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冷月
“哐——”
昏暗中,有道轻微却刺耳的撞击声骤然响起。
牧廉和宋理枝一愣。
他们还贴在一起,声源处突然晃过一道冷光,隐秘的氛围有片刻驱散。
光闪得太快,沉迷于彼此的两个少年没法判断到底是房间外的灯泡,还是屋外路过的车灯。
牧廉往后仰了下,说:“我去看看。”
宋理枝下意识拉了下他。
牧廉一顿,低头看见宋理枝的眸子半睁着,眼里潮气和星亮交织相连,还很迷离。
牧廉心头发软,他耐心地又说一遍:“小枝,我去看看。”
或许终于听见了这声小枝,也或许是刚刚才跟自己贴过的唇说出来的话很温柔,宋理枝就跟被蛊惑一样放了手。
尽管他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其实并不想放开。
牧廉到了门外,有点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佝偻着背,即使靠着墙,好像也站不太稳。
牧廉无数次地在昏暗的壁光中看见过这道人影,从小到大,从家门边的木柱到小石子路边的道口,她好像总是在等待,等着游子归家,等着命运降临。
“奶奶?”
牧廉走过去,蹙眉轻声问:“怎么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蓦地有点沉,盯着奶奶手里的手电筒似有所感。
电筒原本被奶奶抓着扣在墙上的,只留墙面一圈淡淡的光圈。牧廉盯了几秒后,奶奶才轻“嗯”了一声,然后从墙壁上直起身。
这个年纪的人,做什么都透着一股慢,何况奶奶的身体并没有多好,这会儿干瘪的手掌向后撑在墙上发力,明显想顺势站直。
但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而已,她却做得很吃力,像是精力早在别的什么地方耗干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剩下。
牧廉走过去,扶上她的手。
电筒就在这一刻突然离开墙面,整个光源暴露在外,冷光灯刺眼地闪动。
奶奶甩开了牧廉。
在电筒的照射下,老人骤然抬头,牧廉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牧廉很久没有好好注视过的脸,岁月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早已失去饱满的皮肤松垮而疲惫,此刻随着没有节奏的呼吸颤抖。
牧廉的手悬在半空中,收不回来也伸不出去。
电筒也被定在空中,从一室的黑暗里突兀地射出冷调光柱,光柱中漂浮沉淀无数细小的灰尘,像淋浴间里藏在瓷砖缝里的污垢,极其扎眼。
“怎么了……”牧廉再开口时,嗓音发涩。
奶奶忽然伸出手,无声打断他,极慢地摇头。
她的动作既缓又沉,是年纪大了,一旦有某种情绪过于汹涌,轻易就堵了嗓子眼,得缓一缓。
“你别叫我!”
足足过了好几秒,奶奶终于发出了第一道声音,暗哑得像枯藤上的乌鸦:“你答应过我……”
“牧廉?怎么了?”奶奶的话骤然被打断,房里的宋理枝循着光微微趴起,朝外问。
牧廉下意识朝门口扫了一眼。
那里还维持着他出来时敞开的弧度,床头斜对着门口,躺在上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却能从门缝轻易看清里面。
像他一眼就看见宋理枝早早钻进被子那样,扫一眼就成。
牧廉脑子嗡地一下,像被沉到了海底,周围全是深黑色,窒息与压迫感骤然袭来。
木门“砰”地一声被拉上。
牧廉压着呼吸,在关门声的余颤里说:“没事儿,水壶洒了,我给奶奶再烧一壶。”
“哦。”宋理枝今天格外听话:“那你快点回来睡觉。”
牧廉动动嘴唇,喉管又干又哑。
但最终他还是艰涩张口,隔着一道门对宋理枝说:“你先睡。”
说完后,他重新转过身。
身后的奶奶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只是全身都在抖,在落泪,在低头克制自己不要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牧廉好像又回到了父母刚出事的那个晚上,他也是在这个宅子里,也是这么昏暗的环境,他从迷迷糊糊中被叫醒。
年迈的老人死死拽着手机,微绿的荧光从里面照出来,模糊地映上颤抖的肩。
她低着头,哽着喉咙,连声儿都发不出了,只是抖,只是掉泪,低垂的头颅上交杂着灰白发丝,身子佝偻得像街边被抛弃的、苟延残喘的流浪犬。
牧廉垂下眼,他上前一步,往下弓身。
他那么高,却把脑袋弓到比奶奶还要低,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想和年迈的老人说话,还是终于绷不住了,太累了,太想撑着膝盖休息了。
“奶奶。”牧廉抬眼,“回房说,行么?”
