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贰章·十二耀日月（四）
于是第二天，我穿戴整齐，来到了东秋寺。秋天清晨时不时地刮起凉风，我裹着父亲的羽织，一边踢着地上的枫叶，一边等着朝光大人给我安排的搭档。
这时，远处走过来一名僧人，披着袈裟，挂着念珠，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得有过而立了吧。
那名僧人，我不认识，但看样子气度不凡，应该不是小人物，得是什么很厉害的高僧。
他静静地来到我身边，个子比我高不少，先是客套地行了个礼：“阿弥陀佛，女施主便是此次除妖的阴阳师大人吧。”
“啊……初，初次见面……”
不对，我都在说什么啊。
我学着他的样子行礼，然后便低着头回答他是这样子的。这和尚打量了我一会儿，便轻轻地笑了一下：“平葵府能如此繁荣，不再如从前那样，贫僧便放心了啊。”
“诶？”
我抬起头，那一刻，他虽然背对着太阳，但是眼睛里却依然闪烁着光，还有一丝没落。
“贫僧话有些多了……但望女施主记住，无论何时，都请务必追随自己的心愿，不要被旁人左右。”
那高僧说罢，便行礼离去了。
他的这些话，让我愣了很长时间。无论何时，都不要被旁人左右？是这样子的吗？
他的话好像一丝阳光一样，拨开了我心中的云雾，使我豁然开朗了。
或许……我和义，也是这样的？
不给我多想的时候，我的搭档便来了。我转头一看，正是一月不见的奈梨子。她依旧是那么小，看起来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奈梨子穿着挂满铃铛的狩衣，握着巫女铃呼哧呼哧跑过来了。她又瘦又小的，让人看着有些心疼，朝光大人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妹妹吗……况且，先前没有功夫注意，我竟没发现奈梨子的刘海有这么丑……她的刘海就像被人用菜刀横一下子，竖一下子劈开的一样，参差不齐，十分凌乱。
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但这无伤大雅，我更在意的还是她的眼睛，因为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的情感，好像是石头挂上去一般，已经被岁月斑驳得十分平淡了，尽管会发光，却也不透明。
怎么会，明明她也只有十四岁而已……
她看起来十分羞涩，毕竟让一个很内向的女孩和我两个人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抱，抱歉让您久等了，梓原小姐。”奈梨子鞠了一躬，吓得我赶紧回道：“啊啊啊不不不……我也才刚到。”
这个女孩真的太少说话了，要不是那日在开阳院时被她感谢了，我还以为她不会说话呢……
而且这恭恭敬敬，又一副害怕我吃了她的态度也太让人为难了。这哪里是搭档啊，分明是给我派了个下属过来。我也很想和这个同龄的女孩打交道，但奈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那么，如果不怪罪的话……就，就请走吧。”奈梨子红着脸，低着头，看起来很慌张地说道。
“诶？去哪？”
“这，这……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但是……奈梨子小姐是怎么想的呢？”我本意是询问她，可似乎在她看来是责怪。奈梨子咬住食指，眼神四处躲闪，差一点就抱头蹲下哭了。许久，她声音很小地说道：“那么就……到处看看，调查一下妖怪的下落。”
“可是咱们还不知道妖怪都做了些什么，在哪里……奈梨子小姐有了解吗？”
奈梨子听到自己说错了，吓得声音都颤抖了，尝试挽回来方才说错了的话：“这，这些我是知道的……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功课了哟……啊啊，是经常有妖怪来扰乱寺庙清静，全部找到赶出去，然后布上结界就好，大概是这样子的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说的一系列话，虽然磕磕巴巴的，声音也小，但我一时间竟然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就是我和她的差距吗……
