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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叁章·朝来夕往之花(十一)


从空奏城回来,我过了两日平静日子,只是鸦羌丸那负面情绪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他最近过得很开心吧,那股负面情绪带来的痛苦稍微减轻一点了。

        而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斋录先生回来了。他若有所思地走进屋,连茶屋内的客人都没看见,甩掉木屐,穿着外挂便进了厨房。六花姐姐估计是发生什么事了,暗示我跟过去看看。

        我也来到厨房,看到斋录先生正在磨刀。那副光景属实奇妙,那样严肃的一个人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磨着菜刀,吓得我赶忙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开口:“斋,斋录先生早上好……发生什么了?”

        斋录先生转过头来,手中的菜刀跟着他的动作举到半空:“南止,过来,我问你些问题。”

        我看着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不敢过去。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叹了口气将它放到菜板上,我才敢靠近一些。

        “近日平葵府有什么事情吗?”斋录先生简明扼要的问题,却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这么乍一问,我还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凶兆的问题不知道算不算,还有就是平葵府和阴阳寮的冲突加剧了,之后就是鸦羌丸。

        我将鸦羌丸的事向斋录先生概括了一遍,他却摇了摇头:“不,不是,是其他方面……”

        向来寡言少语的斋录先生,忽然想说很多话,但又说不出来,急得满头是汗,这时,鸦羌丸出现在厨房门口:“您是指平葵府的叛徒吧。”

        我回过头:“鸦羌丸?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嘛,我想你了。”

        真是油嘴滑舌,要不是斋录先生现在着急,都能杀了他。我没搭理他这些有的没的,而是问道:“平葵府的叛徒,是什么意思?”

        “啊,字面上的意思,”鸦羌丸瞅了一眼斋录先生,下意识拉了一下领子,试图将脖子上的黑印遮住,“主人你家门口的鬼火告诉我,平葵府内出现了一个家伙,用名字与妖怪做交易,但至今也没有查出来是谁。”

        怎么会这样……拿自己的名字和妖怪做交易放在平葵府,就算判不了死罪,也得打个半死。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名字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更何况作为一名阴阳师。将名字出卖给妖怪,相当于失去了阴阳师的气节,是令平葵府蒙羞的一件事,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不过,既然不知道是谁,那肯定就不是身为贵族的义和奈梨子了,北桥前辈自己就是妖怪,庚罗姐姐又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一定也没时间和妖怪做这种交易,嗯……既然这样的话,我身边的朋友就无需担心了,但是既然不是他们几个,那能是谁?谁能有那么大胆子和勇气出卖名字?

        但是,我看向斋录先生:“但是斋录先生,您磨刀做什么,总不能怀疑是我吧。”

        斋录先生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咳嗽两声:“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下意识?下意识会磨刀?我好像知道斋录先生每天在外面做什么活儿了,他不会去给大户人家杀猪吧,和他气质也不符啊。想象着身为美男子的斋录先生黑着脸拿着菜刀,追着猪满院子跑的场景,我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斋录先生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仔细地看着我,盯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只是叫我们小心点,便掀开帘子想走出厨房。

        “等等,斋录先生,您去哪?”

        斋录先生与鸦羌丸擦肩而过,头也没回:“像往常一样,去赚钱。”

        ——

        “啊,就是那件事啊!”平葵府里,义领了任务出来,碰巧遇到了我带着鸦羌丸去登记式神,两个人聊到了叛徒那件事,“老实说,我也很惊讶。听闻朝廷已经派吉兴宫五人全员出动抓捕那人,但是现在这个家伙都没被抓住,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义领了任务离开了,而我则要带鸦羌丸去天权院登记,这样之后他作为我的式神,在平葵府也能稍微自由一点。但是到了天权院附近时,我却遇到了幸村身边的那几个朋友,正结伴往这边走。

        我拉着鸦羌丸,打算装没看见他们,准备离开,却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内容。

        “哎,真不知道吉兴宫那帮人干什么吃的,到现在还没抓到那家伙。”

        “你说,那个出卖名字的叛徒,能是谁啊?”