他的声音很干,很轻,夹着很微弱很微弱的,从未出现的祈求。
奶奶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余光是紧闭的房门。
房里面住着一个少年,青涩恣意,生动张扬,会拎着礼物上门,会远道而来拜年,特别讨人喜欢。
——他那么好,他家里人都那么好,何必要惹上牧家这个负累,何必要把唯一的儿子赔进来。
奶奶紧咬着牙,闭上眼,温热的泪流进脸上沟壑的瞬间,无声地一点头。
她孙子怕门里的人听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或者争吵……她更怕。
她怕宋理枝承受这些不堪的、混乱的纠葛,怕影响宋理枝的升学和今后,怕宋家这五年对他们祖孙俩的付出喂了狗,怕她和孙子最终成了农夫怀里的蛇,东郭先生救下的那匹狼。
-
手电筒的灯什么时候被关了,他和奶奶用什么距离、什么站位走回的房间,牧廉都记不清了。
等他再抬起头,奶奶已经关好了房间的门,正克制又沉重地抽动,反复检查落下的锁,如同检查这间房里即将袒露的秘密。
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开灯,窗外的月光惨白,冷冷地切割窗户。
奶奶终于转过身,她深吸一口气,还带着颤音开口:
“我看见你亲他了。”
牧廉早猜到了,但听见这句话,还是心头蓦地一跳,有冰冷的水一阵阵拍过来。
“牧廉,我不管谁主动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什么心思……玩笑也好,认真也算了,马上停了。”
这间房子不隔音的,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还特地走到窗前,像是要把话里的那些秘密全都托给夜风,求他带走消散。
牧廉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是真喜欢他。”
“你没听见我说吗?!”奶奶一下被点炸了,她当了半辈子斯文人,从未如此失态:“停了,断了,听不听得懂?”
“……”
牧廉沉声问:“我喜欢他,怎么断?”
奶奶窒了一瞬。
从小到大,她未跟牧廉说过重话,但那一瞬间,满腔的愤怒和悲凉窜到极点,她几乎想抬手打他。
牧廉很懂事,学习好,也不贪玩。他们家境不好,牧廉就跟没有小屁孩那个阶段似的,从来没有伸手要过什么。
他没有要好的同龄朋友,也没有特别衷爱的玩具。
可就是这样的牧廉,在月光下抱着另一个少年,迷乱而青涩地吻他。
奶奶几乎一眼就知道,她孙子确实喜欢人家。
跟从前的对比实在太明显,不消牧廉承认,她就知道,她孙子一颗心都拴上去了,珍重人家,割舍不下人家。
如果……
如果今天和牧廉一起躺在床上的不是宋理枝,是其他随便的哪个男孩子,或者女孩子,或者任何人——她即使再震惊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她都会默默转身。
牧廉太懂事了,太招人心疼了,他从未有机会喜欢过什么,他该拥有喜欢人的权利,该开开心心地过好后面的每一天。
但偏偏,是宋理枝。
奶奶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把抬起的手放下。
她从来都是个温和的人,再愤怒再震惊也学不来发火那一套,她只能放低姿态,去试图说理,去哀求。
“崽崽……你这样害了他知不知道?以后他怎么抬头?怎么面对别人?你宋叔蒋姨怎么办?他们得多难受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宋家……就这一根独苗啊……”
每说一句,肩膀就佝下去一点,像这些愧疚和荒谬要把人活生生压垮了。
牧廉垂着眸,他盯着老人蜷缩颤抖的手指,沉默了好久,才问:“那宋理枝怎么办?”
“什么?”奶奶愣了一下。
“宋理枝不开心怎么办?”牧廉又问。
他抬眼和奶奶对视,攥紧手指,语调沉沉:“我不想他不开心。”
奶奶脸色很差,她默然一秒后慢慢点头,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那我问你,你能护得了小宋吗?”
“我不是说外头那些人,就说你宋叔和蒋姨。将来你们跟他俩磨,跟他俩耗,让他俩同意你们的时候……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资格陪小宋做这些?”
老人家特有的慈祥音调此刻却冰冷得像一把刀,缓缓插进牧廉身体,又极慢地搅动:
“牧廉,你靠他们家吃饭,靠他们家上学,靠他们养!你是当哥哥的啊……你凭什么喜欢小宋?凭什么让养了你五年的长辈伤心?凭什么只顾着自己快活?”