虽然这个女孩比我还矮，但是看起来也的确比我要靠谱得多，毕竟是朝光大人的妹妹，从小跟着神祗官一起长大。于是我便跟在她身后，厚着脸皮缠着她了。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这些妖怪呢？”
奈梨子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带着我来到一个相对空旷的院里。这里的地上也都是落叶，她踩在落叶上，轻轻晃了晃巫女铃，转过头来对我道：“我，我的确有一个十分省时省力的办法……”
正当我想问时，忽然她举起巫女铃，奋力地摇晃起来——但那并不是毫无规则的，奈梨子摇晃巫女铃的动作像跳舞一般，非常漂亮。
并不给我欣赏的时间，紧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铃铛声，我此生都没听过这么大的声音，只感觉耳朵快要受不了了，地上的树叶甚至都被震了起来。我紧紧地捂住耳朵，冲着奈梨子喊道：“奈梨子小姐！请等一下！！”
奈梨子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我：“对，对不起……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说呢……虽然很厉害，但是问题还蛮大的。”我叹了口气，松开双手，发现双脚竟然都有些站不稳了。
奈梨子看了看手中的巫女铃：“唔……这是哥哥大人教给我的，是他自创的一种招式，是巫女铃·招魂式，书上没有的。”
我愣住了，在这之前，我看过的所有古籍野史里，巫女铃的招式里只有驱魂式，并未听说过招魂式这一说。这真的是朝光大人自创的吗？这么想想，也太厉害了。
啊不对，重点明明不在这里。
巫女铃太危险了，虽然给人人畜无害的感觉，但在奈梨子手里，结合她在平葵城的表现，还是让她收起来吧：“毕竟这里是寺院嘛，还是要保持清净的，所以看起来巫女铃是暂时不要拿出来了……我的武士刀也放起来好了。”
奈梨子点了点头，十分听话地收起了巫女铃，然后像做错事了一般，默默地来到我身边。
我们两个开始想办法了。
唔，不能杀生，不能制造噪音……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画法阵吗？
我豁然开朗，是啊，可以画法阵！找个风水较好的地方画一个招魂阵。法阵是朱砂的，没有血，得以在寺院内进行。到了晚上，妖怪自己就来了。虽然耗时，但的确是在寺庙里，在不杀生的前提下最好的办法了。
我转头看向奈梨子：“奈梨子小姐，我们可以画法阵！您会画招魂阵吗？”
奈梨子有些不好意思“只会一点点，其余好多都想不起来……”
我想了想，脑子里尽量浮现出印象里招魂阵的样子，但怎么想也只能想个大概。这是属于阴阳术范畴内的，瑶光院的阴阳师并不常用，我也就没有很清楚的印象。没有记载法阵画法的古籍，好多细节都无法画出来。
正当我坐在那里惆怅了好半天时，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尼姑。这女孩年纪很小，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她天真地冲我笑了笑，然后递过来一张纸：“阴阳师大人，请您看看这个。”
“诶？这是什么？”我和奈梨子一起打开，一看，竟然是招魂阵的画法。我吃了一惊，看向小尼姑，“你是怎么知道法阵画法的？“
小女孩指着一个寮房：“那座寮房后面，有一个来扫地的阴阳师大哥哥，大哥哥长得很漂亮，是他让我把这个给您的。”
我走到那座寮房边上，用周围的灌木遮挡我的身影，偷偷地看。令我惊讶的是，灌木的那一头，竟然是义，拿着扫帚在地上乖乖地扫着树叶。
细一看，义现在的确长得很漂亮，他穿的衣服没有假袖和长后裾，个子很高，皮肤白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雪青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太阳一样的光芒，一脸愤愤不平地在那里扫地。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神神叨叨的。
“蠢南止，傻南止，整天为那些傻瓜失落，全世界最大的大笨蛋。”
“啧，这次先放过你，下次遇见你，非把你耳坠子扯下来。”
我听着他这妖怪上身一样神神叨叨的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绘马耳坠，身后凉嗖嗖的，光是听他念叨，耳垂就已经开始疼了。