        “哈啊?我怎么可能知道,话说,幸村去哪儿了,好久没见到他了。

        “嘁,担心他干嘛,那家伙本来就性格恶劣,人还那么差劲,先前我还看见他和梓原混在一起……”

        鸦羌丸瞳孔紧缩,我注意到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血红色的眼眸开始发亮,喘出一口凉气,就连身上的穗子也为之恐惧。吓得我赶忙握住他冰凉的手,悄悄地安抚他:“没事的,鸦羌丸,咱们赶紧走吧。”

        那几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和鸦羌丸,更注意到了鸦羌丸脖子上的黑印,便闭上嘴,快速离开。

        待他们离开后,我才放开鸦羌丸的手,松了口气:“好啦,你生什么气啊,他们只是顺口一提而已,没关系啦。”

        鸦羌丸却苦着个脸,看上去非常不乐意:“可是,他们在议论主人你……”

        “哎呀,他们议论的是我那个死对头幸村啦,不生气了,走吧,去做登记吧。”

        鸦羌丸点点头,想要去拉衣领,想要用衣领遮住脖子,却被我拦住,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进天权院,便所有阴阳师都躲着我们两个走,进入屋内,就连做登记的那位兄弟都十分害怕鸦羌丸,不想在式神名单上写下他的名字。实际上也是能理解的事情,毕竟现在平葵府出这么多事,大家已经受不了突如其来的一个悬赏大妖了。

        不大的房间里,正中央摆着一张矮几,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面面相觑。我甚至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汗珠密布。

        “啊……叫鸦羌丸啊,比画像上的要好看不少……就是那个,那个悬赏上的画像……”

        我只能顺着这大兄弟的话说:“嗯……是啊,我也觉得他长得很漂亮。”

        “要不,要不你把他带去交差吧?悬赏的可不少钱呢,哈哈……”

        我为难地看着那个兄弟,他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刚想登记上鸦羌丸,忽然拉门被拉开,清乐大人站在门口,居高面下地看着我们,给那可怜的兄弟吓了一跳,我则下意识往鸦羌丸那边挪了挪,挡在他身前。

        “登记的,你出去,梓原南止,和你的式神留下来。”清乐大人冷冷地盯着我看,登记的兄弟赶忙放下笔,逃离这个可怕的房间。

        我现在并不很喜欢清乐大人,但基本礼数还是要有的,我俯下身,伏在坐垫上行了个礼。清乐则拿了个坐垫坐在我身前,继续盯着我。

        怎么净盯着别人看呢……

        清乐盯过我,又打量了两下鸦羌丸,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鸦羌丸什么身份你也知道,他做过什么,你也知道。至于现在,他内心想着什么,相信你也不会不知道。”

        “是。”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这样回答。

        “你不觉得留他在身边是个隐患吗?或者说——是一个祸害,他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害你。”

        “……”

        我没有回答,转头去看鸦羌丸,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似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再这样下去鸦羌丸终究会犯下过错,到时候身为他主人的你也会受牵连。”清乐大人见我没有回答,继续道。

        我愣住了,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清乐大人是什么意思,而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瞬间,我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冰冻了起来,没想到身为平葵府心脏的清乐大人,居然这么差劲。

        “这我也知道,鸦羌丸是妖怪,杀了无数人。但是,我还是打算相信他,因为只有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糟糕,只要抑制住他的杀意,就不会出事。”

        “倘若疏忽了呢?你会做到像荣那样,放弃与他之间的羁绊吗?”