“你不该的……牧廉。不能是你,你懂不懂?”她越说越慢,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至少让他们伤心难过的,不能是咱啊……”
牧廉又听见奶奶语气里的哭腔了,又破碎又沉痛,她捶着心口无力地往下躬身,低低啜泣:“……恩将仇报,这是恩将仇报你知不知道?!”
牧廉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无力又荒谬。
他想说不是的。
他想说您见过宋理枝和我在一起的样子不是么?他那么开心,您不是和我一样希望他开心么?
他想说他记得每一分恩惠,他会成倍地还。他很关心宋叔和蒋姨,他早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了。还有,他很喜欢宋理枝。
他不会恩将仇报,他会好好报恩。
但这些话就跟刀片卡在喉咙里一样,哪怕吐出一个音节,都痛得鲜血淋漓。
牧廉终究对宋家有愧。
扶着窗台躬在地上的老人至少有一点没说错,他凭什么把宋理枝拐到这条更难走的路上来?
宋理枝才上高中,还有更大更辽阔的世界没见过,凭什么扼杀他的选择权?凭什么让他身边只剩下个牧廉?
牧廉缓缓皱眉,脑子一阵阵发热发痛,心脏却被冻得什么知觉都没有。
他阖上眼,他承认自己心急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谁,从来没有这么想留下一个人,所以迫不及待地要牢牢抓住,所以几乎没有给宋理枝喘息的机会。
他总觉得,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了,就该有下一个一起相拥的夜晚。他们模糊地接吻了,就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他原本是想等高考后,等大学前,趁着那个全世界都在为高考毕业生道恭喜的暑假,和宋理枝表明心意。
如果那时候宋理枝愿意承认他们之间的吻,愿意接受牧廉这个人,他们可以谈一场恋爱。
牧廉会拼命翻找,找出身上所有值得被人爱的地方,找出从未送出过的柔情与爱意,献给那个青葱般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资格,但如果宋理枝愿意,他会拿出所有自尊与勇气,挡在宋理枝前面,直到宋倪和蒋欣情同意,直到他能光明正大地牵起宋理枝的手。
如果宋理枝不愿意,或者中途放弃了,那也没有关系。
反正他很擅长保护宋理枝,他可以一直等,不管少年前进或者回头,他都在。
村子的夜晚很静,夜风很冷,极偶尔地闪过一辆疾行的车,车身带动的嗡嗡声震破空气,村子好像都跟着颤了下。
奶奶手指一抖,唯一还死死扒着窗沿的食指终于泄力,她彻底蹲坐在地上,狼狈得比多年前那个丧子的夜晚更甚。
牧廉那一刻忽然就觉得,这么久过去了,他终究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他实在太过笨拙,又太过习惯自己能承担好一切。
他像个被设定了单一程序的低级机器人,看起来完美无缺,实际上,只要任何一个再微小不过的代码出错,他就立刻原形毕露,捉襟见肘。
良久后,牧廉缓缓睁开眼,月光移在他身前,树木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眸光就隐在影子里,融为一体地深重。
牧廉一点点松开攥紧的手指,胸口却依旧紧得发凉:“还有两个月要考试了,别影响他。您别在他面前提这个,行么?”
奶奶依旧低着头,苍老而迟钝地蹲坐在地上,并没有回应。
牧廉跟着蹲下去,他说:“我答应您,我也不提,这样行么?”
奶奶一愣,她明白牧廉的意思了,缓缓抬头。
牧廉却没看她,他垂着眸,脸色一片苍白,压抑着把奶奶扶起。
老人坐上床的瞬间,牧廉听见她说:
“你肯放过他就好。”
牧廉忽然极速喘了下,“放过”这个词像一把尖刀,把他心里最深最痛的地方凌迟了个彻底。
什么时候,宋理枝需要他的远离来放过了?
奶奶闭上眼睛,不留他了,只是嘴里反复喃喃。
身后的房门被拉上,宋理枝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牧廉走到床边。
宋理枝早在长久的等待中睡了过去,他双手双脚缠住被子,额前散落的碎发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淡淡的月光下,宋理枝睡得静谧又安心。
牧廉随着少年的好眠静静地勾了下嘴角,接着,又慢慢地抿直。
然后他垂下眸,无声地退了出去,回到了对面那间潮湿的、空旷得几乎要结霜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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