩味地笑了笑,“那么这最大的看头,可不在这三个人打完架啊。”
“谁知道,”曲鉴寒冷笑一声,直接闭上了眼睛,连这这最后的战场也懒得再看下去,“他们爱怎么玩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只管收尸就行。”
“都打成这样你还不管,太冷血了叭。”
“战场只会比这更冷血。”
战事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有些不忍直视了。几乎是刀刀见血,原本繁荣的长街已经看不到了往日的风景,躺满了伤者、尸体,更甚为不知何人的肢体,一个晃神就真的以为是在战争之中。鲜血肆意流淌,像这样的景色,怕是武试开启至今都没有发生过。张子墨的“军伍”像是没有痛觉的人偶,不知疲倦地挥刀挥刀挥刀,从月安门砍到岁正门再一路砍回。
“楚木,这是正常现象?”苏明卿扭头质问楚木,这场面已经不能用考试来形容,这分明是是她最熟悉的,那遍布于八方界的战场,她虽然有些麻木,但是再次看到难免会有些不舒服。
楚木双眸难得睁开,那双血色眸子里没有一丝轻佻,他紧皱着眉头,让人不寒而栗,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苏姑娘可曾听过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言不由衷必有鬼。”
岁安街上猛然一点寒芒乍起,迎着张子墨的狂暴刀意,楚卿宇脚下房顶寸寸龟裂,他一枪掷出,长枪撕裂空间,似有龙吟长啸!
张子墨一身黑衣,满头发丝在奔驰中散乱,大有几分魔头的味道,对着这势如破竹的长枪他甚至闪躲的想法也未曾有过,他一刀平挥,枪尖与刀身相撞,以摧枯拉朽之势硬生生将其击飞,连阻挠都不能算上。
楚卿宇的身形却突然出现在张子墨上空,那杆被击飞的长枪像是巧合一般稳稳落在他的手中,他微微一笑:“张兄,那这一枪,你接得住么?”
他身在空中回旋,长枪转瞬掷出,下一刻却如魅影一般出现在了张子墨眼前。枪尖还未曾碰到,他的眉心便漾出了鲜血。几乎是本能驱使,张子墨身形骤停!长枪堪堪贴着他的面颊落下。
——一只纤长的手掌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杆银色长枪还未扎入屋檐便被轻身而来的楚卿宇握住枪尾,手腕轻抖,一个大圆画下,对着张子墨当头砸去。
张子墨面无表情,双眸之中突然晃过一点血色,纵身跃起旋身一脚踢在枪身上,顺力猛然将其踩落,枪头轰然没入砖瓦之间。楚卿宇运气一掌拍在枪尾,两方势均力敌,枪身弯曲成半圆。
楚卿宇依旧从容,推掌反手握住了枪尾,同样一脚踢在了枪身之上,枪身骤然绷直,来自脚下的强力将张子墨弹到了天上。而天上,早有人影等候——陈俊彦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长剑之上,挥指而下,一道剑气如高山瀑布冲下!
明德府中,楚木轻声道出了“长枪青龙”四字,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苏明卿:“这杆枪可是枪圣的配枪,已然出现在楚卿宇的手中,那么岁安街上的战事应该也就这么了结了。我是奉劝别做傻事,规矩就是规矩,生死状也签在那里,你真想讨公道我们也不占理,更别提打不打得过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我有个问题想问苏姑娘。六合八荒,武道皆分十二楼,八荒界怎么分的我不太清楚,所以我想问,在八荒之中,能御剑飞行的是到了几楼。”
苏明卿神色低沉,她死死盯着演武场内的岁安街,缓缓说道:“十二楼大宗师。”
“那便对了,”楚木垂下双手,转身看向明德府之外,“六合之中,青冥州内,我可从未听说过有这个年纪的剑术大宗师。”
剑气冲刷之下,张子墨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浑身浴血轰然坠落。
那本立在空中的陈俊彦不见身形,那柄长剑,从楚卿宇的胸前慢慢刺出……
“陈俊彦!”楚卿宇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吼出他的名字,手中的青龙枪再也握不住,顺着屋檐滚落,砸地的叮当响声仿若全城可闻。
“楚兄,再给你几年时间,说不定青冥枪圣就能改名为青冥枪仙,但是,我应该是看不到那天了,因为你现在就要死了。”陈俊彦挑眉,一脚将他从剑上踹落,任由他不知道滚到哪儿。
白面剑客猛然跃起,随着一剑破空,明德府内镜花水月骤然破碎,升腾起数丈高的雾气。
雾气之中,唯有一人身影。
陈俊彦慵懒地靠在插入地面的长剑之上,玩味地环视四周:“各位好啊,在下陈俊彦,前来赴曲城主的邀约,其他人应该可以不用等了,估计现在能站起来的一个都没有。至于结果,想必不用我提醒您了吧,铁面城主。”
他轻轻挥掌,浓雾像是幕布般被撕裂,在他的视线中,曲鉴寒拄剑而立,双眸紧闭,像是在休憩。完全没有想回答他的意思。
“城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俊彦不悦道。
“陈兄不必着急,武试可还没结束呢。”韩月舟也不知道曲鉴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不是曲鉴寒能时刻洞悉城内所有局势。但只要曲鉴寒不说话,那武试就还没结束。
“呵呵,韩祭酒,这里其他人是瞎子难不成你也看不出,这场武试,可没有人能再打赢我了。”陈俊彦轻蔑一笑,“我就这么站在这儿,还有谁能来给我一刀一剑不成?”