        荣小姐?荣小姐又怎么了,怎么这种事还能扯到她?但是我强装淡定,低下头道:“如果他真的又犯了过错,我定会亲手杀了他。”

        说这话时,袖下的手轻轻拉住鸦羌丸的袖子,他也扯了扯袖子作为回应,我才安心。

        清乐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便当作你的保证是有效的。不过,我信任你,也是要有条件的,你已经听说了那个将名字出卖给妖怪的叛徒了吧?”

        “但是,这和鸦羌丸不会伤人有什么关系?”

        “我需要你来保证你有足够的能力压制鸦羌丸。你可以挑选几名随从,这期间,平葵府、吉兴宫,凡官品不超于你的人,将会全力协助你。这是信物,有需要就带着它去吉兴宫。”清乐大人说着,随手丢给我一张唐纸,我反复翻翻看,除了正面写了一个“清乐”以外,就是一张普通的纸啊,就这也能当信物吗……

        我收起那张纸:“完全被利用了呢,您不像下棋会输给荣小姐的人,为什么这项任务交给我……不,为什么选择‘相信’她?”

        清乐大人脸上有些愠怒:“注意礼节,梓原南止。”

        她在我的姓氏“梓原”上加重了语气,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再是市井长大的孩子,好歹也是贵族梓原呈一郎的女儿,这样说话属实没有礼貌,可是……

        “可是,”我歪了一下头,换我盯着她看了,“鸦羌丸是我的式神,您这样针对他,让我十分恼火。我不能忍受他被别人这样歧视、孤立,因为一些近似谣言的说法被人说三道四。”

        清乐大人睁大了眼睛,很快又恢复了以前清冷的表情:“好,如果你能完成任务,我就把鸦羌丸的名字登记上,并且不会再掺和他的事情。”

        一看说通了,我立刻两眼放光,表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便拉着鸦羌丸离开了。清乐坐在原地,看着窗外,叹了口气:“近似谣言的说法……么,姐姐,你听见了吗?”

        我带着鸦羌丸离开天权院,往平葵府门口走,却见曜久大人站在门口,和什么人吵着架,凑近一看,居然是源少中将。

        两个粗鲁的贵族互相对骂,真是有意思,我凑过去,却见曜久大人猛地回头:“你说谁粗鲁……诶?南,南止?”发现是我后,立马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红着脸,转过身去。

        我刚过去,源少中将便抽出长/枪,对我道:“来的正好,喂!来决斗吧,梓原南止!如果本大爷输了,就做你的狗!如果你输了,就做本大爷的朋友!”

        “哈啊?哪有这么奇怪的要求?”我冷漠地绕开□□,“我拒绝。”

        但是源少中将哪管这些,自顾自跑上来要跟我决斗,我轻轻推了一把这个幼稚的家伙,他却仿佛让我给捅了一刀似的,捂住胸口:“啊,好强的力量,这就是阴阳师吗!好了,既然本大爷输了,从今往后本大爷就是你的狗了,但是你可别偷笑,总有一天本大爷要赢了你!”

        我看源少中将是赖这儿不走了,便问曜久大人怎么在这里。他告诉我他准备离开时就看见源少中将咋咋呼呼地站在门口,想要跟我决斗,但门口的武士死活不放他进来,曜久大人还碰巧心情烦躁,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原来粗鲁的贵族就连吵架的理由都这么随便……

        曜久大人对我的心声不满地抗议:“啧,什么叫粗鲁的贵族啊,嘴巴干净点好不好!”这时候,他有看见了一旁侍弄花朵的鸦羌丸,问我道,“这就是你的式神?比想象中的要好看不少……”

        我点点头,把和清乐大人的约定告诉了曜久大人,他听后差点晕过去:“你说什么?清乐那个笨蛋,我叮嘱她关照你,结果,这不是欺负人呢么……喂南止,既然你要去吉兴宫,不,不带几个人……一起吗?”