“这家伙怎么在这里……奈梨子小姐，您知道这家伙怎么在这里吗？”
奈梨子忽然被我点名，吓得抱住头，缩在角落里，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我：“听，听说义先生在平葵府打架了，他的兄长罚他来这里扫地一星期……”
小女孩也点点头：“是呢！这边是漂亮的短头发姐姐们住的尼姑庵，那边是和尚们住的地方，上次大哥哥偷偷来这边看忍冬姐姐，被方丈发现了，骂了一顿呢。”
“诶？你不是尼姑吗？”我看着小女孩，仔细一看，她并没有剪头发，只是忽然出现在尼姑庵里，被我误认成小尼姑罢了。
小女孩拍了拍胸脯，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不是尼姑哦，我叫小□□，我才舍不得剪头发呢，我以后要很长很长的头发。只是这里的忍冬姐姐很善良，看我无父无母，收养我而已啦。”
“诶……原来是这样啊。”
“嗯，那么我要去玩啦，阴阳师姐姐再见！”小□□说着，冲我招手跑开了。我忍不住地笑，多讨人喜欢的孩子啊。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那个时候，父亲会耐心地听我一个劲儿地和他重复已经说过了好几次的，我自认为有趣的事情吗？
我与奈梨子找尼姑庵中的老尼姑借了朱砂，在地上扫开一块空地，一起照着义给我的图在地上画了一个四五叠榻榻米大的招魂阵。作为瑶光院的阴阳师，我也是第一次画这种东西，中途画错了很多次，最后画完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
之后，我又拿出几张符纸，在寺院的四个门都把它们贴好。东秋寺不小，贴完之后，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呼，好累……”我躺在寮房的榻榻米上，舒了口气。万事俱备，就差晚上的妖怪过来了，到时候一网打尽，全部赶出去。
这么想着，我站起身，来到缘侧上，深吸一口气，忽然看见寮房外站着一个少女，正蹲在不远处，看着一只兔子。少女似乎注意到了我，吃了一惊，她身旁正在吃东西的兔子也被吓到了，嗖的一下窜进了树丛。
少女见兔子跑了，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恢复笑容，站起身来，冲我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兔子跑了。”
少女轻轻地笑了一下，张开口，声音很轻地回答道：“不，我才是，非常抱歉，打扰到您休息了。贫尼是东秋寺的忍冬尼姑，今日能够间到瑶光院的阴阳师大人，实属前世修来的福分。”
女子说着，歪着头，轻轻地笑了笑。微风吹起，不断地有红叶落下，我不禁看得有些呆。她一头厚厚的棕色短发，紫色的眸子被阳光照得有些泛着金银花的颜色，嘴唇薄薄的，整个人上下给人一种独属于冬天那样清凉，干净，令人安心的感觉。她的样貌虽然没有十分惊艳，但看上去却让人感到很舒服，干净得如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朵忍冬花。
我看着她与下巴齐平的短发，尽管头发剪短了，依旧很美。虽然并没有很漂亮，但就是让人忍不住醉心于她。
我的关注点，很快就又从漂亮的女子转到了兔子身上，站在缘侧上，眺望远处，想找到兔子。
“兔子还可以回来的。您想要喝杯茶吗？”忍冬尼姑笑着看着我，被这么洁净的人注视，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慌张地挠头：“啊……啊啊，不必了不必了，口干倒是没有的。”
我说着，忽然被她的眼睛迷住了。
好漂亮的眼睛啊，没有一丝杂质，仿佛闪耀着宝石的光芒一般璀璨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
我们两个又聊了几句，她便被别的尼姑叫走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的声音，十分吵闹，用词也不委婉，让人不禁想揍他一顿。给人这种感觉的，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义。