“妈的。”有人轻轻啐了一口。
岁安街瓦砾堆中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有一刀西来,丝毫不拖泥带水。
在那一瞬之内,整个明德府内像是陷入了无止境的空白时间,只有那一柄漆黑的陌刀荡漾着空间的涟漪缓缓靠近。静止的时间之中,文人慌乱,僧人双手合十,道人掐指计算,曲鉴寒从容,韩月舟惊异……一切扭曲着空间交杂到演舞台上白面剑客同样扭曲着的狰狞面庞。
长刀贴到了陈俊彦的面庞。
苏明卿像与世界分离,观望着一切,轻轻“咦”了一声。
空间破碎,演武台蛛网般龟裂,尘土如海浪翻涌,有道血色身影自明德府大门摇摇晃晃走入,像是话本小说中常常见到的僵尸。
苏明卿的惊疑不是因为那惊世骇俗的一刀,而是扔出这一刀的人,因为他是张子墨,因为他本该奄奄一息甚至在那残骸中逝去。她看了眼楚木,看了眼那位重甲将军,看遍了全场,似乎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有自己,看到了这把陌刀缓缓而来。
张子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那道剑气瀑布差点就要了他的命,那双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眸中没了先前的暴戾,反倒是杀气更甚。他口中低吼着陈俊彦的名字,一步一步走上演武台。
“老子这不是来了么,你可别高兴地太早。”
苏明卿转头看向明德府大门口的酥叶街,鲜红的血迹蜿蜒流淌,数十具不知生死的肉体堆在街道中央。她像是回到了那血色天空的大陆,无助地环望四周,身边只有刀枪剑戟,她想奔跑想逃离想去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是!背后那一个个黑影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哪怕天涯海角!
苏明卿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回到楼内揉着自己的眉心,这本该出现在她梦中的该死幻影现在一遍遍地冲刷着自己的脑海,让她头痛欲裂。
同样的黑影将尘埃震散,陌刀倒飞而出,插在了张子墨面前的地面。陈俊彦右颊上被刮出了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更像是流水浸染了他的脸颊和衣裳。
“我该说是我念及旧情砍轻了,还是说你命大呢,张兄。”或许是满面鲜血,陈俊彦脸上看不出有几分神色变化,“武道十一楼,我这一剑倒是祝你突破了瓶颈,但你下这么重的手,可一点没念及旧情啊。”
“是啊我的好兄弟,只恨我现在没几分力,没把你整个脑袋削下来。”张子墨并没有去拔那把长刀,而是倚靠支撑,他的体力可不支持他再挥动任何武器,“只要死不了,其他伤对你而言都不是伤不是么。”他话音虚弱,满脸讥讽。他握紧的左手缓缓松开,一只沾着鲜血的黑色小虫悄然落地。
这个动作像是个开关,在众人的眼底下,陈俊彦的衣裳之中爬出了数十只类似蜘蛛的不知名黑色虫子,它们有条不紊地爬到了他面颊上的伤口,以尾针刺入,拉出丝线,伤口在肉眼可见下飞速被缝合,愈合!连那鲜血都被退去的小虫舔舐干净。
“这你倒没有说错。”陈俊彦温雅一笑,轻轻甩了甩手腕。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张子墨身前,一脚猛踢在他的腹部,血人应声而飞起,重重砸在墙面,深嵌其中,生死未知。
这一幕之后,天空忽然间暗下,城内尸体之中忽然爬出不尽的黑色小虫,振翅而飞,铺天盖地,竟是直接盖住了整座槐城!如黑云降世,无人进的来,也没人出的去。
楚木总算是看了个明白,轻轻叹气:“苏姑娘啊,这可不是什么六合侠客,这可是中宫界的正宗的蛊术啊。张子墨那伙人之所以发狂失去理智,应是被蛊虫附身炼成了人傀。此前他在城内四处奔走,只是为了散布蛊虫而已。”
苏明卿头痛总算消退了些许,紧接着的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噩耗:“那神医,咱们现在最好的下场是什么。”她问道。
“最好的下场就是死的痛快。”楚木耸肩,说的轻巧,“被蛊虫附身,那就是生不如死,那些中宫界的巫师就是有这种恶趣味。”
“铁面城主也救不了?”
苏明卿话音刚落,那西南角高楼的中年男人动了,他轻轻招手,一点白芒,一声龙吟,随即有青色巨龙拔地而起!