        “唔,说的是啊,那我等义忙完,让他和我一起去吧。”

        “但,但是就你们两个小孩子,会被欺负的啊,果然还是要找成熟的大人对不对……”

        我一想也是:“那我就找北桥前辈吧有北桥前辈在总会很安心。多谢曜久大人提醒。”

        曜久大人却忽然生气了:“你这家伙是榆木脑袋吗!正好我也要去吉兴宫,顺路去吧!”

        “但是,我要去找义……”

        “那就明天再去!”

        曜久大人的态度十分强硬,没办法,我只能接受。刚想离开,我一转头,就看见了源少中将,他那一脸兴奋的表情,双目放光。

        ——如果你输了,就做本大爷的朋友!

        这得是多孤单,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我便对他道:“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源少中将却忽然红了脸,骂道:“谁想和你做朋友啊,真自恋!我哥哥可说了,我只要好好参政就好了,才不需要朋友什么的……总,总有一天,本大爷会赢了你的!等着吧!”说罢,转身跑开了。

        哥哥,是指源少太政官大人吧?那个统领平葵府的人。这源少中将该不会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吧?那这样看来,以后还要多关照他一下了……话是这么说,身为中将的他,才应该要关照一下绿袍的我吧。

        我下午将鸦羌丸留在了茶屋,去了贺茂神社,那时候义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我一到,就被他拉到房间里。只见义趴在箱子上,拿出一件衣服展示给我看,问我道:“怎么样,是不是超级漂亮?”

        这是一件如枫叶一般火红的女式唐装,袖上用金丝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宽大的袖子、厚实的布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衣装。我看得十分向往,但这也不像是会犒劳使者的东西,便问道:“哎,义,这衣服是给谁的?”

        “嘿嘿,当然是送给忍东尼姑的。”他嘿嘿一笑,脸也跟着红起来。这回答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不知道忍冬尼姑会不会喜欢。

        我们两个来到东秋寺,这时候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道路上见不到了白雪的踪影,枝条也开始抽绿叶,从残留的雪中探出头来。

        义抱着那件衣服,幸福地微笑着,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退散:“我啊,真的很喜欢忍冬尼姑。虽然我知道,有时候我也很烦人,也不晓得怎么哄女孩子开心,连送礼物都糊涂得要命,这样子的我去打扰一个一心向佛的尼僧,实在是讨厌。但是,我只要看见她了,就会感觉特别幸福,无论是什么样的她,只要是她,我就会心满意足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忽然一阵温暖的风刮过,带着花香,我知道,春天来了。

        来到了忍冬尼姑的住处,这里没有了小紫/阳的迎接,也没有忍冬尼姑在这里喂兔子了,倒是看见了雪兔子的踪迹,似乎在不久前离开了。房子也依旧庄严肃穆,让人不禁赞叹。

        义拿着衣服,跪在门口,伸出手,又放下了,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他就这样一直跪在门口的缘侧上,静静地跪着。

        或许义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我们就能知道事情的结果了。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也不知道忍冬尼姑去哪了,但有一点我能确定,她一定也是喜欢义的,不然怎么能陪他一起幼稚,一起孩子气呢?就连义送的那只雪兔子,她都如此珍惜着呢。

        “义,”我开口道,“鸦羌丸的新面具你见过了吗?”

        “没有。”义摇摇头。

        “嗯,那去我家茶楼吧,我还有件事跟你说,关于平葵府叛徒的。”

        “好。”

        义当然见过鸦羌丸的面具了,今早我们在平葵府才刚见面的。

        最终那件衣服被交给了天秋住持保管,回去的路上,更加暖和了,春风迎面而来,不骄不躁,安抚着人平静的内心。义低着头走在前面,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去看路边的一丛花。

        在雪已经融化的春日,那束白色的金银花上还留着一点薄薄的白雪,在风中抖动着。

        义就这样看着那束金银花,一直看着,仿佛那是什么世间珍宝,从眼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单纯地望着,毫无有目的的。

        金银花披着白雪,在蔚蓝的天空之下,静静地绽放着。

        温暖的风拂过脸庞,我知道,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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