义一只手拿着扫把，背上背着弓，张牙舞爪地往这边走，身边跟着小□□。他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小□□说着话。
“都说了我不能来尼姑庵的啊！我哥会打断我的腿的！”
“但是尼姑庵的落叶超级多的啊……拜托了阴阳师哥哥。”
义虽然嘴上说着不想来尼姑庵，但还是非常激动地走在小□□前面，快着脚步往这边走。但当他看到我时，开心了一下，张口想要叫我，却又装作没看见撇开头，绕了个弯，到一边看不见我的地方去打扫。
我想叫他，但是回想起前两天的矛盾，也不想搭理他了，于是便转身回了寮房，继续躺着去了。
很快，夜晚便来了，义每天晚上必须都回贺茂神社去，第二天再来，于是他只能道别尼姑庵里漂亮的尼姑们，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我没有去找他，而是和奈梨子一起查看法阵布置的如何。
月亮升起来了，奈梨子小姐站在法阵中央，一会儿由她来吸引妖怪，我负责开结界，彻底封锁东秋寺。结界一旦开启，如果没有很厉害的阴阳术或者妖力破坏的话，东秋寺会恢复平静的。
据说这个寺庙是平安京最大最清净的寺庙，如果是净身的话，几乎所有皇宫贵族都要到这里来。我来到北门，去再次确认符咒有没有问题。
看着天空，寺庙的中心隐隐约约发出光芒，我站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是能猜测，大概是奈梨子开始做法了。不知道能否成功。
我盘算着差不多了，正想等妖怪全部过来，忽然我浑身一震，忽觉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东北方的小门忘记贴符咒了！
东秋寺东北方有个小门，是给普通老百姓行方便用的。一开始我本以为不需要注意，但现在才想起来，不把那个门也贴上符咒，结界根本就关闭不了。
我脚一蹬，朝着东北方向奔去，然而我还没跑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噌”的一声——我猛地一回头只见有一只妖怪，正处于离我一拃的距离，脑袋上钉着一根箭，被来了个对穿。
这射箭手法，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义。
果不其然，待那妖怪消散时，义的脸渐渐从慢慢消失的妖怪身后露出来了。
果然是他。
一瞬间，我忽然有些热泪盈眶，义转过头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我：“你是笨蛋吗！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了吗！老子的大恩大德，你这家伙给我记一辈子啊，为了来救你我可是冒着挨揍的风险偷偷从贺茂神社跑出来了！”
我看着他，心头有些激动，我没被这家伙讨厌啊，真的是太好了。义都这么帮助我了，我也没有那么不解风情，感谢了他，随即道：“东北门我没有贴符咒，必须赶快赶过去，不然这一天的努力就白费了。”
义一脸不屑：“北桥前辈已经解决了，你可长点心吧。我回去了，你也别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在外面闲逛！”
说罢，他翻过墙头，消失在了夜色中。
后续不必多说，我用了阴阳术去吸引妖怪，那些妖怪真的全部都聚集了起来，像真的被我吸引了一般，幽幽地从西门离开了。待寺庙里一只妖怪也不剩下时，我关上了结界。天亮时才解决这一切。人多起来，奈梨子怕生，便先回去了。
接下来，东秋寺再也不会有妖怪能进去了。
我在寺庙外见到了北桥前辈，他也被结界隔绝了出去，正坐在门口冲我笑：“呀，小南，好久不见。”
“啊，北桥前辈……早上好。”我说着，轻轻哈了一口气，“真的是越来越冷了啊。”
“是呢，我听说，你和义吵架了？”他说着，站起来，我走出大门，来到结界外与他交谈。
“的确是这样……”
北桥前辈想了想，便释然一笑：“嘛，反正也是个聒噪的家伙，随他去吧。我相信，凭你们两个，一定会很快和好的。”
“是这样吗？”
“哼哼，这么多愁善感，可不是小南你哦。”他说着，用食指敲了敲我的头。
“哎呦，好痛！”
“我还没用力呢。”
“怎么可能……”
我揉着脑袋，看着天空。
树叶还未落尽，冬却早已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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