只听剑吟清亮,曲鉴寒如利剑般冲出,转瞬间春泥出鞘,明德府内罡风席卷,飓风与青龙相撞,一杆青色长枪回旋着倒飞而出,被砸落在中年男人脚边。
能驱使长枪青龙至如此声势的,那只能是枪圣楚浩扬,可惜他本就身受内伤,耗尽全力也只能使出这一枪,但却被曲鉴寒这意料之外的一剑挡下,让他本就内伤未愈的身体雪上加霜。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躺下,楚浩扬坐姿挺拔,他的嗓音像是砂砾摩擦般的嘶哑:“铁面城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群人真有意思,老喜欢天降飞剑天降飞枪的,可把我吓坏了,”陈俊彦忽然大笑了起来,他走到曲鉴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讥笑着说道:“曲城主当然没什么意思了。刚才顶楼那位兄台说的不错,我来自乾元中宫界,是个巫师,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你们六合的礼律六界之内,若无敌意来者皆是客。还有一条我记得是,文武科举乃是举国盛事,任何人不得擅自插手,现在武试可还没结束呢楚枪圣。”
他绕着曲鉴寒站定的身子散步,一掌轻轻按在曲鉴寒的胸口,一道气机如烟尘震荡,曲鉴寒被一掌猛地打回大殿门前,他的嘴角溢出鲜血,那双殷红眸子死死盯着陈俊彦,仿佛真能滴出鲜血。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俊彦在场内散步,晃晃悠悠:“你看啊,正规的手续,正规的关牒通行,我孤身一人远渡重洋自中宫前来六合,这是不是客人?现在武试之中,我是不是考生?所以啊,你们仰仗的铁面城主不仅不能对我动手,在武试结束前还得保着我好好的,你们说好不好玩。”
他停下脚步,挑着指甲里的污垢。衣袖中密密麻麻的黑虫如流水般蔓延爬出。府墙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生死不知的张子墨眼眸失去了光彩,撕裂墙壁而出。明德府外也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哀嚎。
苏明卿扑到了扶手之上,将近半个身子探到楼外,她看到那数百的考生颤巍着身子将明德府包围。天空黑压压的被虫云覆盖,平日里熟悉的温暖阳光只能散落些许微弱的光点,一切仿佛是末日。
“我呢,不,我们巫师呢,从小就是被蛊虫喂大的,学的呢,就是你们六合八荒最为不齿的蛊术。但是我,又不太一样,你们看啊,我的剑道登顶世间大宗师,在这场聚集六合年轻一辈英豪的武试,能打的过我的,显而易见,一个也没有,甚至现在楼上的诸位宗师之中,也没有敢说能稳胜我的吧,”他环顾四周,笑容得意,“表情都不错,因为我的剑术没人能敌,我的蛊术,现在也能轻而易举屠了满城人的命。呵呵,你们说,我这武状元,该不该得。哎呀别不好意思,槐城是个什么地位,边疆第一大城,没了槐城,那就等于是给八荒洞开大门,不值当吧,铁面城主。”
“你想要如何。”韩月舟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有些发毛,他明白曲鉴寒现在憋着一口气不会说话,这时候只有他来稳住局面。但说主持大局,他倒是更希望同为九城之主的楚木出面,都这么久了楚木就这么靠着一点反应都没有。韩月舟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摸清楚过这个侍奉柳帝身边的男人在想什么。
“不如何,我刚才就说了,我只要武试榜首,结果出来,我就解蛊。”陈俊彦满面笑容,在那不停蔓延的虫海之中竟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虽说科举追求结果公正,谁能获胜便是榜首,但是对于六合八荒两界而言,让一个两界都憎恨的中宫界人得到榜首,怎么也是不好看的。以曲鉴寒的脾气,韩月舟知道他宁愿相信那个从未出现过的萧暮也不会松这个口。
“你总是吹嘘自己很厉害,这个时候想不到办法对付那个巫师?”现在苏明卿很不自在,因为演武台中间那个疯子喜怒无常,让她无可奈何。她也没有本事能阻止他,就只能心中窝火。
“大宗师啊姐姐。”楚木无奈地叹了口气,倚靠着栏杆放弃抵抗,他努了努嘴,“你以为青冥州总共就几位大宗师?喏,铁面城主,还有一个枪圣。枪圣刚被曲鉴寒打得伤上加伤,曲鉴寒手里那柄剑现在只能砍自己人,还有两位现在人都见不到,怎么打他。”
“所以说九律,礼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打破,法律是底线没有错那又如何,现在全城几万户人家命悬一线为什么还是礼律当前,我不理解?”苏明卿深吸一口气,双拳握紧又松开,她一直对自己的想法想做的事情很明了,但她忽然就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姑娘,你应该是来自外界吧。”苏明卿的声音大到陈俊彦想听不到也难,“天下九律,可是由你们的九城之主亲自定制的天道规则,哪怕铁面城主天下无忌,也独独不能违背自己定下的礼律。所以现在,只能像这样,画地为牢。”他一字一顿,笑容戏谑。
“武试第一,陈俊彦。”
曲鉴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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